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修己尚在體會陛下準許長孫家子弟出仕之真正用意,杜正儀則眉頭緊蹙:“現在封國之策雖然已經定下,但到底哪一位親王于何處封國卻尚無定論,又豈能早早為長孫家子弟定下何處封國、何等官職?只能確定其通過考察,納入授官之行列。”
令狐修己則道:“旁人暫且不知,但魏王就藩倭國基本已經確定,何不將長孫家子弟之官職定于倭國,歸屬于魏王治下?”
杜正儀看了一眼令狐修己,沒有做聲。
長孫家得以擺脫壓制、禁錮,子弟重新起復、出仕為官,其背后之意味深邃難明,焉能陛下一道口諭吏部便迫不及待的將一切都安排妥當?
陛下心意難明,萬一誤以為吏部對長孫家深懷憐憫、甚至抱有同情,那便是大大的不妥。
旨意當然要辦,但快辦慢辦之間的區別卻極大。
畢竟看似寬恕長孫家,可真正寬恕還是迫于無奈被迫寬恕,意義完全不同,吏部的反應宜慢不宜快。
李孝恭耷拉著眼皮,問道:“最近遴選封國官職,有多少人入選?”
杜正儀道:“自是一個都沒有,所有人都按照銓選標準列為候補,各項績效予以打分,從高至低俱陳于名單之上,需郡王您最終定奪。”
此次封國選官,各方勢力蜂擁而至,吏部只得以“公平、公正、公開”之原則將所有人選擬定數項指標予以評分,分數高者優先。但最終通過之人選必須李孝恭來決定,即便是吏部侍郎也無權僭越。
吏部侍郎當然會有幾個名額,但那必須是在吏部尚書圈定人選、確認官職之后,再行分配。
這是官場規則,李孝恭雖然大權在握卻也不會將所有名額一口吞下,總要留下一些給予吏部其他官員,即便是河間郡王、吏部尚書,也不能將所有好處、人情都揣進兜里。
吃相太難看了可不行……
李孝恭也看了令狐修己一眼,道:“這件事便交給令狐侍郎辦吧,稍后長孫家來人直接去尋你。”
令狐修己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
杜正儀欣然拍了拍令狐修己肩膀:“郡王年歲大了精力不濟,我對仕途早已無所追求,這吏部的擔子往后就要由你來挑起,好好干,我看好你。”
言罷,對李孝恭頷首致意,便轉身快步走出值房自去處置公務。
陛下交待下來的任務不那么好干,深了淺了都不合適,既然令狐修己有意見、有想法,那就讓他去干。
自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令狐修己緊張的看向李孝恭,求助道:“郡王……”
李孝恭卻不多說,擺擺手:“就按你說的辦,下去吧。”
“……喏。”
回歸自己的值房,令狐修己一拍額頭,悔之不及。
怎就那么嘴賤呢?
門外,書吏進來通稟:“令狐侍郎,有長孫家子弟求見。”
令狐修己吐出一口氣,事已至此只能硬上:“讓他進來!”
“喏。”
稍許,年輕俊朗、風度翩翩的長孫潤從門外快步而入,進了值房便一揖及地:“長孫潤見過令狐侍郎。”
令狐修己一時間有些恍惚,這相貌、氣度,好像故人長孫沖站在自己面前,太像了……
難怪非是當下家主的長孫淹。
雖然不情不愿的接了這個燙手山芋,但此刻令狐修己一腔郁悶卻很快消散干凈,臉上泛起微笑,抬手道:“我與長孫大郎乃是故交好友,私下里你稱呼我一聲兄長即可,不必如此多禮,坐下喝杯茶。”
“喏!”
長孫潤原本有些緊張,唯恐遭受刁難,此刻卻長吁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
果然如長孫淹所言那般,長孫家幾輩子積攢下來的人脈并未隨風消散,只是困厄之時趨利避害都躲避起來,如今禁錮放開、打壓不再,那些人脈很快便會回來。
畢竟若是比起底蘊,放眼朝堂又有幾家比得上長孫氏?
“五姓七望”固然源遠流長,但如今朝堂之上執掌權柄的根本沒幾家……
待長孫潤入座,令狐修已讓書吏奉上茶水,這才問道:“家中決定這次由你出仕么?”
他豈是更想問問長孫家到底走了何等門路,可以讓陛下回心轉意、既往不咎?
但此等秘辛想必長孫潤不會透露,只能等著后續或有消息傳出……
長孫潤恭敬道:“正是如此。”
令狐修己欣然:“當初趙國公在世之時,便聽聞很是贊譽家中十二郎,如今看來,確是溫潤君子、才具不凡。”
“在下惶恐。”
“此長孫家難逢之機遇,十二郎該當銳意進取、志氣昂揚,切不可妄自菲薄……”頓了一頓,令狐修己命書吏去往吏部郎中處取來今次封國授官之銓選名冊。
吏部掌文選、勛封、考課之政,下統吏部、司封、司勛、考功四司。
三品以上官員由皇帝親自選授,五品以上者由宰相提名呈報皇帝御批,吏部聽制授官;而六品以下者由吏部根據其身材、資歷、才能、功勞、德行、言辭、書判諸方面的優劣予以“注批”,并報請門下省審復后授職。
當下封國授官便是走的“注批”程序。
不過由于此次封國受援與正常選授官員不同,且吏部尚書李孝恭地位尊崇、威望厚重,只需吏部選定人員、提請“注批”,門下侍中基本不可能予以駁回……
令狐修己指了指送來的厚厚名冊,道:“看見沒有?這次封國授官幾乎攪動了整個朝堂,所有人都想方設法往里頭鉆,你家若非陛下口諭,斷無可能參與其中。”
長孫潤連聲稱是:“此番得陛下之寬宥,闔家上下感激涕零,也請令狐兄長多多關照,長孫氏沒齒難忘。”
令狐修己欣然頷首:“咱們兩家同為關隴一脈,自當守望相助、彼此提攜,定為你尋一個好官職。”
雖然被李孝恭、杜正儀坑了一回,接了一個燙手山芋很容易辦錯事,可事已至此,更要賣給長孫家一個大大的人情。
“實不相瞞,當下各處封國疆域未定、國主未定,只記錄了銓選官員之名冊,一切尚在未知之數……但你我關系不同,我便私下告知于你,魏王殿下前往倭國已經定下,你若愿意去往倭國,我可將你名字錄入名冊直接‘注批’,官職則定為……”
令狐修己考慮一下,道:“……定為長史如何?”
如今政事堂已經定下封國官制,除去國主之外,會由皇帝指派一位“國相”統領封國軍政事務,“國相”之副手為“丞”,協助處理政務,另有署官為“長史”,主管文書、行政事務。
“長史”之權勢、地位,在封國之內不低于前十。
對于長孫潤的年紀、出身來說,已經算是“高配”……
長孫潤不是沒見識的,知道此等官職之重要,得之不易,忙感激道:“多謝兄長關照,此等情誼,長孫家上下不敢或忘!”
他知道自己沒什么分量,人家根本不在乎他感恩與否,所以時時刻刻將長孫家掛在嘴上,人情由長孫家來領受,他日還上這份人情自然也由長孫家來償還,而不是他長孫潤。
“孺子可教也!”
令狐修己與長孫潤一個輩分,但年歲相差太多,官職也高,自是有一份高高在上之優越,將對方視如子侄。
雖然暫且不知陛下到底心意如何,但當下施恩于長孫家不僅能收獲長孫家的人情,也會使得如今傾頹、衰弱的關隴門閥內部對他泛起好感,收割一波名望。
既然陛下能準許長孫家子弟出仕,誰知明日會否徹底寬恕關隴門閥?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往西盤踞朝堂權傾天下的關隴門閥再是實力衰減,依舊是根深蒂固的龐然大物,一朝崛起,實力驚人。
若是得到關隴門閥內部之認可,進而獲取更多支持,于仕途之上的裨益極大……
遂將書冊翻到前邊預留的一頁,親自執筆將長孫潤之名字、籍貫、出身等等信息錄于其上,而后放下毛筆、吹干墨漬,合上書冊。
笑著對長孫潤道:“事情已經辦妥,十二郎且回府等候消息,只待政事堂那邊確認了封國諸般事務,名冊便會送往門下省等待批復,十二郎便可動身前往魏王封國,絕無意外。”
長孫潤起身,一臉感動之色,作揖道:“素問兄長仁義,今日深感高義、受之有愧,此番雪中送炭之情誼貴比金玉,長孫家銘記五內、定有厚報。”
令狐修己滿意至極,笑著道:“你我兩家淵源甚深,何分彼此?十二郎且先回去等著消息吧。”
又叮囑道:“此事雖然已經確認,但未免橫生波折、出現意外,回去之后還是要低調一些。”
“喏。”
待到長孫潤千恩萬謝告辭離去,令狐修己則將名冊捧著,來到李孝恭值房將事情一五一十稟報。
“國相下屬之長史?”
李孝恭微微蹙眉,覺得這個官職過高,長孫潤未必勝任,但旋即舒展眉梢,點點頭:“既然交給你辦,自然以你為主,就不必再詢問本王意見了。”
言罷,將茶杯推到一邊,起身背著手走出值房,到門外坐上馬車回家去了……小說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