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二月。
正月的風雪肆虐了整整一月,今日終于云開雪霽。然而春寒料峭,殿外猶帶幾分凜冽。武英殿內炭火熊熊,將寒意隔絕在外。
章越紫袍玉帶,手持象牙笏板,肅立于丹墀之下。御座之上,天子端坐如松;珠簾之后,向太后垂簾聽政。
殿中平章軍國重事的重臣、宰執、樞密使分列兩側,殿內靜得能聽見炭火噼啪之聲。
章越向天子鄭重躬身一禮,聲若金玉道:“臣請為陛下、太后及諸公陳滅黨項,復幽燕之略!”
章越的聲音如金玉相擊,在殿內回蕩。自復相位以來,他多讓右相呂公著主理政務,蘇頌主持軍務,三省官員各抒己見。
但今日親自金殿陳策,章越顯是要親自定下經國大略。
以為元祐之根本!
“治國如弈棋,首重'勢'與'序'。“章越目光如炬,“熙寧二年,荊國公王安石面見先帝時曾言:其一,法度因循必改;其二,治國當求富強;其三,寓兵于民,鞭撻四夷。“
他頓了頓,環視殿中諸臣:“至熙寧五年,荊公與先帝定下'調一天下,兼制狄夷'之策。今陛下當承先帝遺志,以滅黨項、復幽燕為要,綱舉而目張。“
當年王安石與神宗密談的內容,直到熙寧八年才公之于眾。這三策正是:變法圖強、富國強兵、平定外患。
到了熙寧五年時,王安石給朝廷設計頂層戰略就是‘調一天下,兼制狄夷’這八個字。
神宗一朝,熙寧元豐之國策,皆圍繞此展開。
說到這里章越目光掃過大殿。
文彥博,馮京作為元老宿臣都坐在殿上,他也是替向太后和天子請回來,在朝堂上監督自己施政的。
文彥博雖是八旬高齡,但目光篤定,而馮京則沉默如淵,平靜地與章越對視著。
章越于垂簾前踱步,看了文彥博,馮京一眼,再度面向御座的天子道。
“元豐先帝重開天章閣問計于臣,咨臣安邦定國,天下太平,萬世太平策!”
殿中眾臣聞言,皆神色一凜。天章閣供奉著太祖、太宗、真宗御容,在此問策,意義非凡。當時雖同時詢問韓絳與章越,但眾所皆知神宗真正要問的是章越。
章越說到這里,目光愈發堅定道:“臣當時向陛下獻伐黨項之略!直到先帝殯天,仍念念不忘此事!”
御座上的天子聞言,眼眶已然泛紅。殿中炭火映照著眾臣肅穆的面容,靜靜地聽著章越陳詞。
說到這里,章越袖袍一揮,聲震殿宇:“先帝何以不忘也?”
“黨項竊據靈夏,契丹強占燕云,此皆漢唐故土!此二地不取,則西陲永無寧日,五路兵馬徒耗錢糧;幽燕不歸,則契丹鐵騎朝發夕至,汴梁終成危城——此非臣危言聳聽,乃太宗北伐之憾、真宗澶淵之恥,歷歷在目!“
什么是問題?
現實(A)和期望(B)之間差距。
什么是戰略?
現實(A)到期望(B)的路徑。
問題到戰略,從我要滅黨項到我要如何滅黨項?
章越手持笏板,肅立階下道:“陛下,太后,諸公。今日所議滅夏之策,當先明三事:其一,大義何在?其二,利害幾何?其三,心志可堅?“
“黨項竊據靈夏百年,此乃漢唐故土。先帝臨終仍念念不忘收復之事,此乃天理昭昭。師出有名,方能上合天意,下順民心。“
“陜西五路駐軍占天下兵甲五分之二,歲耗錢糧無數。若滅黨項,既可省千萬邊費,更能全力應對契丹。此為利害。”
章越言此,平章軍國重事馮京道:“然遼國虎視眈眈,恐重蹈永樂城之覆轍”
章越道:“正因如此,更要堅定心志!當年荊公'調一天下,兼制狄夷'之策,就統籌國家進行全面變法,到先帝重開天章閣,臣向先帝所獻之略,便是積小勝為大勝,正是要循序漸進。”
制定了戰略方向后,就要分解戰略。
確定了一個大戰略的目標(滅黨項),將戰略問題分解到戰役層面,再從戰役層面分解到戰術細節,制定一個個小目標。
具體說來就是設立大戰略,在細分戰役,具體為戰術。
章越袖袍一揮指向武英殿上三人高的熙河平邊圖,以笏板凌空虛劃指點。
“滅西夏大業當分三步,先取熙河路,以收服蘭州,涼州為功,控河西走廊。”
“次涇原路戰役層面,收取靈州,直搗其心腹。”
“后鄜延路戰役,收取定難五州,絕其根本。先后次序不可更易!”
垂簾后的太后,天子和群臣們一起仰頭看著這幅熙河路開邊圖。
章越徐徐道:“今熙河路已控涼州,涇原路兵鋒抵靈州城下,鄜延路只差定難五州!此三路如三矢搭弦。之前黨項精兵喪于平夏城,本是圖滅的天賜良機!”
“可惜的是遼國介入,永樂城之戰我軍敗北,使得元豐收取黨項的之略功敗垂成。”
“唯愿陛下堅定心志。元豐之敗,正在操之過切。當以戰促變,借征伐之機深入變法,革除積弊。正如當年荊公以變法圖強為鞭撻四夷之本,今日當以征討四夷為變法之助。”
如果說熙寧時,王安石大戰略是變法富國強兵,最后以鞭撻四夷收功。而章越則通過鞭撻四夷,反而過推進深入變法。
就好比你眼光,見識,手段都提升上去了,事情就水到渠成地辦成了。
你可以先變成厲害的人,最后完成了這件事。你可以通過完成這件事,變成了一個很厲害的人。
哲學上有演繹法和歸納法。
演繹法就是理論指導實踐,歸納法則是從實踐到理論。
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道:“這就魏公常言的‘行之力則知愈進,知之深則行愈達’。用兵與變法,就是一體兩面。”
“可是國用不可不熟計。昔章公言熙寧十年當可以通西域之利自給自足,但至今熙河路用度每年費朝廷三百萬貫,又建三鎮輔軍,每年耗錢數百萬貫,熙寧元豐變法朝廷之積蓄耗此。”
章越肅然道:“陛下,用兵可錘煉國器,變法可夯實根基。二者相輔相成,方能成就大業。“
“至于熙河路耗錢三百萬貫,是因新取了涼州蘭州之故,不得不屯兵設鎮。若不取涼蘭二州,今憑通西域,棉布之利早已自給自足,甚至微有盈余。”
下首呂公著心道,依章越如此說來,元祐之政實為元豐之政的延續。
或者是將元豐未竟之業,用更穩妥的法子做完。
章越所言后,殿中寂然片刻,忽聞向太后擊案。
簾影微動后,向太后道:“老身對這些軍國大事,原是不甚明白。既是諸位相公皆無異議.”
“章卿之策,老身…準了!”
向太后一般不怎么拿意見,有一次遇到奏疏上的陳詞,笑著對宰執們道:“我哪識得那么多字,眾相公們定奪便是。”
對向太后如此舉動,章越等宰相自是大頌太后賢明。
之前是在米脂寨反擊黨項兵馬,而到了今日方在御前重新確立了對黨項用兵的大政方針。
章越踏著丹墀而下,與文彥博,馮京細聊。
文彥博,馮京五日一朝,見面的機會不多。
其實到了文彥博這個歲數,再參與軍國大事的決策,肯定是精力不濟。但顧問則個,則是沒有問題,還繼續保持了文家對中樞的影響力。
文彥博拄著鳩杖,雖已八旬高齡,目光卻仍是有神:“侍中,東西二鎮輔軍之事,審得如何了?“
章越道:“如今是蔡元長來審此事,自首和逮捕十二個謀劃此事的虞侯以上將官,六成是太學生。”
他頓了頓道:“甚是棘手啊!”
馮京問道:“侍中,這等禍亂之事,何不交御史臺,刑部?”
章越差點失笑,要交給劉摯、王巖叟、梁燾他們來審,他們能給你審出個花來。
章越道:“御史臺的言臣,若非他們激烈處事,如何能激起兵諫之事,本相早有整頓之意。”
朝廷重大政策方向的調整后,人事肯定也要跟著調整。
文彥博鳩杖輕叩青磚問道:“蔡持正,章子厚二人如何處置?”
章越看了馮京一眼,蔡確與他可是兒女親家。
“文公明鑒。“章越望向遠處宮燈,“若要平息朝堂紛爭,須得一碗水端平。“
文彥博捋須頷首:“老朽聽聞,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此二人皆要謫往嶺南。“
章越忽然道:“文公此番入京,洛陽百姓扶老攜幼相送,可見德望之隆。“
文彥博搖頭笑道:“老朽這把年紀,本不該再過問朝政。只是.“他望向章越,目光深邃,“有些事,總要有人來說。“
章越笑道:“方才聽兩位相公言語兵諫之事,我想起了一個故事。”
“昔有君王、高僧、富賈同處一室,階下立一持刀百姓。三人皆命其殺另二人——二位且猜,這百姓會聽誰之命?”
文彥博,馮京聽了略有所思。文彥博鳩杖頓地:“侍中此問.“
章越道:“有人道必是君王,但在禮崩樂壞之時,王命不如芻狗。”
“百姓到底殺誰?與君王,高僧和富商三人身份無關,而是取決于百姓自己。”
“取決于百姓是否貪婪錢財?是否虔信?是否忠君?權力不在于上位者的身份,而在于民心所向……”
“兵諫之事為何會起?”
“將罪責都歸之于挑起兵亂的虞侯或是蔡持正,章子厚,都是錯的,朝廷驟然廢除變法,才是根本。”
文彥博,馮京都知章越在強辯,在狡辯,但是這時候誰有什么辦法呢?
馮京也不愿對蔡確趕盡殺絕,但這件事他必須表現出一究到底的態度,這樣才能擺脫嫌疑。
但章越不同,他要彌合黨爭,所以政治斗爭不可激烈化,至少表面上要顯得風平浪靜。
文彥博則與宮里關系密切,背后說不定有太皇太后的授意。
馮京忽然道:“侍中方才說整頓御史臺,不知可有合適人選?”
章越微微一笑道:“劉摯、王巖叟、劉安世、梁燾于兵諫之事,難辭其咎必須罷去御史之職。”
“空缺出四個職位,我有兩個人選!分別是前參政知事薛公之子薛紹彭,還有一人則是前相公畢文簡之曾孫畢仲游,其余正要請教二位。”
薛紹彭是薛向之子,畢仲游之畢家與吳家交好,他兄長畢仲衍為章越推舉出任中書禮房檢正時,章越失勢后,因不肯依附王珪而被罷去。
畢仲衍現在已經病逝,不過章越沒忘了人家的恩情,就提攜了他的兄弟畢仲游。
章越回朝后,便回報故人之子以及支持過自己的人。
文彥博,馮京都是人精,當然明白章越具體安排。
二人也自有計較。
章越對文彥博,馮京道:“至于對蔡持正,章子厚的處置,還是等開封府調查清楚了再說。”
文彥博一臉凝重道:“對蔡持正余黨也必須肅清。”
安州。
蔡確本已貶謫陳州,未料兵諫事發,朝議洶洶皆指其暗通款曲。遂再謫安州,位秩更降。
蔡確抵至安州,情緒低落,治理一州之事,只是安州這樣的小州,自是與他在宰相之位時,執掌天下無可相提并論。
所以蔡確將大多事都交給佐貳官員們處理,自己很少管事。
安州地僻民貧,州衙蕭索,唯知州廨舍稍具規模。然自蔡確入居,廨舍周遭頓生異象:一隊汴梁禁軍悄然駐防,門前商號更有人影頻仍。
蔡確猜疑是此必皇城司邏卒。
事實上蔡確的猜疑沒有錯,從汴京調來禁軍就是蘇頌奉章越之命來監視蔡確,而商行中出入的人,則是皇城司的,他們直接受命于李憲,每日都要將蔡確言行消息稟至宮中。
畢竟前任宰相,余黨尚鬧出兵諫之事,誰敢說兵諫之事與蔡確之間有沒有聯系?
不過蔡確卻沒有在意這些,他將子弟都安置回老家陳州,歌姬妾室也都送人或給錢遣散。蔡確身邊只有一名名叫琵琶的愛妾。琵琶飼養了一只鸚鵡,這個鸚鵡能學人語。
在府邸中蔡確呼喚琵琶時,只要敲一下小鐘,琵琶便應聲而至。而每聞廨舍銅磬輕叩,鸚鵡也會呼喚琵琶的名字,甚是有趣。
這成了蔡確謫居里的一件樂事。
雖說受到猜疑,但蔡確有了佳人陪伴,還是得到了慰藉。
而且蔡確也深知以章越的性格,上臺后必會調和新黨舊黨之爭,彌補黨爭的裂痕,所以絕不會向自己下殺手,甚至還會反過來保著自己。
所以盡管有汴京蔡確余黨兵諫之事傳來,但蔡確還是不太擔心。
一來此事確實與己無關,二來章越會保著自己。
謫居日久,蔡確漸生游興。安州雖陋,山水猶存。每晨起,但見禁軍甲士肅立廊下,商販眼線逡巡街角,而蔡確則是出避整冠而游。
漢水之畔,車蓋亭臨江而立。
蔡確一襲青衫,負手立于亭中,遠眺江水滔滔,眼底映著粼粼波光。
“老爺,風大,當心著涼。”琵琶遞上一件薄氅。
蔡確未接,只是淡淡道:“無妨。”
他緩步繞亭而行,指尖撫過斑駁的石欄,似在追憶往昔。當年他高居廟堂,執掌朝政,如今卻貶謫至此,形同放逐。
蔡確聞言徐徐道:“司馬十二雷厲風行,可惜……他廢得了新法,卻廢不了人心。”
他轉身望向亭外,江風拂面,吹散鬢邊幾縷灰發。
“老爺,可要作詩?”琵琶遞上筆墨。
蔡確接過,略一沉吟,提筆蘸墨,在亭柱上揮毫而就:
“睡起莞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
“矯矯名臣郝甑山,忠言直節上元間。”
寫罷,蔡確望向北方,似穿透千里,直抵汴京:“這天下,終究不是他司馬十二說了算。”
“章三若能續先帝遺志,我死也瞑目。”
江風驟起,卷起亭中落葉,蔡確衣袍獵獵,如孤松傲立。
正言語之際,親隨抵此道:“相公,朝中有書信來。”
蔡確看過后,不由作色。
琵琶問道:“老爺怎么了?”
蔡確神色有些蒼白道:“參與兵諫十二人五被誅,其余七人流三千里!”
蔡確怒道:“這些人何罪?”
“都是鐵錚錚的漢子,若抗遼也是罪過,那么天下何人不罪!”
蔡確說到這里,最后徐徐對琵琶道:“兵亂終是罪過。”
琵琶跟隨蔡確多年道:
“老爺,你不如給侍中寫信,讓他替你求情。什么官也不做,咱們回泉州老家便是。”
蔡確道:“你說的是追毀出身以來文字,允我歸老泉州老家。不錯,老家還有幾畝薄田,養活你我不在話下。也算是逍遙快活。”
“但既是貶謫,朝廷就不會叫你那么好活,這就叫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這些年得罪了多少人,朝中都在等著看我笑話。”
車蓋亭的江風吹拂下,蔡確望向汴京方向,恍惚間似見章越紫袍玉帶,立于宣德門下,百官俯首。而漢水滔滔,終將東流入海。
他自言自語地道:“但只要章三滅了黨項。”
“青史自會還我蔡確一個公道。”
蔡確回府后,有時同路官員過路經過安州,一路轉運使抵達時,他也沒有接待,只是對佐僚道:“昔章侍中也稱我一聲師兄,附于翼后。今日我歲數大了,要與這些后進卑躬屈膝,恕我辦不到。”
后蔡確聽聞向七被抄家罰沒后被發配嶺南,路過一橋時投水而死,黃顏何正臣等黨羽先后被貶時,難過地落下淚來。
知漢陽的知州吳處厚要調靜江卒至漢陽,但蔡確不允,吳處厚大怒書蔡確大罵:“爾當年從我學詩賦,之后在廟堂時數次構陷于我,今淪落至作郡守了,竟還如此奸邪?”
蔡確看書后大笑。
章越翻開桌上書札。
蔡確說得每一句都有人報至章越耳邊,章越聽說蔡確‘附于翼后’這四個字,不免心底不悅。他今日今時的地位,怎喜歡聽別人說起自己當年卑微時的事。
但蔡確說青史會還他一個公道時,也不免長嘆。
已退居的高太后以及文彥博都主張追究蔡確,章惇在兵諫中的罪責。
劉摯,梁燾,王巖叟盡數被罷去,至于劉安世章越決定先留他數日。
至于接任御史是馮京和文彥博舉薦上來的是范祖禹,吳安詩。
吳安詩是文彥博舉薦的,沒料到這位大舅子,在自己碰壁后,居然走通了文彥博的路子。
正當章越細思之際,有人稟告劉安世求見。
雨夜沉沉,章府門前的兩盞大燈籠,映得階前積水泛著微光。
劉安世緊了緊身上的衣袍,他深吸一口氣,對門吏拱手道:“煩請通稟,監察御史劉安世求見侍中。”
門吏打量他一眼,低聲道:“劉御史稍候。”
片刻后,府中都管迎出,躬身引路:“侍中在書房相候,請隨我來。”
穿過三重院落,劉安世靴底碾過回廊下的積水。他余光瞥見兩側廡廊下肅立的親兵,甲胄映著雪光,森然如林。
還有幾十名幕僚在正廳左右處置公務,劉安世知道章越素來自置幕僚,喜歡在幕僚中選拔人才,似陳瓘,黃裳等如今的封疆大吏都是出自章越幕中。
這個時候府上仍是燈火通明,幕僚出入期間,操持公務。
都管繞過正廳,而是引至正廳后一僻院的房前輕叩門扉,內里傳來一道沉穩的聲音:“進。”
劉安世整了整衣冠,推門而入。
書房內升著炭火,章越一身素色襕衫,正斜依在榻上對著燭火翻閱書籍,聞聲抬頭。燭光下,他眉宇間的銳氣比朝堂上更盛三分。
“器之冒雨而來,可是為司馬公帶話?”章越坐直身子,示意他入座。
劉安世長揖及地,沉聲道:“安世此來,非為司馬公,乃為自身前程。”
章越眉梢微挑:“哦?”
說完指了指案旁的茶盞。
劉安世雙手接過茶盞,茶湯熱氣氤氳道:“聽說魏公要罷我言官之職?”
章越道:“確有此意。”
劉安世道:“魏公拜相之日,在宣德門外,安世已對摯、燾二兄言明——大勢在魏公,不可逆也。”
章越道:“我聽說過了。”
劉安世知道對方消息來源無孔不入,但還是心底一凜。
劉安世抬頭直視章越問道:“然安世有一問!魏公口口聲聲消弭黨爭,為何樞密院盡用親信?三省舊黨雖留,卻如泥塑木雕!此非調和,實為架空!”
窗外雨水驟急,撲得窗紙簌簌作響。
章越不疾不徐地輕笑道:“元城可知,我為何罷了劉摯、王巖叟、梁燾,卻獨留你一人?”
不待劉安世應答,他已道:“滿朝舊黨中,唯你敢在司馬光榻前直言‘免役法不可廢’,唯你敢彈劾呂公著‘畏事茍且’。這般鐵骨……”他指尖輕叩案上公文,“正是我缺的諫垣之臣。”
劉安世瞳孔驟縮。
章越推開案頭一冊空名告身,墨跡猶新道:“侍御史的位子,你坐不坐得?”
這竟是直接許以侍御史之職!
從監察御史直接升兩級,坐上劉摯的位子。
劉安世攥緊茶盞,指節發白。他想起司馬光病榻上那句“青史自有公道”,又想起宣德門外新黨官員的揚眉吐氣。
良久他重重擱下茶盞,伏地而拜:“安世愿為天子,侍中執筆,然有一請!”
“講。”
“若他日侍中縱容新黨傾軋舊臣……”劉安世抬頭,目光如電,“安世唯有辭官以謝!”
章越笑道:“好一個殿上虎。”
數日后,紫宸殿內。
天子面見新任御史畢仲游。
現在十二歲的天子已是身子愈發健朗,初步能明白政事了,并象征性地接見官員了。
不過要在蔡卞或程頤的陪同下。
程頤多教導禮節上之事,而蔡卞用心深刻,也會趨近引導。
這一次是天子在蔡卞陪同下接見畢仲游。
畢仲游在上殿面圣前本要去章越那邊接受‘教導’,章越笑著對他說,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別以為天子年紀小,就可以糊弄他。
天子是天圣聰睿,你有一說一,不必諱言,就算是新法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也可以直言。
畢仲游聽了章越的吩咐了,當即上殿面君。但見十二歲的天子端坐御案后,雖仍顯稚嫩,但眉宇間已隱隱透出幾分英氣。
畢仲游上殿后。
“臣畢仲游,叩見陛下。“
天子看向畢仲游問道:“卿新任御史,盡管直言。”
“朕雖年幼,亦知兼聽則明,甚至新法有什么過失,也可以直言于朕!”
畢仲游余光瞥見蔡卞眉頭微蹙。
畢仲游是章越為了回報畢仲衍推舉與司馬光還是半個同鄉。
他與司馬光,呂公著走得很近,政見受二人影響頗深。
他想了想,反正章越有言在先‘天子聰慧,有一說一即可’,他也不顧忌了。
“臣斗膽直言,“他道:“新法起于王安石以興作之術,起于治平時患財之不足也。”
“于是置青苗、置市易、斂役錢、變鹽法者,從民間斂財。自古以來,帝王要興作,都是患財用不足。”
“如果天子不能杜絕興作之情,就算之前司馬光等人廢除新法,也是無用。”
“而且兵亂之事,也是這般。持新法之論的人,不愿被逐出朝堂,必然是以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之論以動陛下。”
“如此天子就算是石人,焉能不動心。如此一廢一復,則是必然!”
天子聽了色動,這畢仲游果真有些說法,而一旁蔡卞臉沉了下去,真恨不得叫人將這畢自游叉下去。
天子道:“卿言切中要害,古往今來歷朝歷代的天子都為財用不足所患,那么有何大計呢?”
畢仲游道:“為今之策,當大舉天下之計,深明出入之數,以諸路所積之錢粟一歸地官,使經費可支二十年之用。”
“數年之間,又將十倍于今日。”
天子一聽前面說得還算至理,但這個辦法實在令人哭笑不得。
蔡卞道:“陛下,本朝國策就是以中央集權,將天下的財與兵,都集于汴京。今日錢散于地方,如何應對邊事。”
“有的轉運路窮,有的轉運使路富,如何均之?”
天子點點頭道:“朕聽大臣說青苗法有不妥之處,你有什么計較?如今罷去新法,國家財用如何?”
畢仲游道:“陛下,青苗法是困民之法,若盡罷青苗法,百姓則足。百姓足,國家何憂不足。”
天子搖頭道:“今不比祖宗時了,國家財用所支添了不知多少。”
“但所入猶自只是這個,不用新法,舉朝上下都不言利,國家以后怎么辦?朕三五年后親政怕是無財可用了。”
畢仲游聽了不能對,只好告退。
不過天子卻很欣然對蔡卞道:“聽畢仲游之言,朕有所得。”
“章卿真是舉薦得人。賜他萬錢。”
蔡卞欣然受命心道,天子以為畢仲游是章越推薦的,必然是和他同聲一氣。但畢仲游今日這么上諫后,方激起天子逆反之意,覺得新法這條路必須繼續。
侍中這一招著實高明。
比之那些一心隔絕內外的宰相,章越高明多了。
卻見天子看著殿外的雨自言自語道:“祖宗時歲入五千萬貫便足支用,如今歲入八千萬貫猶嫌不足。”
“若盡廢新法,朕以后怕是要學漢靈帝賣官鬻爵了。“
殿外雨漸急,畢仲游捧著賞錢怔立階前。
他忽然想起章越送他出府時,那句帶著笑意的叮囑:“但說真話便是。“
想到這里,畢仲游不由苦笑。
元祐元年春,蘭州城。
黃河水裹挾著碎冰奔涌東流,兩岸新柳抽芽,羌笛聲里,春風已度玉門。
城南新筑的糧倉連綿如群山,去歲秋收的稻谷尚未盡數入庫,今春的麥田已然泛起層層綠浪。
新任秦風路轉運副使何瓘騎馬經過倉廩,望著腳下翻滾的麥田出神。
“使副,聽說洮水新渠昨日通水,又能溉田一千頃!”親隨捧著賬冊笑著稟告。
何灌接過賬冊,看著密密麻麻的記錄,不禁驚嘆地心道,蘭州一歲所產,竟能供給熙河路十五萬大軍半年之需!
繼續前行,黃河渡口處番漢榷場熱鬧非凡。滿載棉布的商隊正與吐蕃、回鶻商人交易。“一匹白疊布,換三張青鹽!“
“再加一囊黨項馬!“
番漢語混雜,銅錢與銀錠叮當碰撞。
番人手中揮舞著鹽鈔。
漢商持算盤核賬,吐蕃人撫摸著光滑的棉布驚嘆。自章越推廣棉田,熙河白疊布已遠銷西域,價比絲綢。
何灌目光再往前,但見堡寨星羅,驛道如網。
極目遠眺,但見堡寨星羅棋布,驛道如網縱橫。一隊騎兵疾馳而過,驛卒的吆喝聲在堡寨間回蕩。自蘭州至河州三百里驛道上,軍堡每隔二十里便矗立一座,每百里設一軍城,如玉帶般拱衛著千里良田與座座糧倉。
何瓘看著這一幕感慨道:“當年章侍中言,宋與黨項的勝負不在于兩軍陣前!”
“而在于這一座座糧倉以及這千里田畝中,今日章侍中的話終于實現了。”
說到這里,何灌想起熙河六年至章越效力,之后雖任荊湖南路轉運使,如今又被章越點將再往熙河路赴任,他兜兜轉轉又回到了熙河路任上。
整整十五年,又豈是十年生聚,可以形容。
人生有幾個十五年,自己半生心血都化作了熙河路的水渠和糧田了。
這田畝和水渠,就好比一個巨人身上筋骨和血脈。
何灌繼續前去,但見戍堡中炊煙裊裊,戍卒家眷正舂米釀酒。
堡外番童追逐,田畝邊就是社學,漢蕃學子正在誦讀著《千字文》。
何灌忍不住道:“當年章侍中主持筑此堡寨時,朝中還有人譏諷“徒耗錢糧”。而今商旅夜行不持刃,羌人爭送子弟入學堂。這才是真正的太平氣象”
正言語間,忽一隊騎兵行來。
何灌見到對方立即翻身下馬,抱拳行禮
“王經略!”
“仲源兄!”
對方真是熙河路經略使王厚。
來人正是熙河路經略使王厚。只見他一身錦袍玉帶,雖為武將卻透著幾分儒雅,只是邊塞的風霜已在他眉宇間刻下深深印記,舉手投足間盡顯邊帥威儀。
王厚見到何灌,當即大笑著上前相擁,二人久別重逢,眼底都閃著激動的淚光。
“走入城我給你接風,你好會挑日子,今日我娶了第十二個婆姨的日子。”
“十二個?”何灌大吃一驚。
蘭州城頭,赤旗獵獵作響,守軍甲胄在晨光中熠熠生輝。自章越推行淺攻進筑之策以來,熙河路歷經十年生聚,早已不復當年烽火連天之景,儼然成為大宋西北的一顆明珠,塞上江南。
忽然城南校場傳來震天喝彩。何灌循聲望去,但見軍民同樂,好一派盛世氣象。
“好!“
只見校場中番漢青年同場角力,一名漢家少年一個漂亮的背摔,將吐蕃壯漢掀翻在地。圍觀軍民無論族屬,皆擊掌叫好。不少白發番酋如今也身著漢式棉服,學著漢人打扮。
二人并轡而行,王厚揮鞭指點道:“還記得當年家父向先帝獻平戎策的舊事嗎?“
“已是二十年前了!”
王厚道:“當時章公與我爹道,歸根結底不過'三合'二字——合并、合俗、合法!七分安撫,三分詔討。”
說到這里,他馬鞭遙指眼前景象,豪邁道:“而今,我做到了!熙河路大小蕃民,皆已改土歸流,盡在我大宋治下!“
何灌憧憬著年輕的章越和王韶在殿上陳詞殿上獻策天子,決定了大宋二十年戰略方向。
何灌對王厚道:“經略使不忘先父之志啊!”
王厚看了一眼遠方道:“二十年!”
“當年侍中與爹爹一起出通遠軍,奮戰都了二十余年,為大宋開邊五千里!”
“去年我路過鞏州,那時還不是叫通遠軍,而是古渭寨。”
“當年爹爹帶我至熙河路時第一年時,在這小寨子旁給我種下了一株柳樹!”
“我不明白爹爹的用意問他,爹爹對我道桓溫北伐行經過金城,看到年少時所種柳樹已至十圍般粗壯,不由感慨落淚:‘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當年我不解其意,而今我去年路過看時,那株柳樹也有桓溫當年所見那么粗壯了!”
“我直到今日,終于明白了桓公的意思了。”
說到這里,二人都是唏噓。
何灌道:“我此入西北,聽說章侍中已主張為先公在汴京立廟!”
王厚撫掌道:“真太好了。”
何灌道:“你說二十余年的人事變遷!金城如今已在我們腳下,還有涼州重歸我華夏,然后就是玉門關了!”
王厚大笑道:“會的,一定會的!今夜定要與你痛飲三百杯!“
黃河水波映萬家燈火,金鱗翻涌處,糧倉巍峨、棉田連綿、堡寨星羅、榷場喧囂,皆倒映在這條奔涌的血脈之中。
熙河路經略使府邸朱門洞開,紅綢高懸,正逢王厚納第十二房妾室之喜。除了左右數百兵卒荷甲拱衛,幾乎與富商納妾無二。
“節帥,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諸位快請入席!“王厚錦袍玉帶立于階前,邊塞風霜刻就的面容此刻滿是紅光。
府內絲竹聲聲,觥籌交錯。
番商、漢商、邊將、士紳、乃至吐蕃、羌族頭人,皆攜重禮而至。熙河路商貿繁盛,各族互通有無,早已不分彼此。
席間,一隊胡姬踏著鼓點翩然起舞,身姿曼妙,引得滿堂喝彩。
“王經略好福氣啊!”一名番商舉杯笑道,“聽聞新夫人是青唐城貴人之女,陪嫁便有棉田百頃、駿馬千匹?”
“陪嫁棉田足抵半座蘭州城哩!“另一名番商故作驚嘆。
王厚大笑:“哪里哪里,不過是些薄產罷了。”
眾人聞言,更是艷羨。
——熙河路棉田之利,早已冠絕西北!
青唐各部也是爭相栽種,何灌聽說青唐為了拉攏王厚這位西北王,爭相嫁女給對方,并陪上豐厚嫁妝。
如此厚情,王厚打算退卻,不太好意思,覺得有違章越的教導。
哪知章越得知此事,反而鼓勵王厚這般辦。
這也是青唐當地風俗,只有這般才能得到當地蕃部信任和擁戴。
所以章越便將王厚推出去,‘犧牲自己’完成‘和親’青唐的使命。
娶了這些妻妾,令王厚在青唐各部威望日高,他處事公道,倒也沒有枉費章越的教導。
正是有了王厚的威望,大宋在熙河路經營日益根深蒂固。
自章越在熙河推廣棉田以后,此地所產白疊布遠銷中外。
西域商路販至大食、波斯。現在熙河路棉商幾乎稱得上富可敵國,邊軍糧餉充足,百姓安居樂業,青唐蕃部也是賺得盆滿缽滿。
也是因此,熙河路經略使王厚一直干到了今日,朝廷想換人都換不掉。除了王厚,朝廷沒有第二個人有這個威望坐鎮西北。
何灌感慨,王厚各方面才能并不出眾,比起前任經略使章越,章楶,章直,李憲而言,可謂差得很遠,但他偏偏最勝任此職。
憑什么?
何灌已有幾分醉意,他執盞環顧,但見廳內左席吐蕃酋長正與漢商板著指頭算著今年的棉價,右廂羌族頭人學著如何用筷。
廊下童子們混著番漢語言嬉鬧。
當年章越,王韶獻《平戎策》時“合并、合俗、合法“的愿景,倒真的成了真了。
何灌真的有些醉了。
真是二十年生聚,臥薪嘗膽,奮發圖強,才有今日了。
昔日古渭寨旁,王韶手植的柳樹真已是亭亭如蓋了。
“使副,聽說朝廷又要增筑堡寨?”一名邊將試探地向何灌問道。
何灌笑著:“不錯,新任樞密使已下令,今年要從涇原路葫蘆川大道上再修三座大寨,要直逼靈州!”
眾人聞言,不由振奮。
攻下天都山后,現在熙河路與涇原路連成了一片,有了天都山,涼州一左一右拱衛,熙河路形勢完固,黨項人想打草谷都沒辦法。
“朝廷又要用兵了!”
“此番又能添幾個橫班?”
“節帥指日要封侯了吧!”
武將們各個聞戰則喜,數年太平日子,官位沒有寸進,著實著急。
這時候主座上王厚站起來道:“諸位!今日之熙河,全賴章侍中之策!若無二十年前運籌帷幄,我等哪有今日?”
“敬侍中!”王厚高聲道。
滿座數百名賓客轟然應和,舉杯痛飲。
“敬章侍中!”
醉不醉人人自醉,何灌酣然痛飲。
亂世時,大丈夫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今日雖是太平光景,但出將入相良機就在眼前。
窗外春風拂過熙州城,棉田如雪,商隊如龍——真是盛世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