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都說姜望是古今洞真第一,全面超越了向鳳岐的存在。
但世人對他在洞真境究竟走到了什么位置,其實并不理解。因為他真正超越自我,不斷定義極限,讓無名者頻頻波動顯跡的那一戰,發生在他自己的心牢里,并無旁人觀賞。
唯一可以作為佐證的,是洞真境的他,劍壓中域第一真人,又向衍道境的天下李一發起挑戰,實打實地攔下一劍……在事實上已經魁絕天下,走通了無敵路。若非獼知本攪局,即能以力證道,登頂絕巔。
說“無敵”,能夠坐在書山之巔,當世稱圣,又何嘗沒有過無敵之號稱。
子先生追思當年,也是獨具風華,蓋壓同代。雖然時代變遷,新勝于舊,他預見了差距的存在。但沒有想過,姜望竟然會把差距拉到這種程度——
時代再怎么發展,洞真境不還是洞真境嗎?
當年的玉山子懷,也是書劍無敵,字畫雙絕。稱為“玉山君子,洞真絕頂”,卻一個照面都沒有撐過去。
子先生先是訝然,后是釋然,笑著搖了搖頭:“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你我劍開十一場,是謂登天梯,多勝者為勝。天梯高且險,可以拾級而上,不可登高而下。”
“絕巔這一輪,我已輸了。”
他將手里剛剛捏成的長劍丟開,依舊從容:“目前二比零,咱們靜等其他場的結果。”
即便見證了觀河臺上,姜望劍碎燕春回。他也對自己的劍術有自信,與姜望試論絕巔之劍,應該還是有些勝算。
他雖歲月長久,并不因循守舊,而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只是永絕超脫之望,無法跳出最后一步罷了。
他相信自己并不會輸掉絕巔的劍。
但多了一尊登天梯而至此的天道劍仙,戰斗的天平就已定格。
這是定義了當世極限、足以干涉絕巔戰場的真人!兩尊絕巔之間的微小差距,根本不足以包容此尊的表演。
姜望略顯遺憾地將薄幸郎收起。
子先生卻是饒有興致地瞧著這尊天道劍仙,瞧了又瞧。
天道劍仙眸光淡漠:“你看什么。”
就連問句,也是不帶起伏的。
子先生滿意地點頭:“有幾分我當年的風姿!”
他又扭頭看向姜望:“你別不信,當年我玉山子懷,也是凜然不可侵,號稱冷面劍仙!”
說著還鼓起天風,風吹長發,使他飄逸非凡,坐于云海,似要乘云而去。
姜望客套道:“您現在也是風姿不減當年!”
恰恰風卷長衫,露出子先生光禿禿的一雙斷腿。
姜望的視線下意識落在那斷面,逃也似地挪開。子先生也本能地低頭往下看。
一時兩人都沒有說話。
直到一只青鳥飛至,銜來其中一場斗劍的消息。
“揭榜啦!”
啼如歌轉,鳥喙一張便有紅葉飄落——
紅紙如楓葉落。
這是“赤楓題名,青鳥揭榜”,儒宗盛會“學海泛舟”的老傳統。
最早是銜紅楓葉,后來以紅紙替代。
紙上題名,都是大喜。
列名其上者,都會得到重點培養,莫不被視為儒宗未來。
看起來子先生對這十一場斗劍,也是相當認真。于細微之處見重視。
姜望只是看著紅紙,觀瞧勝負。
但見紙上書——
“年輪五,姜望對子懷,平局。”
紅紙一抖,便燃起火焰。紙張成燼,火焰卻燒出一扇焰門。
兩個鼻青臉腫的小朋友,從中走了出來。
五歲的姜望和五歲的子懷打了個平手,都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有斗劍的靈性,嬉鬧的本能。
他們都不會殺人,腦海里不存在殺人這件事。打到鼻青臉腫,已是使了吃奶的勁兒,都咬住了后槽牙,才沒有哭出來。
“明日再戰。”五歲的子懷,使勁兒撐著眼睛,一本正經地告別而去。
五歲的姜望,暗暗吸著冷氣,也裝作瀟灑地揮手:“莫要失約。”
各自化光,收歸本體。
本是青鳥銜榜,勝者踏焰門而出。
可是天道劍仙太快結束戰斗,且是自己斬破年輪而來,卻是等不到青鳥出現。是以此刻才見這紅紙錄名。
子先生收回年幼的自己,瞧著姜望笑了起來:“腿又不是你砍的,你慌張什么!”
這時說憐也不該,說慌也不該。
姜望笑道:“怕聽故事!故而避之。”
子先生眼角都是笑:“你還真是油鹽不進。”
他又做出嚴肅的表情:“今日失魁于此,莫怪老夫以大欺小。”
姜望只道:“拳怕少壯!”
說話間又有青鳥銜榜而來,帶來了十四歲那一場的斗劍結果。
十四歲的姜望,毫無疑問地輸了。
小鎮出身的少年,非常努力,但楓林城道院已是他所能眺望的最高天空。
十四歲的子懷,雖然也還沒有開脈,卻已讀書知無涯,江海藏鋒……注定要驚名天下。
這個年紀的子懷,確然寡言少語,走進文海來,波瀾不驚。仿佛勝利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事情。
果真理所當然嗎?
姜望沒有等到十四歲的自己,但明白那個少年必然戰斗到最后一刻。
從那焰門歸來的殘念里,并沒有不甘。
“已盡所有……勝當如此,敗也無憾。”
子先生則是靜靜看著十四歲的自己,看著風華正茂的少年,走向一身暮氣的老朽,眼神悵懷。
壽竭而未死者,只能借著這文華樹臺吊命。
他的時間已經停止了,可歲月的浪潮,還是會送來一個又一個的年輕人。
他常常在其中看到自己,但明白那都不是自己。
玉山子懷,永不再來。
十四歲不愛說話的少年子懷,冷著臉走過去,坐下來,坐成了書山之巔的儒家圣人。
接著是游脈、周天、通天,此三境都是毫無懸念的慘敗。
子先生屈指一彈,放飛了青鳥。
青鳥銜報,脆聲而鳴,鳴于樹臺,環于書山之巔:“鎮河真君對子先生……斗劍十一場,先勝六局者為勝。現在是兩勝四敗一平,子先生領先!”
樹臺外的幾位真君,面面相覷。
許是近于楚地的關系,須彌山的和尚比懸空寺要貴氣得多。照悟禪師若是蓄上長發,那也是名家公子。
這和尚挑了挑斷眉:“斗劍十一場,是什么意思?”
文華樹臺遮掩了這場戰斗的具體信息,子先生的登天梯,更只體現在他的一心文海……這些觀眾雖然近在咫尺,卻也只能通過青鳥揭榜來獲知結果。
作為當代禮師,禮恒之在旁邊解釋:“這是為了避免運氣得勝的情況,要確保硬實力爭勝……會更公平一些。”
勾著知聞鐘的照悟禪師很是不滿:“姜望年止三十三,哪及得上子先生積累足?他積歲如此,打一百一十一場都可以不重樣。哪里稱得上公平?”
他知道顏生跟姜望是親近一些的,故問道:“顏先生,你說呢?”
顏生看著樹臺的方向,只問:“姜望會怎么說?”
照悟不說話了。
姜望已經做出選擇。
一心文海,潮似卷云,子先生端氣而坐,慢條斯理:“此為登天梯,是我早年枯坐,琢磨出來的一條路。以它于此,和你一生道途分勝負。”
“天梯的每一級,都要在公平的原則下,才能夠成立。但你督治黃河,自然知道,‘公平’二字之下,仍有一定的空間存在。這么多年我不算空耗時光,已經探索清楚,這所謂的公平空間……制定規則的人,理所當然的優待自己。”
“用登天梯來決道,原則上可開三場、五場、七場,九場就是極限。我為你開了十一場,是因為我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打破了道的極限……”
他沒有說遺憾的事情,而是停下了解釋:“現在已經快到賽點。”
他微笑著:“姜君若是覺得不公平,不妨想想別的辦法。”
“我與先生于此決魁,只有天地可為裁判。哪有什么公不公平?您能開出登天梯,是您的本事。哪怕拽我到中古時代去決道,我都認下。”姜望淡聲道:“這是無限制的真義。”
當然,若是他能擊碎這所謂登天梯,他也不會猶豫。就像先前撲滅那座蒙童讀書的學堂。
關于戰場的爭奪,本就是戰斗的一種。
子先生正是無法動搖他的意海,不能重構學堂,才拿出登天梯的手段。
這種力量堅如山岳,就像這座樹臺——
木樁死了多年,已經變成鐵原。
“看來你仍然對自己很有信心。”子先生說。
姜望慢慢地咀嚼著前面每一場失敗的殘意,仍然眸似靜海:“我只是相信我生命里的每一個階段,都已經盡力。所以任何的結果,我都可以面對。”
子先生在不能獲勝的衍道境,直接棄劍,讓姜望最重要的“現在”,無所事事,無疑也是一著壓制對手銳氣的妙手。
但這恰恰見證了姜望的道心。
他深深地看著這位年輕真君,沒有再說話。
騰龍境的戰斗,仍然是子懷獲勝。
但這一次走出焰門的玉山子懷,并不是纖塵不染,而是身披數創,尤其是胸口那一處,已經被剜開,能看到跳動的心臟!
“我拿到了關鍵的勝利。”子先生收回這一瘸一拐的自己:“看來這絕巔魁名,姜君帶不走。”
姜望平靜地看著他:“先勝六場為勝,第六場勝利,才能叫做關鍵——不是么?”
焰門便在此刻推開。
首先探進來一只布滿劍創的手臂,其中數處深可見骨。煙熏火燎的五指,抓著一只燒焦的青鳥,就這樣砸在門框上,敲落一些黑灰。
而后才是散發披肩的內府姜望,搖搖晃晃地扶門站定了,而后繼續往外走。
他沒有言語。只從凌亂的額發下,露出一雙殺氣凜冽的眼睛。瞧著坐在那里的子先生……盯著人身要害。
這是斷魂峽里獨斗四大人魔的姜望!一度斷腿缺耳,殺氣猶烈,號青史第一!
內府境的子懷,還沒有打到他斷腿那一步呢。
姜望抬起手來,和曾經的自己交握,將這場勝利也吞咽:“三比五了,子先生。”
焰門再一次推開時,涌出星光點點。
而后是咆哮的風雪,卷出一手長相思,一手薄幸郎的姜望。
提雙劍而意幽冷。
那是北斗獨照的岷西走廊,是在那處尸骨戰場走出來的姜望。那時夜涼如水,他用一顆血淋淋的腦袋,告慰了自己濕漉漉的童年。
正是從這里,他走向無憾的神臨。
“外樓境已經出現了星路之法,那是來自蕭恕的天才創舉,通過太虛玄章廣傳天下。”姜望看著子先生:“先生沒有修補外樓境的自己嗎?”
他收回了外樓境的自己,也清晰地感受了那一戰。明白子先生的過去,并沒有落后時代太多,可見也通過登天梯與時俱進。但最關鍵的星路,卻沒有鋪開。
子先生的眼神有些贊嘆,他知曉姜望已經明白了登天梯的關鍵。
“修補過去非常困難。”他搖了搖頭:“尤其如你所說,星路之法是革新時代的創舉。我需要更多的時光來雕琢,需要更有意義的登天梯,來打破舊藩籬——經此一戰,或有所得。”
超脫者一證永證,超脫所有,包括時間和空間,也跳出現世和歷史。
子先生以登天梯之法,不斷修補自己人生的某一個階段,讓自己每一步都臻于完美……也是在另一種意義上,無限地靠近超脫。
這也是他以一生道途能決勝的原因。若不是碰到了革新修行歷史的姜望,恐怕勝負早就定下。
當然登天梯在對決中是公平的,姜望也在這個過程里,修補更迭了過去。
神臨境的戰斗根本沒有懸念。
邊荒的神臨極限碑,是姜望所立下。
他修成凰唯真的完美神臨法,修得無憾無漏無缺之金身,在草原都能一打四,壓制穹廬三駿和那良,其恐怖戰力,不是未能追及最新時代、剛剛補完完美金身的神臨子懷能比。
換成神臨極限的斗昭或重玄遵,還有一戰。也就是面對不死不滅又有《山海典神印》的凰今默,難以言勝。
當神臨姜望走出焰門,金身煥然,未見有傷。
“五比五了。”姜望收回神臨境的自己,看著子先生:“還要加場么?”
“不,是你贏了。”子先生平靜地坐在那里:“登天階一場比一場關鍵,在勝場相同的情況下比關鍵場。你沒有輸了過去,卻贏了現在。”
“贏了!贏了!”青鳥銜紅,繞姜望而飛,振翅撲出文海,飛離樹臺——
“鎮河真君對子先生……斗劍十一場,五勝五敗一平。鎮河真君勝于關鍵場,故以魁勝!”
這消息盤旋在書山之巔,繼而咆哮人間。
真正的儒家圣人,讓出了山巔!
文海里的姜望,卻并沒有多少得勝的喜色。
過去的姜望贏得的,都已經過去了。
他對子先生拱手躬身:“先生送我以名,又傳我以道。姜某不知何德,能受長者之賜。”
子先生淡然而笑:“這十一場斗劍,是你憑本事贏來,哪里稱得上禮賜?”
“非要說原因的話……”
“你在觀河臺上立起白日碑,因此選擇了敵人,也因此選擇了朋友。”
“老夫朽而老矣!卻也想告訴你——”
“世上不盡是些蠅營狗茍。”
“為人擔風雪者,自有人為你拾柴薪。”
“星漢雖遠,道不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