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夫對于葉齊德很是失望。
勝敗兵家常事,怎能困囿于戰敗的陰影之中故步自封、畏縮不前呢?
一個國家的統帥,面對失敗之時更要銳意進取、勇于前行,如此才能擁有絕對的威望,得到天下臣民之擁戴。
退一萬步講,碎葉城遠離大馬士革萬里之遙,縱然此戰失敗,亦不會對哈里發的統治造成毀滅性影響,而一旦取勝,所能獲取之戰果卻極其豐厚。
兩相權衡之下,自當快速進軍、奇襲碎葉城,而不是被上次戰敗嚇破了膽。
如此繼承人,怕是遠在大馬士革的哈里發也要感到失望了吧?
阿米爾喝著棗醴,沉吟著道:“唐軍強悍,毋庸置疑,小心一點并不為過,這一戰除去雙方戰力之比拼以外,更在于吐蕃那邊能否按照約定出兵截斷唐軍后勤補給,以及突厥殘部能否在西域掀起風浪摧毀唐軍的根基,否則就算咱們能夠攻占碎葉城,也必將付出慘痛代價,對于之后向東推進占領西域全部甚至于兵臨玉門關,都影響甚大。”
從古至今,正面硬撼以決定勝敗的戰爭并不多,更多是正面僵持、側翼決勝。
所以祿東贊與阿史那賀魯的作用至關重要。
葉齊德對此信心十足:“駐扎圖斯城的時候,便相繼收到祿東贊與阿史那賀魯的信箋,祿東贊信誓旦旦,只要咱們與大唐開戰,他馬上結束與邏些城的戰爭,出兵河西、截斷唐軍補給線。阿史那賀魯言語搪塞、語焉不詳,膽小的很,不過只要唐軍主力被咱們牽扯在碎葉城一線,他沒了后顧之憂,一定于莫賀城起兵。”
諸人齊齊點頭。
祿東贊雖然當下依附于大唐,但卻是大唐逼著他進軍邏些城,與松贊干布一番血戰,更使得松贊干布的繼承人戰死軍中,導致祿東贊雖然是吐蕃人,卻有家不得歸,對于大唐血海深仇,有機會分割西域,焉能不動心?
至于阿史那賀魯,那位時時刻刻想著復立突厥汗國的漢王血脈,更是心比天高、蠢蠢欲動。
只要大食軍隊能夠牽制唐軍、創造局勢,這些人豈能不揭竿而起、掀翻大唐之統治?
葉齊德道:“下一次接受這兩人的來信,大抵就要等到可散城了,到底是穩扎穩打、亦或是奇兵突襲,屆時再做決斷。”
其余幾人互視一眼,都點頭認可,達成一致。
都是大食國最為精銳的戰將、甚至是統帥,無論秉持哪一種戰術,都不會給予唐軍可乘之機。
仁和四年的冬日極其漫長,西域大雪連連、氣候嚴寒,已經到了三月,春日暖氣卻遲遲不至。
莫賀城內,阿史那賀魯大口喝著酒,面色陰郁。
昨日又降下一場暴雪,城外豢養的牛羊馬匹凍斃無數,闔城上下一片哀嚎,士氣低迷至極點。
眼瞅著即將開春,大戰一起,整個西域的糧秣輜重都將被抽空,突厥各部的日子愈發難過……
“砰!”
房門被人撞開。
阿史那賀魯大怒,正欲出言呵斥,一抬頭,便見到帳下大將嫩獨綠大步闖入,一張滿是虬髯的臉上慌張失色,大聲道:“可汗,大事不妙,彌射與步真率領數萬人馬,前來攻伐莫賀城!”
“怎么可能?!”
阿史那賀魯大吃一驚:“他們在房俊面前立下盟誓,豈敢食言而肥?”
嫩獨綠滿頭大汗:“那些以后再說,自有唐人計較,可現在即將兵臨城下,請可汗下令,調集軍隊準備作戰吧!”
“放屁!”
阿史那賀魯又驚又怒:“連日大雪,城中糧秣不足,各部都前往各處自籌糧草,現在城中軍隊區區萬余,如何抵擋彌射與步真的大軍?”
他起身,迅速穿上革甲,戴上鐵盔、拎著彎刀,下令道:“吹響號角,集結部隊!”
嫩獨綠振奮道:“兩軍相逢勇者勝!彌射與步真那兩個兔崽子,毛兒還沒長齊呢,也敢捋可汗至虎須?讓我率軍出城迎戰,定能將兩小兒斬殺于陣前……哎呦!”
阿史那賀魯一腳將他踹個趔趄,罵道:“打個屁!明知敵人早有準備、來勢洶洶,還要與其死戰,你是腦袋裝滿了牛糞嗎?速速集結軍隊,咱們向南撤退,前往輪臺,請唐軍出兵平叛!”
嫩獨綠憋著氣,趕緊退出。
片刻之后,號角聲響起,整個莫賀城陷入混亂。
軍隊很快集結,阿史那賀魯跨上戰馬,大手一揮,就待撤出莫賀城前往輪臺搬救兵。
有部下大驚,攔住他的戰馬問道:“咱們追隨可汗撤走,可家眷怎辦?”
阿史那賀魯咬牙道:“家眷一個都不帶!雪大難行,又是一路撤退,那些婦孺如何經受得住?怕不是都得凍死在路上!都留在莫賀城內,我就不信彌射與步真兩人當真敢做出畜生不如之事!”
“可是……”
“可是個屁!我的妻妾都留在此處,你還啰嗦個甚!”
眾將不敢多言,只能臨時于妻妾子女告別,迅速集結軍隊,打開南門,一溜煙向著輪臺疾馳而去。
不久之后,彌射帶著大軍浩浩蕩蕩而來,攻破虛弱無力的城防,進占莫賀城。
果然如阿史那賀魯所想,彌射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下令善待城中老弱婦孺,但卻將所有人家洗劫一空。
阿史那賀魯帶著數千人馬出了莫賀城一路南行,結果到了距離輪臺百余里的地方,忽然被斜刺里殺出的阿史那步真嚇了一跳,見對方嚴陣以待便知道自己中了埋伏,慌不擇路之下也不敢去輪臺,率軍一路向南倉皇逃遁。
阿史那步真則在其后緊追不舍……
弓月城內,彌射、步真反叛的消息傳來。
莫賀城失陷的消息是瞞不住的,如今已經在弓月城哄傳,輿論紛紛、人心慌亂。
庭州、西州是整個西域的核心,如今被反叛的彌射、步真攻占,意味著整個西域的穩定局勢不復往日,加上大食人開拔而來的消息,自是人心惶惶。
城內的商賈都已經撤出城外,以便于局勢傾覆之時,能夠順利出逃……
官廨之內,房俊、裴行儉、薛仁貴圍坐一處,相互傳看著來自于莫賀城的戰報。
房俊將戰報遞給薛仁貴,問道:“阿史那賀魯現在何處?”
裴行儉道:“已經到了于闐。”
房俊起身來到墻壁懸掛的輿圖前,手指落在于闐的位置,而后向左移動,略過蔥嶺一帶的走廊峽道,落在康居之上,而后折而向北,直至可散城。
忍不住笑起來:“數千兵馬,輾轉數千里,頂風冒雪一路艱辛,倒也苦了阿史那賀魯。”
裴行儉也起身站在房俊身后,聞言笑道:“這是他自己選的,又能怪得誰來?不過彌射與步真這兩人當真置之不管?哪怕暫時不必剿滅,也當予以震懾,萬一野心勃勃、利令智昏,當真肆虐西域腹地,也是麻煩。”
“不必,那兩人膽小如鼠、魄力不足,能夠做到這一步已是極限,再借給他們兩個膽子也不敢橫行無忌。他們只是攻占莫賀城,占據突厥王庭,從此有了繼承漢王之名分,如此而已。接下來必然是坐山觀火,靜待局勢變化,若咱們在碎葉城戰敗,這兩人會成為心腹大患,可若是咱們大勝,他們會馬上夾著尾巴向北一路逃遁,藏在極北之地不敢露面。”
即便如此,裴行儉還是滿含擔憂:“這兩人麾下精銳數萬,一旦遁入北地,如虎入深山、魚歸大海,再想將其殲滅難如登天,說不定將來成為心腹大患。”
房俊不以為意:“極北之地那是人能待的地方嗎?當年匈奴為大漢所驅趕,便曾落足于北地,但沒幾年便忍受不住,不得不攜家帶口驅趕著牲畜一路向西方更為溫暖的地方遷徙,若彌射與步真將來也逃遁北地,大概還是會西遷,而不是留在那里直至被凍死。”
當下屬于全球溫暖期,但即便如此,廣闊的極北之地也不是人待的地方,氣候嚴寒、物資匱乏、山嶺縱橫……
若是不耐極北嚴寒,或許還能重走當年匈奴人的舊路,一路向西攻克剛剛建城不久的基輔也說不定。萬一徹底改變突厥人的西遷路線,那么就不會有“基輔羅斯”,而是“基輔斯坦”。
倒也有趣……
裴行儉想想也對,考慮那么遠作甚?
若大唐一直強盛,周邊胡族要么搖尾乞憐、要么舉族遠遷,誰敢捋大唐之虎須?
若有朝一日國勢傾頹,周邊胡族則會蜂擁而上,啃噬大唐血肉,到那時,即便沒有突厥,也會有無數其他胡族……
當下之國策,在于大唐與大食之間的兩國爭霸。
只需獲勝,大唐將獨占“天下第一”的國勢五十至一百年,足以將強盛的國力在現有基礎之上翻一翻。
區區突厥,何足道哉?
房俊回身,看著薛仁貴:“薛將軍是否準備好?”
薛仁貴霍然起身:“末將與麾下一萬將士早已準備妥當,蓄養精力、枕戈待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