何以笙簫默小說小說:、、、、、、、、、、、、
下朝后,章惇策馬自樞密院返回府邸,紫袍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適才在都堂上,他與司馬光又是不歡而散。
面對司馬光的迂腐固執,章惇恨不得當場拿一把刀出來,將司馬光腦袋劈成兩半來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花崗石所鑄的。
顯而易見的事情,與他說了八百遍,但司馬光就是固執的不肯有絲毫動搖。
當年王荊公推行變法時,都沒有司馬光這般。而司馬光之固執,竟更甚于昔日的王安石。
現在禁軍的恩賞發不下去,三輔軍中東西二輔軍因蔡確被貶,人心惶惶。
這勢必會導致軍心動搖。
他已收到數封東西二輔軍將領的投書了,這些人都是投筆從戎的太學生,本懷著一腔報國熱血,誓要在黃河之濱與南下的遼騎決一死戰。
豈料司馬光竟主張對契丹黨項媾和,提高歲幣,也要廢除新法,同時還要裁撤三輔軍,扣發禁軍恩賞。
一名將領甚至以血書諫言,寧可率全指揮將士戰死在北伐陣中,也不愿朝廷讓他們就此解甲歸田。
每思及此,章惇便覺五內俱焚。
“叫我如何向這些將領交代?如何對得起先帝的知遇之恩?“章惇緊握韁繩的手青筋暴起。
想到這里,章惇更氣章越。
他記得三輔軍的建議章楶向他提出的,他當然知道其實是出自章越的主意。不過章惇覺得章越此議不錯,當時大宋攻取涼州后,本有席卷黨項,直取興慶府之勢。
但遼國介入阻擾,要大宋退出所侵黨項之地。韓忠彥奉命出使遼國,結果與遼主對罵,當場撕破臉了。
朝廷才建立三輔軍,從西軍,禁軍,天下各路中選拔精銳組建這六萬兵馬,一百二十個指揮。每指揮設一太學生作為虞侯,此策原本堪稱妙著。
建軍數年,三輔軍恩賞與禁軍差不多,但操練高出數截,全憑下面官兵一腔報國之志。
數年打造出來的精兵,司馬光說裁了就要裁了。
結果章越一動不動,躲在定力寺中不出,大有袖手旁觀,隔岸觀火之打算。
汴京的街巷籠罩在冬日的肅殺之中。
章惇一襲紫袍策馬而行正思忖間,猛見前方街口忽然黑壓壓地堵滿了人。
章惇急勒馬韁,左右親隨急報:“是三衙禁軍攔路討賞!”
話音未落,前方已傳來陣陣喧嘩。
“天子登基半年了,恩賞冬衣未下!”
“請樞相給我們做主!”
聲音此起彼伏,帶著壓抑已久的憤懣。身為堂堂樞密使,章惇出行雖有羽騎護衛,但架不住禁軍人多。
左右親隨神色緊張,紛紛對章惇道:“樞相,咱們繞道回府吧!”
章惇冷冷掃了一眼后方,知道左右勸自己繞道。
章惇斥道:“這時候還繞什么道!”
“王荊公在時,何曾退嗎?”
左右聞言不敢言語,當年王安石裁撤禁軍時,也是這樣一群禁軍攔住了王安石車駕想要武力威脅,結果王安石下了車駕直接走入禁軍中。
禁軍最后一哄而散。
要變法豈有不流血的,當年都是新黨官員,如這般沖鋒在前。
章惇毫不畏懼,催馬直入禁軍陣中。他看得清楚,這些禁軍沒有兵刃,此刻兵備庫如今高太后讓親信控制著,禁軍沒有兵械如何造反。所以那些方才還氣勢洶洶的軍士,見紫袍玉帶的樞相威儀凜然,竟不由自主地讓出一條通路。
就在眾人都攝于章惇的氣勢時,忽一支弩箭從暗中射來,正中章惇的肩膀。
“噗“的一聲,章惇應聲落馬,鮮血瞬間浸透了紫色官袍。
那些討賞的禁軍見狀,個個目瞪口呆,現場一片死寂。
就在汴京城郊的一處暗屋內。
十余名將領圍坐其中,燭火早已熄滅,誰也看不到誰的臉,黑暗中只能聽見彼此沉重的呼吸聲。。
“章樞相既不答允咱們兵諫的主張,此事只得咱們自己來了。”一個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沒有章樞相出頭,我等誰來主張。我們拿什么名目起事?”另一人低聲質疑。
“我們忠君社本是蔡相當初設立,一心一意報答君恩,眼下蔡相雖不在了,但社中兄弟仍在,有什么事當然是大家一起主張。當初入社時,我等都說過什么,別忘了。”
“北輔軍已經回話,不會和咱們一起走的。至于禁軍之中雖對司馬光不滿,現在雖是按兵不動,但朝廷若肯答允封賞,他們必然不會站在我們一邊。”
“難道真要同室操戈?與三衙禁軍兵刃相見?”
“諸位可想好了嗎?”
反對之聲響起。
“咱們不必真刀真槍,約束著弟兄們,只要咱們打出旗號,讓太皇太后還政陛下。我們就是清君側,何罪之有?”
“不錯,這天下是姓趙的,不是姓高的。”
“太皇太后要廢棄先帝的心血,以母改子,我們忠君社第一個不答允。”
“那還等什么!”
劉昌祚直奔章惇府上,他雖統領三衙禁軍,但三輔軍的調動統帥之權,卻在樞密院的。
若要平定叛亂,肯定要章惇這個樞密使說話。
可是劉昌祚在章惇府上等了片刻也不見章惇回府,迅即他看到數名章惇親隨疾奔回府,他一問方知堂堂樞密使章惇居然被當街刺殺,現在生死難料。
而且刺殺之人,還是自己麾下的三衙禁軍。
劉昌祚目瞪口呆,樞密使被禁軍當街刺殺,自己難辭其咎啊!
劉昌祚定了定神,目視左右。
劉昌祚回頭道:“眼下當攔住三輔軍入城,一旦驚動了太皇太后與陛下圣駕,我等都是死罪。”
數名跟隨而來的禁軍將領出現了猶豫。
“為何不說話?”劉昌祚質問道。
一名將領道:“各班直的弟兄們都有怨言,不如讓軍巡院阻攔好了。”
劉昌祚怒道:“軍巡院頂得何用?”
“說來蹊蹺,這次兩輔軍起事,皇城司為何一點消息也沒有?”
將領道:“之前皇城司是由石得一,宋用臣統領,但這二人都被貶出了京。太皇太后也不喜皇城司,司馬光說這些人專司刺探消息,鉗制言論。”
“皇城司早形同虛設了。”
劉昌祚重重跺足道:“事到如此,也顧不得這么多了。”
“只能我們自己出力了。”
一人道:“好教殿帥曉得,讓弟兄們攔截可以,但沒有恩賞冬衣下來,怕是三衙的弟兄們不會放一箭!”
劉昌祚罵道:“你們這是作什么?沒有恩賞就不出力嗎?”
“難道不知叛亂是死罪嗎?爾等這般與從犯無異。”
劉昌祚罵了幾句,這些將領方不情愿地答允了。
都亭驛內,燭影搖紅。
蔡京斜倚在軟榻上,目光落在堂下翩翩起舞的胡姬身上。但見胡姬腰肢如柳,金鈴隨著舞步叮當作響,引得遼國使團眾人目不轉睛。
“貴使,這酒可還合口味?“蔡京舉盞向主座的蕭禧示意,眼角余光卻瞥見驛丞匆匆入內,將一張字條塞進隨從手中。
蕭禧正摟著懷中的汴京名妓調笑。
蕭禧看了蔡京一眼,他喝了好幾角酒,但心底清醒著。他知道比起廟堂上當年運籌帷幄的章越,眼前這個談笑風生的文官同樣可怕。
蕭禧聞言大笑道:“蔡府尹這般盛情,本使再挑剔也說不出半個不字!這些女妓,多謝了蔡府尹。”
換了其他官員肯定抨擊蔡京如此作為,但蔡京如何人,豈會計較這些。
蔡京笑道:“這些胡姬都是西域而來,在咱們汴京王公貴戚也是等閑見不到,貴使喜歡讓她們多陪幾日便是。”
蕭禧哈哈大笑道:“以往漢人的使節都沒你這般會弄事,平日大宴小宴菜還算豐盛,但就是不見一個女子。”
蔡京笑道:“貴使忘了,咱們‘宴’字如何寫啊?”
蕭禧一愣然后大笑,舉盞一飲而盡旋即道,“比起你們那些虛偽的相公們,我看蔡府尹才是真豪杰!”
“你蔡府尹以后若出使幽州,本使必盛情款待,奉若上賓。”
堂下頓時響起一片附和之聲。
遼國副使等人已經喝得滿面通紅,正抓著歌姬的手要她喂酒。幾個遼國隨從更是東倒西歪,早就忘了此行是來索要歲幣的。
驛丞見狀,又湊近幾分低聲道:“府尹,急報“
蔡京漫不經心地擺擺手,接過字條掃了一眼,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蔡府尹不知何事?“蕭禧看似不經意地瞇起醉眼,這邊手指仍在名妓腰間游走。
他命人給蕭禧斟過酒道:“朝廷新到的龍團勝雪。聽說遼主最愛此茶,下官特意備了十斤”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蕭禧與手下看似大醉的使團官員們,頃刻都是酒醒,放開了桌旁的胡姬。
蕭禧問道:“蔡府尹可要我幫手?”
“無事,無事,”蔡京笑了笑示意樂工換一曲:“諸位繼續盡興。”
蕭禧有些狐疑地看著蔡京。
“下官職責讓貴使們盡興。“蔡京說著拍了拍手,立即又有侍女捧上鎏金食盒,“這是樊樓新制的蟹黃畢羅,諸位趁熱.“
驛外馬蹄聲愈發急促,
蔡京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命左右繼續為蕭禧布菜。
宴席上重新恢復了熱鬧。
蔡京起身更衣,對隨侍的人吩咐道:“且由著他們去鬧,韓師保已有主張,咱們且看好戲便是。”
說完蔡京隨手將字條丟進炭盆:“既要作好人,又要作好官,兩者豈可兼得?”
夜色深沉,而宮墻外驟然騰起的火光將陳橋驛方向的天際染成一片血紅。
暗室內,十幾名輔軍將領沉默地佇立,目光透過窗望向遠處躍動的火舌。火光照亮了他們緊繃的臉,有人不自覺地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有的人目光凝重。
呼吸聲漸重。
“事情鬧大了。“一名將領嗓音沙啞,喉結滾動了一下。
“誰下令放火燒驛的?這是要斷咱們的后路。”
“之前事情還沒鬧到不可收拾時候,咱們還能停手,這下停不了。”
“事到如今沒有辦法了,只有一個指揮騎兵直接兵臨宮城下!讓他們大造聲勢,擺出千軍萬馬的架勢。”
“那可是逼宮!這可是大罪!”
眾將一片嘩然。
“無妨,西華門那駐守的幾個班直禁軍都與我們一條心,不會阻攔的。”
“咱們就去闕下,當著天子的面討個說法!”
“事到臨頭,由此而已。”
說完這十余名將領盡數離屋上馬。十余騎如離弦之箭,沖破夜色向汴京城疾馳而去。
定力寺內。
章越身在禪房,雖說他如今在打禪七。
人到中年,不得不說修仙問道之志日升。
行到山窮處,坐起看云時。
只有這時候,你方能體驗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滋味。
章越是很想能有個斷去塵緣去處,可惜就算是在定力寺中。
每日都有紙條上消息隨著飯食一起送入寺中。
就好比你都下班了,領導還一直在打你的手機。
東西二輔軍從一開始作亂,都在他視線所及的范圍內。
說來可笑,這三輔軍的建立,他章越也是借鑒歷史上的蔡京。
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蔡京以迎合徽宗續父兄變法之意第一次任相時,政績卓著,同時為了日后收復幽燕。
他在京城設四輔鎮,以澶、鄭、曹、拱州為四輔,作為輔州,每輔屯兵二萬,讓親信宋喬年、胡師文為將領。
蔡京這般舉動引起了宋徽宗的猜忌,他的第一次罷相,其中有一項罪名也是任人唯親,在輔軍中安插親信。
蔡京被這個借口打倒了。
這當然是徽宗時的事。
而蔡確以為自己建三輔軍,也是為了如歷史上的蔡京那般染指軍權,安插親信。
所以自己罷相后,蔡確重新安插他親信至三輔軍,將自己的人逐步清除出三輔軍。
不過蔡確還是將自己看低了。
純屬于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自己意豈在于此。
司馬光也忘了,神宗時為何要變法?
還不是英宗登基時,拿出一千五百萬貫,一千一百萬貫犒賞京營,四百萬犒賞文官。
還不是這茬子事導致國庫空虛,否則變法的由頭從何而來呢?
現在除了禁軍,朝廷還有六萬的三鎮輔軍要養呢。
當時事可謂是歷歷在目,當時司馬光自己作表率拒絕封賞,當時身為小臣章越對司馬光的高風亮節佩服得五體投地。
而以財帛馭兵,再使‘豐亨豫大’壞人主心術,讓朝廷開支無度,尾大甩不掉,這正是蔡京五任宰相的秘訣啊。
想到這里,章越重新閉上眼睛,于無聲中坐禪。
仿佛汴京城中這場烽火,與他毫不相關。
汴京的各個街道上,禁軍與輔軍士卒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兵備庫被鎖著,禁軍沒有兵刃,只是做個樣子。至于開封府的軍巡院雖有刀槍在手,但如何敢攔輔軍士卒。
所幸輔軍軍紀尚存,沿途商鋪民居未受驚擾,
只是一隊人馬沖到司馬光府邸,為首的士卒掄起刀鞘猛砸朱門,厲聲喝道:“禍國殃民的司馬十二,速速滾出來受死!
這位當朝執政竟寒素至此,既無扈從親兵,更無高墻深院。相較之下,不遠處的呂公著府邸雖大門緊閉,卻見家丁持械踞墻,戒備森嚴。
但司馬光雖官至執政也不過如此。
幾個老仆哪攔得住這些官兵。
司馬光本人是怒不可遏,有禁軍士卒竟在旁指點:“那穿葛袍的便是司馬君實!“
輔軍們越圍越多,對著司馬光府邸不斷捶門聲言,要抓著司馬光游街。
正當府門被撞開,輔軍沖入司馬光府邸時。
幾個老仆應聲被幾名輔軍沖倒,輔軍們直接用刀鞘往他們身上招呼。
面對這些窮兇極惡的輔軍,這時郭林,范祖禹二人橫身攔在司馬光的身前。
郭林怒叱道:“爾等今日竟以兵刃脅當朝宰執!”
范祖禹緊接著橫擋司馬光身前道:“司馬公力行仁政三十載,爾等卻聽信讒言欲行桀紂之事!”
眾輔軍見二人如此紛紛道:“措大莫要送死!”
“司馬光蠱惑太后,欲廢新法,斷我輩糧餉!今日非要討個公道不可!”
司馬光道:“命已如此,還言何事。”
卻見司馬光道:“今東輔軍因賞賜裁減而嘩變,西輔軍以兵諫脅朝廷——此非士卒之過,實乃老夫之失!”
說到這里司馬光對郭林,范祖禹道。
“你們二人奏報朝廷,便道殺老夫這些士卒無罪!不要追究一人。”
眾輔軍聞言面面相覷。
郭林范祖禹皆是垂淚道:“老師。”
司馬光摘下發簪,夜風吹散他早已花白頭發。
司馬光仰天舉起雙手,大聲道:“先帝在時,新法苛斂民財以充軍餉,保甲、免役之法使百姓骨肉離散,而國庫所增幾何?卻養出這些驕兵悍將!”
“老臣上疏請廢新法,正為剪除這等弊政根源。豈料諸公陽奉陰違……今日兵諫于汴梁,明日便是烽火起于邊關!”
“我萬千百姓實苦!蒼天待黎民何薄!”
眾輔軍對視一眼撤下。
皇城中。
高太后早已從夜中驚醒。
“啟稟太皇太后,陳橋驛失火了。”
高太后在榻上道:“不是說好了,只是幾個輔軍鬧餉嗎?”
張茂則道:“不僅是東西二輔,連三衙也參與了。”
高太后一驚披衣而起,旋即定了定神道:“告訴三衙,朝廷的恩賞冬衣會一錢不少地發下去。”
“都堂不出這筆錢,便從內藏庫出。”
高太后決斷驚人,聽說部分禁軍也參與后,知道其中干系極大,立即下了決定。
張茂則道:“如今之策,你還請太后移駕。”
高太后正色道:“老身就在這宮里哪都不去。”
“要死便死在這宮里,死了也是大宋的太皇太后!”
頓了頓高太后對張茂則道:“你們要老身移駕,還不如多思退賊之策!”
“不如太后從大名府,相州調兵進京?”梁惟簡問道。
張茂則立即道:“那邊應對著遼國。七十萬遼軍大軍壓境,一旦撤回來,遼軍趁虛而入怎辦?”
“這鎮守大名府的章衡,也是章黨。”
高太后道:“火燒眉毛,這些都顧不得了。”
“章衡也是朝廷的臣子,明日就讓樞院下令!”
“那三輔那邊?”
高太后道:“膽敢叛亂者,定罰不饒!”
張茂則道:“太皇太后,當年仁廟時,也有宮中禁軍參與作亂,文相則以息事寧人為主張,不作追究。”
“不如暫以寬赦作亂輔軍。免得這些人鋌而走險。”
高太后想了想道:“也罷,暫作赦免,其余日后再說。”
片刻后,有人稟告道:“啟稟太皇太后,樞密使章惇被當街刺殺!如今生死不知。”
連樞密使章惇都被刺殺,此事著實不小。
高太后立即道:“持詔,立即告諭輔軍士卒天亮之前回營者,一律既往不咎。”
“只要天明之后,讓樞密院下令便可平定叛亂。”
頓了頓,內侍入內稟告道:“已有叛軍已是直驅西華門宮門而來。”
“持宮殿的鑰匙者不知下落。”
“他們為首要面圣!”
眾人皆驚直入西華門,居然毫無阻攔。
高太后對梁惟簡道:“你去問一問,穩住這些人。”
旋即高太后對眾內侍道:“隨老身去尋陛下!”
梁惟簡手持佛塵急匆匆來到西華門,遠處輔軍晃動的火把,將他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宮門已是落鎖,但駐守在城下的禁軍不知是何去處。
梁惟簡看見西華樓上只有少許禁軍駐守,各個都是無精打采的,雉堞上還有禁軍在笑鬧,至于宮城之下的大小街道都已被輔軍封鎖。
一名右手包扎紅布的將領被放入城樓。
梁惟簡問道:“爾等在做什么?今日之事太皇太后可以開恩,當作什么事都沒發生,爾等速速散去便是。”
這名將領抱拳道:“啟稟中官,末將只問一句,輔軍為抗遼而設,如今朝廷既罷新法,又裁三鎮,連冬衣都克扣。”
“他日遼騎南下,誰為天子守這汴梁城?”
梁惟簡道:“荒謬豈有這等之事,你們莫要聽人編排。此乃謠言!”
“朝廷再如何,也不會克扣爾等的錢糧犒賞。”
“太皇太后已是下旨補發三衙犒賞,由內帑出。”
將領遲疑了片刻道:“還請太皇太后還政陛下,罷司馬光門下侍郎之職,我這邊便撤軍!”
“好膽,你們竟敢如此要挾朝廷?”
“并非要挾,而是三軍之志!”對方義正嚴詞正色言道。
借著火光,梁惟簡這才看清對方尚帶稚氣的面容。
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年郎。
他忍不住道:“你年紀輕輕有今日也不易,家中也有父母,何苦從賊,犯此禍及妻兒的滔天大罪!”
將領道:“末將早已以身許國。”
“只要此生能見朝廷收復幽燕,踏破賀蘭山闕,末將又何懼一死!”
旋即將領磕頭道:“還望太皇太后伏允。否則請賜末將一死!”
“你走吧!今日不會殺你!”梁惟簡拂塵一揮,揮了揮手道。
說完這名將領被帶下西華門。
“點菜,斟酒!咱們今夜看戲!”
章楶給章直倒了一盞酒。
章直道:“質夫,咱們這般不好吧!”
章楶笑道:“子正,你還看不出嗎?”
“這些輔軍鬧事,雖亂但不暴戾,都留著分寸呢?”
“你看看到如今除了燒了一個陳橋驛,打出讓太皇太后退位的口號,還有什么激烈之事嗎?”
章直點點頭道:“倒是。可見這東西二輔軍,平日治軍甚嚴。”
章楶道:“不僅如此,這背后有人在操弄呢。”
“你莫要著急,先吃一碗冷淘看戲吧!”
章直目光一凜問道:“何人在背后操弄?”
章楶嘆道:“保死黨之志而濟之陰謀,你道是何人?”
章直驚道:“章子厚?”
章楶默然片刻后道:“不止……”
對方回到城樓下一間宅院道:“太皇太后已下發禁軍犒賞,唯獨對輔軍一字不提。”
宅院中十余人道:“還等什么,只有兵諫了!”
眾人遲疑中。
一人入內道:“開封府已是被拿下了。”
眾人轟然叫好。
為首的將領道:“你們回到各自指揮中,隨我一并入宮!事若不遂,直叩宮門!”
眾將領聞言又恢復了遲疑之色。
正在言語之際,宮門開啟手持黃詔的內宦大聲道:“陛下有旨,今夜叛亂之人,一律既往不咎。”
“禁軍犒賞,輔軍冬衣皆如額下發。”
眾將聞言面面相覷。
這時又有一人入內道:“北鎮輔軍周行己到了。”
“速見!”
但見一名將領入內,這些將領都是太學時同窗,彼此都認識,但此刻卻隔著滿室刀光相互抱拳。
周行己解下佩劍擲于案上。
“各位事鬧到這個地步,可以了。明日樞密院行文一到,北鎮輔軍就要入京平叛。”
“到時候袍澤之間,兵戎相見后悔莫及。我冒死前來,勸各位一句當收手了。”
眾人聞言默然,為首將領道:“恭叔,你忘了嗎?”
“當年在太學時,我等歃血為誓,有朝一日要驅逐胡虜,收服幽燕!”
“而今太皇太后任用司馬光,廢除新法,以母改子,棄先帝遺志而不顧,你要我等如何自處啊。”
周行己聞言滿臉慚愧道:“你們這終是犯上作亂!”
“我等不怕死!”
“我們東西二輔軍被裁撤了,北輔一鎮難道可以安然無恙嗎?”
周行己啞口無言。
就在這時劉昌祚率數百名手持兵械的禁軍趕到,與西華門下數千輔軍對峙。
面對鐵甲森然的輔軍,劉昌祚躍馬上前大聲呵斥:“爾等速退!”
但輔軍紛紛高喊道:“到了此刻,朝廷若不罷呂公著,司馬光相位,則我等不退。”
“朝廷不罷呂、司馬,我等誓不還營!”
一人反而道:“劉太尉何不效陳玄禮?”
此言一出劉昌祚大驚失色。陳玄禮三字實在誅心。
“事到臨頭,我等只有伏闕言之!”
輔軍士卒齊齊捶盾高呼:“伏闕!伏闕!“
劉昌祚見輔軍不退,又見馬上要天明,當即入宮。
章惇府中。
章惇府內,張氏望著丈夫蒼白如紙的面容,淚水簌簌而下。她攥緊帕子聲音發顫問道:“官人……何苦為了新法,連性命都不顧了?”
章惇緊咬牙關,額角青筋隱現,低喝道:“糊涂!若不使這苦肉計——”他猛地咳嗽幾聲,指節攥得發白,“朝廷雖有不殺士大夫之祖訓,可若牽涉兵變謀逆,便是萬死難贖!”
張氏聞言一震,顫聲問道:“此事……當真與官人有關?”
章惇閉目片刻,緩緩道:“說無關是假。兩鎮輔軍生亂,我身為主政樞密,本就難辭其咎。”他倏然睜眼,目光如刃,“更何況,我早知軍中怨憤,卻按下不報……你即刻去將右柜密匣中的書信盡數焚毀。”
張氏慌忙點頭,卻聽章惇忽長嘆一聲道:“縱使行此險招,朝中明眼人又豈會看不破?今夜過后……是生是死,全看天意了。”
“官人,官人,你何苦如此?”張氏淚泣道。
章惇道:“新法乃先帝與荊公心血所鑄,我怎能見此番心血毀于太皇太后這深宮婦人之手。”
說到這里,章惇捂住傷口,冷汗直流。
“若使事成,縱死萬次又有何妨!”
高太后鳳輦甫一停駐福寧殿,便見向太后已端坐殿中。
高太后見此不由露出冷笑。
“臣妾恭迎太皇太后。“向太后斂衽行禮。
高太后抵入殿中,對于前來迎駕向太后不言不語。
天子畢竟雖是孩童,但深在宮中早知人心險惡,坐在御殿上不語。
高太后看向向太后問道:“宮外兵馬作亂是何人主使?你可知道?”
向太后道:“妾身不知。”
高太后看向向太后篤定之狀,心下已是了然了好幾分。
“蔡確余黨作亂,背后是誰的手筆?”高太后伸指抵向太后胸道:“如若事定,終是遂了你之意了吧。”
向太后行禮道:“妾身不知太皇太后何意。”
高太后道:“此事難道不是蔡確遺黨所致?”
“而當初立儲時,蔡確又是受誰主使?”
向太后撫著胸口道:“臣妾與蔡確從無往來,只是以往與其母明氏有些言語。”
“這是明氏身在外朝認識不少名醫。當時先帝病重,我便托她詢一詢。”
“并無他意。”
高太后冷笑一聲,顯是不信。
向太后聞言淚下道:“太皇太后如此詢問,臣妾難以辯明。”
高太后還要言語,突聞內侍稟告:“殿前司副指揮使劉昌祚入宮求見!”
高太后當即離殿,隨即吩咐道:“看顧好皇太后和陛下。”
等高太后離殿后,向太后旋即看向天子,手指其胸泣道:“此猶痛矣。”
天子看了殿外一眼,依舊默然地垂下了頭。
向太后又道:“陛下,文相公當年曾言,這大宋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干我們婦人家何事。”
高太后見到劉昌祚鳳目微瞇道:“當即問卿家是欲為宇文化及乎?”
劉昌祚聞言如遭雷擊,甲胄鏗然作響間已單膝跪地道:“臣臣萬死不敢當此誅心之言,臣更不知太皇太后為何如此視臣?”
張茂則輕咳一聲,高太后神色稍霽,她看了一眼宮外晃動的火把光影道:“老身當然知道卿非這般人,亂兵已圍宮三刻,禁軍竟未發一矢。”
“這滿城禁軍,叫老身如何不疑?”
劉昌祚定了定神道:“臣罪該萬死!殿前司新舊交替,臣調度不力確是死罪。”
“至于臣之所以不允禁軍放箭,是擔心一旦流血,事難善了,到時候便激起真變。”
“臣死不要緊,若傷及太皇太后與官家分毫,臣百死莫贖。”
高太后道:“老身不動,已允封賞下發,為何士卒仍是不退。”
劉昌祚道:“既是下面人作亂,是擔心朝廷秋后算賬。”
“還請太后伏允罷免呂公著和司馬光,如此臣保這些士卒必然離去。”
“荒謬”高太后道,“此二人乃三朝柱石!也是老身的柱石!”
劉昌祚道:“太皇太后,輔軍隨時破城入宮與禁軍交戰,一旦措手不及。”
眼見形勢逼人,頓了頓高太后又道:“恩賞可以給,但呂公著和司馬光都是朝廷的忠臣,不可罷免。”
見高太后下不了臺。
張茂則出聲問道:“劉指揮,你看此番兵亂背后可有人主使?若有,你稟與太皇太后知曉。”
劉昌祚道:“啟稟太皇太后,臣方才入宮經過西華門,聽下面士卒言讓臣作陳玄禮。”
“臣以為這些兵卒如何知道馬嵬坡之事,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授意士卒們如此言語。”
高太后聞言神情震動,不由看向福寧殿的方向,旋即對劉昌祚道:“你先去安撫,天明之后,勤王兵馬便可入京。”
劉昌祚領命而去。
高太后看向張茂則道:“你看如何?真要罷司馬光和呂公著?”
張茂則搖頭道:“當年七王之亂打出口號‘誅晁錯’,漢景帝殺了晁錯!”
“安祿山清君側所指的也是楊國忠,唐玄宗殺楊國忠兄妹!”
“雖說不能免去叛亂,但也是去其口實之舉。”
拂曉中的定力寺籠罩在霜雪之中,青磚黛瓦皆覆上一層素縞。
張茂則抵至寺中時,看到一身朱紫的韓忠彥、蔡卞、蘇轍、曾布、黃裳等幾十名官員皆在寺中,無一不是朝廷重臣,章黨核心,甚至連張璪,李清臣兩位宰執也在其中,眾大臣們在聊著什么。
而數百兵卒布列寺中守衛,將兵禍遠遠隔絕在外。
張茂則心知大事不妙,仍硬著頭皮入內。
“魏公,太皇太后已是下旨!將司馬光剝麻!請魏公主持大局!”
張茂則,韓忠彥看著盤坐蒲團上身著布袍,正剝著念珠章越。
念珠倏然停滯,章越反問道:“司馬公何罪?”
“剝麻何用?”
“于大局有何補益?”
章越站起身走到僧房門邊看著大雪覆蓋的佛寺。
韓忠彥聞言看了張茂則一眼道:“不罷司馬公,亂兵如何退?”
檐下蔡卞,曾布目光皆看向章越。
“還請魏公示下!”張茂則又道了一句。
章越繼續籠袖不語,蔡卞則出面道:“張都知,魏公的意思已很清楚,錯不在司馬光,而是他人!”
張茂則不語。
曾布出面以指作劍,手指宮城道:“當年安祿山作亂,宰相楊國忠聚百官于朝堂上云,人告祿山反狀已十年,上之不信。今日之事,非宰相之過。”
“后馬嵬坡陳玄禮率禁軍誅楊玉環,又將罪過都推之楊國忠身上!”
“當年之事,今日重演矣!”
張茂則聞言目視章越,雙目幾乎泣血道:“這是魏公的意思嗎?”
“太皇太后一直不曾有半點負于魏公啊!”
“然太皇太后卻負了先帝!負了天下!”一直沉默望著雪景章越轉過身來,“張都知!以母改子可乎?”
“先帝一生心血!西北殉國的將士們!”
“國家二十年經營毀于一旦!太皇太后想過嗎?”
張茂則手指章越厲聲道:“章越你狼子野心,你要作司馬懿,你要奪權!”
“今夜兵諫乃你一手炮制!”
章越平靜地道:“都知,我早非宰相,有官無職,又身在這定力寺的禪房中,如何行此兵諫之事?”
“今日之事,乃太皇太后失了人心所致!”
張茂則踉蹌退了一步。
章越伸手面向曾布,但見身為翰林學士承旨的曾布手捧一書送到章越手中。
“這是我等大臣商量一夜,所草擬詔書,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請歸政頤養天年!”
“由皇太后垂簾!暫權同處分軍國事!”
“待天子十五歲后,還政于上!若太皇太后肯幡然為之,不失為女中堯舜!”
張茂則聞言目光有異,喉嚨荷荷有聲,當即撲上前去欲撕章越手中的視草。
曾布,蔡卞早關注著張茂則一舉一動,立即上前阻止張茂則,將他一左一右按倒。
張茂則終是上了年紀,動作不利索。
章越看了一眼張茂則,持詔步出禪房,卻見天邊已是旭日東升,滿城雪景頃刻浸染萬千光華。
須臾逐去殘星卻月,千山萬山如火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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