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無心愛良夜
從此無心愛良夜
星河、長河,天海、意海,全都靜了。
數龍游于高穹,而道質墜如時沙。
天空垂下一卷潔白無瑕的玉軸,雪頁上映一尊獰惡之魔,以此景為天下觀賞!
魔氣猶在長軸上千絲萬縷地扭曲,燕春回的面容亦在這古老盟約上,被清晰勾勒。
什么算命、萬惡、削肉……都只是前奏。雖冠以人魔之惡名,卻只是“人魔”的預演,是這一具兼得人魔兩族之長的忘我魔軀的邊角料。
他們是窮兇極惡的人,并非真正的人魔。
當下這一張絕世的名畫,才是以世間唯一的人魔為主角。
蕩魔天君鎮此魔。
其魔焰滔天,不甘被凈。
他在畫中咆哮!但卻啞著聲音:“姜真君!擺在我面前的路有兩條,一條路光明正大,但是前面是絕路。一條路血腥泥濘,但是還可以往前走。”
他的眉心魔氣外涌,他的眼中洇出血痕:“走不通的路,和骯臟的路——你告訴我哪條路是錯的?!”
對于“道路”而言,難道唯一的正確,不是“抵達”嗎?
姜望展開《上古誅魔盟約》,得到自上古人皇以降,人族誅魔的大義之名,握此誅魔之柄,劍光侵入畫中,破魔如朝陽融雪!
“天有晴雨,要為人族調四時。地有山河,要為凡夫益水土。”
“我想世上有人行艱難之路,踏泥濘坎坷,是勞苦自身,餓己體膚,而后礪有恒志,光大人間。當不是以他人為食糧,以他尸為橋梁。”
“玉衡星君曾經告訴我——我們無限廣闊的自由,不可建立在對他者的傷害。”
“我不跟你說這些。”
“你走了三千年的路,雖圣賢不能動此心,不可能被我改變。”
姜望大袖飄飄,鎮魔于書,真乃天君臨世。右手一劍開星海,終結了飛劍的糾纏,左手按出誅魔印,引動上古人皇誅魔的舊約!
“咱們相逢于此。無非你對你自己有交代,我對我自己有交代!”
但見這張古老的約書,絕世的圖卷上,忽有劍顯。
長相思已入畫中!
天下名劍殺名畫。當今之世,縱東海合冰原,未有不知此劍者。
原本寒凜森怖的魔意畫卷,因此點綴一橫肅殺的霜。
天殺萬物以凋意,魔也如花逢見殘。
但見那雪卷之上,魔氣一團一團的抹空。烏煙瘴氣的畫卷,似被誰擦去了污跡,大片大片地渲染為雪白。
印名為燕春回的人魔之像,也變得眉清目秀。
魔被斬絕,只剩下人。
“咱們相逢此世,沒有誰需要給誰交代。他人也罷,過往也罷,無非一劍橫——”燕春回的眼睛在畫卷上驟然圓睜。便如藏劍出鞘,天開混沌!“蒙君賜劍,余生為念!”
刺啦!
無形無質的鋒銳之氣,以其為中心,在上古誅魔盟約內部,在演武臺,在這個世界尖嘯著……如海棠綻開。
劍氣海棠,裂世之飛劍。
天有缺,地有隙。
古老約書有裂帛之響!
觀者無不駭然,但閭丘文月作為道國丞相卻知曉——
并非燕春回的力量壓制了上古誅魔盟約,而是此時此刻,他已非魔,不屬于上古誅魔盟約壓制的目標!
她從對混元邪仙的關注之中,分出一念來。皺了皺眉,終只將那聲“無用之仁”,咽在了肚里。
天下皆知余徙贈上古誅魔盟約于姜望,乃成“蕩魔天君”之號,燕春回豈有不知?
他等的就是上古誅魔盟約!
他造人魔之軀,奪人魔之力,吞人道之光,以近乎完美的人魔之身,填平時代舊憾,卻又借著這張上古誅魔盟約,剝其魔性,還原最初的燕春回。
最初的忘我飛劍!
他的路……從未改變!
因飛劍而來,以飛劍而起,也要用飛劍,斬出一個不朽的未來,永恒燦爛的星空。
這一刻燕春回裂書而出,他的鋒銳曠古絕今。
是撕開了上古誅魔盟約,撕開了人魔之軀,撕開這么多年的塵封關鎖,真正再現那飛劍橫空的時代……
帶給人間最極致的銳利,至剛至強的飛劍!
曾經橫絕一世的鋒芒……
今見矣!
但這朵無形無質的劍氣海棠才綻開,形惡質重的一雙魔掌便攏來。
迎接破畫之燕春回的,是一尊身橫天地之魔。
其高已似無窮,其廣已似無邊,整個無限制生死斗的戰場,都在他的魔掌之中。
“久候你也!俺都心焦!”
此刻的魔猿,惡眼描紅,獠牙染玄。鼻息一吐,就是魔障黑煙。
臨時被飛劍撕開的古老盟約中,從忘我人魔之身剝下來的滾滾魔氣,盡都如龍躍水,吞在他腹中!
可以看到他身上的長毛,毫尖似有血珠微顫。
這血珠焰色隱隱,毫光繚繞,亦為道質體現,似晨露落草尖,一顆顆結于這具魔身。
姜望有關于魔的道質,其名焚真。
此魔非孽也,乃“頑”。
燒得塵心見頑心,扯下縟禮顯真性!
欲魔縱欲,魔猿極真。
他展開一雙大手,似握抱捶于空。細看來,那帶著長絨的猿指,分明結成一座鼎印,而焚真道質,一顆顆似星火跳躍其間。
此鼎神有其形,乃大齊武帝所修“紅塵天地鼎”。
姜望當然沒有那么多紅塵線,魔猿更是只知廝殺與修行,但并不妨礙他結出這座鼎來,以之養真性。
就這樣一記鼎捶轟砸,星火一跳——
無盡的紅!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無處不是烈火。
此火感而灼心,見而焚目。就連偶然聽得那火星嗶剝,也頃叫耳識溶解。
七情熾盛,六欲狂烈。
無上法術,紅塵劫!
燕春回洗盡魔性而出畫,卻飛身一劍入鼎中!
這無邊火海似苦海,他飄搖其間,一時尋不得彼岸。
劫火焚劍氣,殺劍身。
數不清的劍絲在這極目之紅里跳躍,在焚業焚孽焚殺一切的火海之中交織,終究結成一雙惆悵的眼睛。
所有的劍光都被紅塵劫火席卷。
燕春回以劍眸眺看火海外,看著立于巨猿魔像頭頂,袍袖獵卷的姜望,眸中劍光轉,一時情緒莫名。
其聲如苦海扁舟,飄搖而前:“你早知道我要借上古誅魔盟約,走出最后一步?”
姜望只道:“今決道也,非決魔也!”
在展開上古誅魔盟約之前,看到那雙眼睛里,魔煙繚繞之下,星芒如劍。
他就已經明白——
燕春回從來不曾改道。
其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證明飛劍時代的輝煌,并非流星般短暫,而是可以永續如驕陽!
人魔并非燕春回的道路。
只是燕春回的臺階。
其實他知道,但是他允許。
甚至他主動用上古誅魔盟約為其洗滌魔胎。
他絕不認可燕春回的所作所為,但就對道的追求、道的執著而言,他們都是在路上。
在這觀河臺上,作為黃河主裁,他希望燕春回鳴劍而決,作為當代唯一的飛劍真君而死,而并非是作為魔!
如此是各為理想,如此是以道決道。
“歸以飛劍之路的燕春回,最強的燕春回……才配得上我魁以絕巔的劍!”姜望手一展,長相思聚光而形,握持在他掌心。
他并沒有走向飛劍之道,然而此刻他的鋒芒,又何遜燕春回半分!
在紅塵劫火的焰熾聲里,燕春回竟然沉默。
他的確從來沒有墮魔的想法,但并非出于善惡。
只是因為忘不掉飛劍,忘不了他的星漢燦爛。必須作為燕春回,以飛劍為扁舟,躍九天游星海,抵達那無上之高處。
他從來只是把魔作為一種修行的工具……人也是。他這樣研究人,也這樣研究魔。
他要無所不用其極地走向那片星空,從來不會在意任何人的感受。
但怎么會有人說……“非決魔也”。
我們萍水相逢,今日決以生死。
你在乎我是誰嗎?
在乎我怎么死嗎?
其實是想笑的。
這是何等優柔?
自棄生死怎么不稱之為蠢!
但他以劍絲交織的眼眸,看著姜望的眼睛,看到那種波瀾不起的寧定。
忽然明白,那并不是寬仁,而是一種求道的眼神。
那種眼神,他無數次在溪水中自我照見!
這一刻他才莫名有一種顫栗的感受,仿佛看到了真正的知音,似于三千年的長夜獨行后,看到了另一柄劍形的火炬,另一片璀璨星空!
今決道也,非決魔也!
“燕春回……愿與君決!”
在黃河之會上的一切,都是貪求,都是掙扎,一直都只是為了求生求道,為此他什么都不在乎。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想要用自己的道,驗證姜望的道。
觀河臺上求道者,古往今來行路人!
紅塵火海中,以劍眸為起點,劍絲交織成一個全新的人形。
三千年積累的道質,如山如海,為他攔下紅塵劫火。
魔胎已化,劍胎新生!
“永恒劍尊死,忘我劍君亡。無我已滅,唯我窮途。飛劍之路早就斷絕,前面是無盡深淵!”
他的聲音嘯鳴在火海中,如赤鯉飛渡求龍門。
燕春回洗盡魔意、劍胎化生的新軀,蹈海向高天。走到某個地方,似是天之極處,終究停下了。
他跳不出現世,就離不開這片火海。
紅塵天地鼎,無上法術紅塵劫,又有一尊絕巔人魔的全部魔氣作為柴薪……魔猿這掌中劫海,真是廣闊無邊,高上無窮。
天君已登世極,來者徘徊世極前。
劍光繞身,燕春回輕嘆。
“有三個人,走到了這里。”
“姜夢熊一拳碎劍,以此為階,走上另一條路。”
“向鳳岐蹈虛而行,擔負著一個時代的重量,強行以飛劍接續道路,最后墜崖而死。”
“我比他們都更早。我是飛劍時代破滅后,第一個走到這里的人。我也是飛劍窮途后,最后一個堅守在這里的人。”
“我想要忘掉一個時代的缺口,忘記飛劍已經窮途,假裝自己還行走在那片燦爛的星空下,可以魚躍為龍。我因此成就了絕巔……半癡呆的飛劍絕巔!可是不能再往前。”
“無回谷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起先我并不煉魔。”
“吞心、食魄、飲血、砍頭、揭面、削肉、萬惡、算命……而后忘我。終忘我!”
他張手而散發,意似癲狂:“但我忘不掉那柄折斷的飛劍,忘不了那一夜的星雨。我無法讓這個世界,忘記飛劍時代已經過去!”
他臉上有怪異的、自嘲的笑:“是有很多人不再提飛劍時代已經過去,因為他們連飛劍都不記得。”
駐足許久,他意惘然。
“后來我想——人的飛劍時代已經過去了,魔呢?現世已經沒有路走,代表著一切終結的萬界荒墓呢?”
“所以有了人魔。”
“我想用‘忘記’來抹平時代遺憾,發現做不到。時代的缺口,只可用另一條永恒的道路來填平,不得不借用人道洪流來托舉。人道之光是完美人魔身最后的鑰匙,黃河之會是當世最輝煌的盛會,我所求者,別處未有,只能來觀河臺上尋。”
他在火海中看著姜望:“姜真君!非我有意妨你,實是道在此,不得不前!”
“你說得對,今決道也。”
“我要多謝你,不以魔決!歸我以劍!”
“但你真的想明白了后果……知曉放開這樣的燕春回,將面對怎樣的劍嗎?”
他的確有成為超脫者的可能,如果他墮入萬界荒墓。單以人魔之路前行。
貧瘠枯竭的萬界荒墓,定然很歡迎他這新生的族群。
但那樣他就不是燕春回了。
他也未見得能走到這里。
“苦海跋身日復日,仗劍獨鳴年又年,何時……冬去春回也?”
燕春回在紅塵火海中,茫茫天極……抬步!
抬步而見仙。
那立于巨猿魔影之頂,如立山之巔世之極的萬仙之仙,手提長相思,輕身一躍入劫海,正在燕春回身前。
今是求道者,亦為阻道者。
此刻無限制生死場的二者,都在巨猿魔影所抱舉的掌心。
掌心火海似苦海,兩位求道者,駕扁舟相逢。
姜望沒有說話。
因為行至此,不必言。
他已知道燕春回的執著,知道燕春回的路,但知或不知,他也是要這樣往前行。因為他的路在這里。
他只是提著劍,他只是在劫海走。焰光為他分流,劍光為他長披。
萬仙皆來朝,劫海亦生潮。
他道與天齊,紅塵劫海廣闊無邊!
唯有……劍鳴。
燕春回一手豎劍指于身前,一手指天!
“燕某身無長物,唯有朗月清風。今贈君一盞明月,請君對飲!”
霜光照破滿天紅,無邊劫海明月升!
此明月,非月輪,非道元所化,非劍氣所形。乃是那一輪亙古無二,立于古老星穹,懸照諸天萬界的“明月”的概念主形。
是真正的明月!
在最后的飛劍時代,忘我劍君太叔白,于月中取酒,將他的飛劍,置于不朽明月,想要借由這亙古之月,讓他的劍光,永恒懸照——以此延續飛劍時代如流星般劃過的瞬間。
從此諸天萬界,凡有所思,凡有明月照,即有飛劍落。
最后他折劍。只留舊盞空杯,在懸照諸世萬古的明月里……夜夜年年。
今日燕春回取來此杯,盛他一襟明月,滿懷霜雪。
天上月,不眠心,都作寒光經天也。
這是最后的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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