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大雨夾雜著電閃雷鳴,雨水落在院落,如瀑注入古龍潭。
纏繞正屋外邊柱子上九條彩繪木塑蛟龍,好像被點睛,愈是晦暗時分,愈顯靈動,好像下一刻就要飛升在天。
陳平安在猶豫要不要挽留那位劍仙徐君,雙方境界,都是新的,此時切磋一場,各有裨益。
記得當年也是在桐葉洲天宮寺外邊的雨中,跟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有過一場問劍。
擁有四把本命飛劍的裴旻沒有下死手,殺心反而不如“打招呼”的先手一得強烈。
裴旻曾以雨傘作劍,丟擲向一座蜃景城黃花觀,差點將陳平安戳了個透心涼,釘死在書墻上。
至于裴旻是否會借機躋身十四境,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大的忌憚,也不在意。
裴旻不在那座祖師堂二十人之列,反而比較意外。畢竟他跟鄒子,都是陸臺的傳道人。
一想到曾經結伴游歷桐葉洲江湖的陸臺,陳平安便有些唏噓,雙方早年一別,好久不見了。
還記得那趟走江湖的山水路程,略帶幾分仙氣與鬼氣,增長了許多見聞和人心。
若無此鋪墊,后續的書簡湖之行恐怕就要更加難熬了,甚至未必走得出。
就像一方印材珍稀的印章,底款刻字不行,由于愛惜印材,還能磨掉重刻。可要說一件瓷器破碎殆盡,市井匠人手藝再好,還能如何拼湊縫補?家鄉一座老瓷山,會說話嗎?不會的。
裴錢和郭竹酒來到三進院子,瞧見了正在吞云吐霧的師父。
先前在猶夷峰,師娘寧姚私底下跟她們交待過,勸一勸你們師父,少抽點旱煙少喝酒。裴錢哪敢隨便答應,郭竹酒卻是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證包在自己身上。結果下了山,回到國師府這邊,郭竹酒就只是在那頓宵夜桌上,原封不動說了一遍師娘的叮囑,師父一邊給她和裴錢夾菜,笑著說會注意的,郭竹酒就自顧自給了個“優異”的察計評語,看得一旁裴錢沒話說,學都學不來。
陳平安回過神,轉頭笑道:“徐獬剛走,怪我,應該讓他跟你們閑聊幾句的。徐獬的劍術,并不駁雜,但是我猜同時擁有好幾種失傳已久的上古劍術,能夠讓劍修的煉氣,鑄造,磨劍,壓勝,殺敵,養劍一氣呵成,我總不好追著詢問什么,你們是晚輩,徐獬暫時還是一介散仙,卻是可以不必太過講究這些道統傳授的忌諱,徐君大方,性格豪邁,行事瀟灑,說不定喝點小酒,一高興,就要主動傳授你們一兩種上乘劍術。”
如此說來,徐獬主動提及那門“斬首”劍術,既有讓他和白景小陌幫忙補全、提升劍道高度的互利想法,也有通過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轉授給裴錢的意圖?
徐獬一直毫不掩飾自己對裴錢的欣賞,既有前輩對晚輩的青睞,也有看待同道中人的認可。
宗師“鄭錢”,在金甲洲山上山下的口碑,確實沒的說。估計要比什么隱官、大驪國師更管用。
徐獬起先也想不明白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武夫,為何跟他如出一轍,如此痛恨蠻荒妖族。
等到知道了她的真名,是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開山大弟子,徐獬便覺得水到渠成,理所當然。
郭竹酒躍躍欲試,“師父,話趕話了,我恰好有一種壓箱底的武藝絕學,勤學苦練多年,如今已經大成,幫忙掌掌眼?看看距離爐火純青的境界還差了幾步路?”
陳平安有些好奇,笑道:“好啊。”
郭竹酒抬起雙手,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師父,師姐,我這套劍術最適合雨天耍,要教你們曉得何謂名副其實的潑水不進,劍走如游龍,再精通卦算、未卜先知的敵手,也預測不了我下一劍招,只因為連我自己也不……”
郭竹酒剛要跳躍到院子里邊去,就被裴錢伸手環住脖子,拖拽回二進院落,說她們就不打攪師父想事情了。
原來側門那邊出現了容魚的身影,陳平安大為惋惜,郭竹酒這套瘋魔劍法,是否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總要親眼看過才能確定。容魚走近這邊,笑道:“國師,我來的不是時候?”
陳平安笑道:“沒什么。”
容魚說道:“剛剛收到大綬國師劉繞的密信,他跟皇帝殷宓,已經著手秘密動身趕赴蠻荒一事了,但是劉繞有一事相求,希望國師能夠幫忙在中土文廟那邊說說話,討要一份山君入海的秘制關牒,理由是山君殷霓暗中護送皇帝,不是普通的山神涉水,而是前所未有的跨洲遠游,玉霄宮那邊已經答應了,說愿意同行蠻荒。他們擔心自己開口,文廟未必答應,畢竟韓副教主對大綬的觀感實在一般,如果殷氏的請求被拒了,再讓宗主國大驪遞交第二封文書,有可能顯得陳國師太過強勢了,在文廟那邊惡了印象,還不如請國師直接與文廟對接此事。”
陳平安呵了一聲,笑道:“劉繞這么善解人意的?我不得幫了忙,還要寫封感謝信給劉繞。”
容魚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再寫一道公文給文廟,說建議允許山君殷霓跟隨皇帝殷宓、國師劉繞同行蠻荒,書信的筆跡用大驪館閣體,寫完之后,你去書房自行提舉國師印蓋章、鈐印公文就是了。”
容魚猶豫道:“國師,于禮制不合。我不能擅自動用那方國師印,即便是國師看著,我也不能動它,必須是國師親手鈐印才符合規矩。”
陳平安擺擺手,“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容魚只是不肯,她眼神堅毅,堅持己見,“國師,這不是什么可以便宜行事的細枝末節。”
陳平安只好解釋道:“我即將重新修行,到時候就需要經常閉關,中五境,或者說是前三境,一境必須每有一境的重要閉關,到時候怎么辦?國師府可以秘密錄檔此事,容魚,你每次提舉鈐印,就讓郭竹酒盯著,你們各自記錄每一道文書,我出關之后會比對勘合,確定無偏差無缺漏,當然我也會就此事書寫一份秘錄,不怕皇帝陛下或是下任國師查賬。”
容魚神色復雜,默默點頭。
陳平安岔開話題,“容魚,你聽沒聽說過一樁殷氏開國皇帝的典故,跟那位女子山君有關。”
容魚想了想,迅速翻檢記憶,她很快說道:“據說殷氏太祖皇帝北征之前,當時前朝京師人心鼓噪,喧言軍中欲立點檢為天子,奪取孤兒寡母的江山。太祖聞言憂心忡忡,返家與家人言語,詢問謠言洶洶,將若之何?太祖姊正好在廚房,她以面杖擊太祖,逐之曰丈夫臨大事,可否當自決于懷,為何來家中恐怖婦人?”
陳平安笑道:“殷霓還是很有決斷的。”
容魚神色為難道:“國師,我當然也是女子,只是也不能學她,慫恿國師篡位稱帝啊。”
陳平安拿煙桿指了指雨幕,再點了點她,沒好氣道:“大雨天說笑話是吧,你自己覺得冷不冷?”
容魚抿嘴笑瞇起眼。
陳平安說道:“將大驪幾座寶庫的所有寶物都列個單子,大體上按照五行劃分,編訂出五本冊子,再單開一冊,掐尖,將最值錢的,都撥劃到這本冊子。我近期需要仔細查閱。”
容魚點頭道:“明天辰時初刻,一定將六本冊子準時放在國師桌上。”
陳平安建議道:“你也是純粹武夫,可以找裴錢切磋,我這開山大弟子,學拳快,教拳也不差的。”
容魚當然不會拒絕這種天大的好事,與國師致謝,施了個萬福,再將話題轉回公務,“紫煙河金蘆府那邊,已經有結果了。”
按照容魚的說法,渡船校尉周貢,他在得到國師的授意之后,親自帶人在半天之內完成了三場審訊,一場在渡船,后邊兩場就在紫煙河金蘆府的祖師堂,“升堂”辦案。除了那個要跟國師問拳的金丹境武夫燕祐,還有當時幾位遠觀看戲的女修,以及金關祖師,還有紫煙河的幾位盟友,例如蘭婷等人,都已經給出各自的證詞,可以自證清白。
之后禮部山水司,刑部勘磨司和披云山巡檢司,也都已經各自秉公回復,三方除了調閱抽取檔案,還秘密征詢過當地山水神靈和城隍爺。證實燕祐確實是腦子發熱,幕后并無人唆使,當真就只是他想要在一位心儀女子那邊顯擺。
陳平安啞然失笑,多少劍仙豪俠,被情之一字,弄得暈頭轉向。魏晉如此,范大澈亦是如此。
容魚說道:“紫煙河之外的三個門派,各家祖師當然是虛驚一場,燕祐因禍得福,跟隨周貢來到京城,很快就會正式擔任帳內武秘書郎,因為他是金身境武夫,按照邊軍慣例,官場起步不低,只要通過一段時日的行走歷練,很快可以得到一個武勛虛銜。”
“不過根據禮、刑部傳來的諜報,得知自家祖師、掌門是是被大驪邊軍喊去問話,已經有十數位譜牒修士偷摸離開門派,生怕落個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的下場。估摸著這會兒他們已經被抓回那三家的祖師堂跪著了。”
說到這里,容魚嘆了口氣,從老鶯湖引發的意遲巷和篪兒街變故,到長春宮這種寶瓶洲頂尖道場,再到紫煙河這類二流仙府,其實已經可以看出很多的問題了。不去動,好像歌舞升平,國祚千年,動了,只要被人一撕開,全是粉飾太平的爛膿,鮮血淋漓。所幸來得及。
容魚既相信崔國師,也相信陳國師,更相信大驪王朝的底蘊,既相信關老爺子、沈老尚書他們這些懷揣著希望的老人,更相信那些今天還不曾走入朝廷中樞、疆臣之列的年輕人們,一定可以讓大驪朝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從軍心到民心,都是向上的,更好的。
陳平安一般不太過問已有定論之事的細節,但是紫煙河一事,顯然比較上心,問道:“金蘆府祖師堂里邊,就沒有幾個敢跟周校尉據理力爭的年輕人?”
容魚搖搖頭,“畢竟馮界、韋蕤這樣的人物,既有想法也能有所作為,其實并不多。”
陳平安說道:“一個人的心氣和眼界,也是一點一點養出來的,心計和手腕都是在一件件事情上歷練出來的,跟武夫喂拳差不多。”
“慢慢來吧,有些事情需要快刀斬亂麻,撼大摧堅總要徐徐圖之。朝廷如何處置長春宮,是做給神誥宗、云林姜氏這些大道場看的,而紫煙河這種實力的仙府,終究還是大多數,朝廷的耐心要適當好一點,反正也不怕他們誤會什么,誤會里邊見了血,更容易讓活人長記性。”
容魚點點頭,深以為然。
陳平安笑道:“聰明叢里邊找呆漢,傻子堆里尋聰明人,兩者都不容易。”
容魚認真思量國師這句話的用意。是打算朝哪塊地盤的聰明人動刀子了么?
陳平安忍不住笑著提醒道:“容魚,也不要覺得我說的每句話都有什么深意,沒那么夸張。”
容魚說道:“腦子總是越用越靈光的。”
陳平安打趣道:“這是我師兄和鄭先生的說話口氣。”
容魚也就難以接話了。
陳平安抽著旱煙,瞇眼望向天幕,好像在等待什么。
容魚順著國師的視線看了看,沒能瞧出什么門道。
當年尚未成為大驪北岳的披云山北邊地界,有幾家仙府道場結盟,一元嬰三金丹,頗有聲勢。
驪珠洞天破碎落地之后,兵家阮邛接替齊靜春擔任坐鎮圣人,很快就有一撥仙師來試探阮邛的脾氣、或者說是大驪的底線了。
金光老祖這幾位德高望重、道力深厚的祖師爺便帶著些嫡傳弟子,聯袂游歷山河,違禁進入轄境,結果就被離開鐵匠鋪的阮邛去往云海中,一口氣打殺了數位女修,為首婦人,頭簪金釵,她還是一座仙府的掌門。之后紫煙河金關祖師討饒了幾句,腦袋依舊被阮邛一手捏爆,當場肉身毀棄,魂魄遁入紫煙河,阮邛倒也沒有對其痛打落水狗,此后一個名叫蘭婷的女修,亦是她家仙府道場的開山祖師,仍是被飛劍捅穿頭顱。只余下一個最識趣的,跑得快,還算講點義氣,不忘提醒了蘭婷幾句阮邛飛劍的神通厲害之處,可惜蘭婷的最終下場,還不如金關祖師,她那祖師堂直接點燃了一盞本命燈。
兵家手段,違禁即罰,豈會跟你唧唧歪歪,講什么人情,說什么顏面。
經此一役,不談大驪山上仙師們作何感想。
只說曾經與阮圣人鬧過一點小誤會的青衣小童,自然也就更怕阮邛了,想當年真是命懸一線吶,虧得自己見風使舵,素有急智,補救及時。
別看陳靈均后來被嬉皮笑臉的陸掌教戲耍過幾次,也別看阮邛境界在那一本《路人集》當中,屬于境界偏低的,景清祖師可是將阮圣人放在路人集第二頁的。
當然,躲在自家山頭,偶爾與小米粒、白玄他們吹吹不打草稿的牛皮,陳靈均也敢給到阮邛一個“阮榜眼”的綽號。
青衣小童在猶夷峰婚宴酒桌上喝高了,臉喝得跟猴屁股似的,給主桌阮邛敬了好幾次酒,
主動提及這檔子事,青衣小童大嗓門,說了些阮圣人英雄蓋世之類的真心話,大舌頭說著酒話,再配合朝阮邛伸大拇指……阮邛在終于確定這廝不是說什么風涼話之后,臉上也有了些笑意,確實,跟個小傻子何必一般見識。
何況,阮邛內心深處倒是覺得青衣小童很有慧根。
嘴上沒把門,事上有擔當,人傻膽大,有傻福。道心清澈,如一片云在山中升降,可到底是一片云。
更何況當時還有個黑衣小姑娘,站在他身邊,踮起腳尖,一手攥著斜挎棉布包的繩子,一邊伸手擋在嘴邊,與他竊竊私語,說景清喝高了就這樣,阮圣人莫怪罪,也怪今兒婚宴的仙釀喜酒太好喝了些。
阮邛稍微歪著頭,笑著與小姑娘說理解,理解的,酒水還行,還行,小米粒喜歡就好。
聊著聊著,阮邛從落魄山右護法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她不好開口說的悄悄話。
阮邛便仰頭喝了一大碗酒,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算是與她道謝了。
也不知是感謝小姑娘曾經告訴某人的那些個山水故事,還是什么。
幾乎一輩子從不與誰客套寒暄的阮邛,讓小米粒以后萬一受了委屈就找他,他會主持公道的。
當時一位伴郎轉頭看著一位伴娘,伴娘卻是笑容溫柔看著小米粒,她再與心細如發的阮邛點頭致意,阮邛也與寧姚點點頭,他再看那伴郎一眼,心想這個小王八蛋,總是這么幸運。
陳平安抽著旱煙,輕輕吐出煙霧,始終看著垂掛在天地間的那道雨幕,“不單單是看重周貢而已。之于紫煙河這個爛攤子,他是刀尖,之于整個大驪的中等仙府勢力,周貢跟燕祐,都是模山范水,是朝廷很好的一個參考。”
“此外,不光是大鯢溝一脈的兵家修士,相信整座風雪廟也會給予周貢最大的支持。”
容魚清楚風雪廟那邊對周貢寄予厚望,一直想要召他回山,擔任掌律一脈的二把手。
已經是金丹境瓶頸的兵家修士周貢,作為風雪廟大鯢溝秦氏老祖的嫡傳弟子,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甚至不是躋身上五境,而是掌管一艘大驪劍舟。擔任攻守兼備的大驪劍舟的“舟主”,自然要比專門用以運輸兵力的山岳渡船的“船主”,更為吸引人心。
禮部董湖曾說按照軍功,校尉周貢當個一州副將,或是某個藩屬國擔任兵部尚書,都能勝任。自然是一種有分寸的溢美之詞,只因為風雪廟和真武山,有許多的兵家修士,都在大驪邊軍和譜牒之間,選擇了前者。而兩座祖師堂多是象征性挽留一二,從無搬出的案例,讓黃眉仙他們為難,所以大驪朝廷總是要念這份情的。
跟董湖一起去長春宮做客,當時鳴鏑渡停泊著二十余艘軍方渡船,是國師府欽點的周貢這艘。
董湖這種公門修行成了精的老人,豈會心中沒數。
國師跟劉羨陽是什么關系,龍泉劍宗跟風雪廟又是什么淵源。
何況國師前不久以私人名義,與真武山做成的的那樁買賣,禮部是要按規矩錄檔的。
陳平安其實還在猶豫,要不要單獨將劍舟、山岳渡船從兵部,將一部分山上事務從禮部,分別剝離出來,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沒有那么簡單。
陳平安說道:“在猶夷峰那邊,我見過風雪廟掌律祖師,敬酒的時候,閑聊了幾句,她是還是很想要躋身玉璞的,只是責無旁貸,不好撂挑子。我故意提及了周貢,她毫不掩飾自己對周貢的器重。因此周貢如果再過個幾十年,返山擔任掌律,也不是沒有可能。”
容魚完全能夠想象,國師去主動敬酒,那些風雪廟與真武山的兵家高人,跟國師聊天的時候,絕不輕松。
既然武廟姜太公都露面了,至少寶瓶洲兩座兵家祖庭出身的他們,就應該很清楚兩件事。
如今修道之人,除了閉關的,都親眼見證了那場天地通,但是人間何人作此壯舉,除了一小撮山巔修士,還是不太清楚。中土文廟也在刻意淡化此事,至少目前還不是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最佳時機。
更早,共斬姜赦一役的三位臨時盟友,陳平安,鄭居中,吳霜降。
陳平安說道:“投桃報李,禮尚往來。”
容魚微笑道:“會心不遠。”
煙霧裊裊,無視暴雨,升天而去。
容魚再遲鈍,也看出了不同尋常。
宋云間憑空現身此地,就這么幾步路,都施展了縮地神通,由此可見他的異樣。
陳平安說道:“等下你記得盡可能護住整座大驪京城。”
宋云間點頭道:“性命所系,職責所在。國師放心好了,我曉得輕重利害。”
陳平安調侃道:“神骨俱是驚悚?”
宋云間苦笑道:“確實不如國師每逢大事有靜氣。”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這也算大場面?”
宋云間破天荒質疑道:“這還不算?!”
陳平安說道:“稍后施展障眼法,不要驚擾京城百姓。”
宋云間點頭道:“盡力為之。”
容魚一頭霧水。
裴錢跟郭竹酒趕來這邊,陳平安擺擺手,笑道:“你們回屋子待著,只需穩住道心和氣息。”
她們也就回去了。因為經歷過劍氣長城的戰場,金甲洲和大驪陪都兩地戰場,所以不會跟師父問個為什么。
容魚問道:“需要通知五岳神君嗎?”
陳平安點頭道:“讓他們穩住轄境氣運就行了。”
容魚追問道:“中土文廟那邊?”
陳平安笑道:“沒必要。”
容魚快步離去。
陳平安察覺到一縷熟悉氣息的快速靠近京城。
是即將離開寶瓶洲陸地跨海遠游北俱蘆洲的徐獬,原路返回了,不愧是劍仙徐君。
徐獬站在京畿之地的一處山頂,他其實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只是察覺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如“道”開道,想要硬生生打破天地禁忌,闖入此方天地。
徐獬以心聲遙遙詢問,“隱官,是敵是友?”
若是前者,倒也簡單。
陳平安笑道:“暫時敵友難料,徐君旁觀即可。”
徐獬說道:“需要掠陣的話,記得知會一聲。”
陳平安說道:“好說。”
天地間,有剝啄聲。
又好似絲帛撕裂聲響,也仿佛是青瓷器物開片的細微動靜。
宋云間竭盡目力,遠眺那道“大門”,率先走出的,是一位身穿青色長裙的高挑女子,容顏模糊,婀娜身軀周遭流光溢彩,層層光暈如水紋漾開。
哪怕未見容貌,她依舊美得就像一幅世間最具風韻的壁畫神女,歷經千年萬年,依舊風神綽約。
隨后漂浮出一座好像是用無數顆雪花錢鑄煉而成的雪白高臺,有個古怪存在,披頭散發,遮掩了整顆頭顱,跪在地上,攤開兩條干瘦的胳膊,顫顫巍巍,腳邊都是倒塌的神臺,遍地散亂的遠古祭祀禮器。
一副白骨,披著紫袍,盤腿坐在一艘獨木舟上邊,他只是環顧四周,抖了抖法袍袖子,探出一只內里流淌著無數金線的瑩瑩白骨手掌,快速掐指而算,“果然是天地通,銜接斷頭路,竟然真有人做成了,厲害,委實厲害。”
這紫袍白骨道人每說出一個字,都如天雷滾動。
一個眉毛極長的魁梧男子,手持一桿大戟,他狀若瘋癲,神色凄涼,眼神卻突然炙熱起來,只是盯著地面上院落中的那一襲青衫,喃喃自語道:“見著你了,終于見著你了。害得我好苦,好苦的。值得,值得的。朝聞道夕可死矣,可死矣。”
他與那青衫男子直直對視片刻,他幾次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沒有說什么,并未膽敢泄露天機,他只是張開手臂,將那桿大戟往大海狠狠丟擲而去,長戟裹挾著巨大的沖勁,劈波斬浪,傾斜釘入大海底部。而他隨后踉蹌坐地,竟是就此坐化一般,化作一陣劫灰,飄散風雨中。
白骨道人搖搖頭,癡頑。
約莫八千年后又是一遭循環,何苦來哉。只求故人重逢嗎?為何不肯以新面目見舊人?
最后是一位廣袖博帶的玉冠婦人,無眉,她習慣性翹起手背,幽幽嘆息一聲,大道流逝如此之快,竟然比預期最壞的結果還要壞上幾分,也無所謂了,能夠脫困,重見天日,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再低頭俯瞰那座城池,她不由得好奇起來,后世人間已經如此繁華了嗎?
即便跌境了,她只是道心微動,便將整座城池的所有言語、心聲一一收入耳中,道心再動,便已經大概了解了“現況”,浩然九洲,寶瓶洲,大驪朝廷,國師陳平安……
她用無比嫻熟的大驪官話,嬌媚問道:“你們這邊,還是那仗劍書生與小夫子一起管事么?”
她泫然欲泣,“陳平安,如今當真已無青丘了嗎?”
她驀然現出真身,厲色道:“姓陳的,回答我?!”
徐獬大開眼界,只是旁觀,就感受到了她的厲害之處,這“婦人”變臉也太快了點,而且太狐媚了。便是徐獬這種對男女事極為寡淡的純粹劍修,只是看了她幾眼,便有些道心失守的跡象。絕不是她刻意為之,簡直就是一種本命神通。徐獬也算讀書不少的,以前瞧見“禍國殃民”“紅顏禍水”之類的說法,只是覺得荒謬,今天信了,親眼所見,不得不信。
徐獬無法想象陳平安當下處境如何。
先前為了防止鄭居中與大師兄“兌子”,陸沉曾經走過一趟光陰長河,去尋找那位閽者。
對方的神職之一,就是負責看守一條光陰長河的“后死者”和“犯上者”。
陸沉確實見到了這位存在,之后也見到了鄭居中,當然還有那位來自“未來三千年”的劍修黃鎮。也在星辰也只是小如砂礫、層層累積的廣袤“鏡面”之上,見著了許多新舊兩部黃歷上邊的古怪存在,被長久拘禁。
在夜航船那邊,鄭居中提起過此事。
大概是一場天地通,無形中打破了某些禁忌,讓這些存在,恢復了一定程度的自由身。
徐獬只見一頭龐然白狐竟是將整座大驪京城環住,一條條碩大的狐尾輕輕晃動。
它頭顱低垂,盯著國師府那邊。
陳平安將旱煙桿遞給宋云間,“幫忙拿一下。”
人間萬年書,一部流水賬。
一部流水賬,人間萬年書。
陳平安問道:“那樹桃花,數量是增了還是減了?”
宋云間揪心不已,苦笑道:“國師你說呢?”
兩手空空,光腳站在廊道的陳平安,學至圣先師罵了一句。
徐獬身邊,一陣清風拂動,轉頭望去,是一位豐神玉朗的青年男子。
大為驚訝,徐獬笑問道:“曹慈,你怎么也會三山符?”
曹慈朝京城那邊,抬了抬下巴,微笑道:“這家伙教的,他說再晚些切磋,怕我跟功德林那場問拳是一樣的下場,我就學了三山符,趕過來與他好好道個謝。”
徐獬眼神古怪,聽說過那場曹陳問拳的青白之爭,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過程如何,而是好像輸了的沒輸,贏了的沒贏。
更讓徐獬覺得匪夷所思的,還是今天的曹慈,竟然如此有……勝負心!
話語里,眼神內,氣勢中,曹慈都直白無誤表露出自己的態度了,跟這種沒武德的家伙問拳,真不能太講武德。
徐獬笑問道:“依舊穩贏?”
曹慈想了想,搖頭道:“不好說。”
相較于那頭體型大如山岳的青狐,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形,緩緩升空,他輕輕卷起袖子。
他看著那顆頭顱,笑瞇瞇問道:“喊我什么?”
那紫袍白骨道人從獨木橋站起身,亦是極快掌握了寶瓶洲雅言,嗤笑道:“分明已是強弩之末,跌落山腳的廢物一個,也有臉在此裝神弄鬼,任你武夫體魄再堅韌,強得過姜赦那莽夫?姓陳的,本座就先來會一會你!”
陳平安也不理睬這位道號道力都無所謂、形若晾衣架的白骨道人,只是同樣直呼其名,說出那青丘舊主的真名。
大狐的頭顱就像被瞬間強行按下,不多不少,堪堪觸及大驪京城的外城墻頭。
它艱難抬起頭顱,“陳……”
頭顱再次低垂,如磕頭。
它掙扎不已,十數條狐尾瘋狂飄動。
卻只能再次磕頭。
那白骨道人咦了一聲,這廝知曉那狐媚子的真名,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既無神通術法傍身,也無言出法隨的通天能耐,怎么能夠讓她一而再再而三低頭?即使跌了境,她好歹還是個飛升境……一架早已被淬煉得堅韌無比的白骨身軀,就那么毫無征兆地在空中砰然碎裂。
不知是何神通,也無調用絲毫靈氣,紫袍道人在遠處恢復全貌,只是沒有繼續言語。
徐獬以心聲問道:“看不看得出大道根腳?”
曹慈笑道:“徐君,我是純粹武夫。”
徐獬換了個問題,“尋常飛升,能挨幾拳?”
曹慈說道:“最好是一拳都別挨。”
徐獬又問:“那你呢?”
曹慈說道:“打過再說。”
雪白高臺之上的那位存在,伸手撥開遮掩面孔的發絲,露出一張涂滿色彩的面孔,如后世儺戲妝容,以晦澀難明的古語反復呢喃,不是,不是。
而那位始終面容模糊的青裙女子,她沒來由想起遠古歲月里的人間道路上,求道者學道者傳道者一線蜿蜒如龍,卻有個遠遠站著的不知名劍修,她曾短暫離開隊伍,與之言語幾句,幾乎從不與人開口說話的劍修,臨別之際,說如果將來有機會的話,替他去看一眼他的小師弟,順便捎句話給他。
“治學不可懈怠,練劍不必執拗,脾氣不要太好。”
她只見那個青衫男子抖了抖手腕,開始卷起第二只袖子。
也不像個好脾氣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