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第20章 點名_宙斯小說網
當前位置:宙斯小說網 >>玄幻>> 劍來 >>劍來最新章節列表 >> 第20章 點名

第20章 點名


更新時間:2025年03月16日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類: 玄幻 | 奇幻 | 烽火戲諸侯 | 劍來 


劍仙徐獬離開桐葉洲西海之濱,跨洲遠渡登陸寶瓶洲,來到大驪京城,造訪國師府。

按照大驪王朝訂立的規矩,飛升境修士登陸寶瓶洲,需要先與那座仿白玉京報備。

徐獬將那杜含靈的那顆腦袋和無首尸體,一部分蘊藉道意的靈氣,幾件本命物碎片等,都用袖里乾坤的手段收好,跟人做一筆買賣,總要“有頭有尾”,錢貨兩訖,清清爽爽。

他總不能空手走一趟大驪京城,跟陳平安說幾句輕飄飄的話,對方信不信是一回事,徐獬自己就過不了的心關。

徐獬穿過那條兩側衙署林立的千步廊,來到了國師府的街門外,比雙方約定時辰早了一刻鐘,只見一位貌美女子姍姍走出大門,她拱手行禮,歉意道:“徐君,國師還在官廳待客,暫時脫不開身,煩請稍等片刻。我叫容魚,是國師府侍女。國師讓我請徐君先去他書房那邊喝杯清茶。”

徐獬笑道:“國師事務繁重,理解。”

街門和府門之間的廣場,立著一堵照壁。好像是那產自介休的琉璃,色彩絢麗。

過了街門的那一刻,徐獬就是呼吸一滯,一副道身好像深陷泥潭,自己竟是被壓制在了仙人境,這座別有洞天的國師府,明顯用上了極為巧妙的壓勝手段。

徐獬也無不計較這種待客手段是不是有下馬虎的嫌疑,畢竟是大驪朝的一國樞紐所在,況且大驪對山上的嚴厲態度,一向是被徐獬認可的,早先家鄉金甲洲那邊的宗門弟子,出門游歷,回了家鄉,盡是些太上皇的做派,真是被捧上天了,等到蠻荒妖族如蝗群入境,這些身份清貴的譜牒修士,絕大多數也就被踩到泥濘里去了。

徐獬偶爾也會想,是不是也需感謝那些蠻荒畜生,否則早已糜爛不堪的金甲洲,誰能移風換俗?

當然,面對完顏老景、杜含靈之流,徐獬遞劍從不含糊,畢竟他們連蠻荒畜生都不如。

徐獬這位新飛升也沒閑著,暗自心算演化一番,假設陳平安請君入甕,自己該如何應對。

容魚帶著徐獬路過五彩華美的影壁,一起進了府門,又是一堵須彌座的影壁,她卻沒有去桐蔭茂盛的那間院落,而拐去一道側門,去了東邊新開辟出來的地盤,也是一條中軸線三進院落的格局,多了些幾分山上的仙氣,當然不是為了擺闊,陳平安已經在這邊新設了幾座衙門,除了郭竹酒、余時務和荀趣他們已經在此處理公務,還預留了一批暫時空置的官屋。

先前陳平安從飛升城帶回了十八人,如今類似私劍身份,都是資質、心性俱好的中五境劍修。除了捻芯已經入主牢獄,董不得去了被納蘭彩煥“鳩占鵲巢”、搶了宗主之位的雨龍宗,之后她會決定到底是在金甲洲還是流霞洲開山立派。而范大澈去北俱蘆洲游歷了,等到游歷歸來,就會來到國師府擔任文秘書郎。

此外,暫時將一座臨時議事堂設在京城花神廟的花神娘娘們,她們未來也可以直接來這邊議事。

二進院落除了抄手游廊,其實并無空地,因為以仙家手段雕刻出了一幅蠻荒形勢圖。

徐獬大開眼界,原來蠻荒疆域如此廣袤,他粗略掃了幾眼,仙府道場不下千余個,山頭都插有一桿袖珍旗幟,上邊除了寫有道場名稱,開山祖師的身份,還有當代大修士的道號,真身,本命神通法寶,道場譜牒修士的大致人數……旗幟也有顏色、大小之分,標注文字也有多寡之別。

比較顯眼的,有那托月山遺址,半廢的仙簪城,緋妃坐鎮的一條曳落河,還有某空白處標注的“金翠城舊址”,還有一座座山下的世俗王朝,也好認,它們的旗幟顏色都是鮮紅色,顯得極為扎眼,莫非是年輕隱官覺得它們的威脅,要比宗門道場更大?

徐獬暗自點頭,主動停步,笑問道:“容魚姑娘,我是否可以多看幾眼地圖?”

官場總是多忌諱。

容魚笑道:“徐君隨便看,我們這幅蠻荒山河圖,跟文廟軍帳最新的沙盤是一模一樣的,而且每過一段時日,我們就可以完善幾處地盤,在‘補圖’這件事上,文廟會與我們互通有無。”

徐獬一手負后,一手握拳,拇指食指捻動,顯然是在用心想事情。

之所以會答應陳平安去盯著杜含靈,他敬重隱官、欣賞裴錢是一回事,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劍修徐獬大恨蠻荒。

即便家鄉的大好河山,人心不古,讓徐獬失望已久,卻也不是蠻荒妖族能夠肆虐一洲的理由。

只希望陳隱官不是擺個花架子在這邊,做樣子給中土文廟、給浩然山巔修士看的。

徐獬瞇起眼。

斬將奪旗!

算我一份?

陳平安快步走來,拱手道:“見過徐君,久等了。”

徐獬抱拳還禮道:“國師不必客氣。”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座新國師府,模仿家鄉驪珠洞天,小陌和謝狗都幫了忙,我們依葫蘆畫瓢做了些布置,專門針對劍仙徐君這種大修士的。”

徐獬啞然失笑。

先前他還不太理解,蠻荒白澤,中土文廟,還有落魄山,他們三方怎么都會任由劍修白景隨便亂逛。

等到徐獬親眼見證了那場天地通,看到了白景的那場散道,便明白了萬年之前“遠古道士”、“登天一役”,這兩個說法的分量。

徐獬開門見山說道:“杜含靈已死。我仍是沒能拘押杜含靈的半點魂魄,被他給爆了金丹和元嬰,只能算是一場虎頭蛇尾的半斬。”

“我事后悄秘密走了一趟金頂觀,翻遍了所有設置山水禁制的地方,還有數個藩屬門派的密室,始終未能找出他隱匿本命燈所在。讓隱官看笑話了。”

飛升境,還是劍修,對付個玉璞境,殺之易如反掌,只是未能禁錮魂魄,問題恰好就出在“劍修”上邊。

徐獬抖了抖袖子,“隱官看一眼?驗證一番?”

“不必了,徐君親自遞劍,境界跟口碑都是一樣,我沒什么不放心的。”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好歹是個處心積慮想要擔任一洲道主的玉璞,狡兔三窟,找不到他的本命燈才是正常的。”

徐獬也沒有堅持,那就太矯情了。

顯而易見,陳平安根本不介意杜含靈是不是被帶去文廟功德林。

甚至從一開始陳平安就是想要借助“徐君”之手,劍斬此人,一了百了?

確實事功。

其實徐獬在御劍跨洲的路數,就想明白了這點,他心中也無任何芥蒂。

不過徐獬并不清楚一事,他經過上次參加慶典,遠遠觀看陳平安的神態、道氣,跟先前陳平安去蓮藕福地,一位山神娘娘初看湖邊青衫劍客的觀感,是極為一致的,沒有“人味”。

只不過徐獬只當是在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待久了,見了太多的生死,由不得年輕隱官心軟,必須鐵石心腸,才能熬過來。

陳平安學那劍俠演義的書上話語說道:“也是他氣數未盡,命不該絕。”

徐獬會心一笑。

陳平安說道:“文廟規矩還是要遵守的,我已經跟董夫子和韓副教主聊過此事,他們都覺得沒有問題,寫個二三百字的簡略文字,交由文廟錄檔即可。等我了解大概情況,國師府這邊可以代勞,無需徐君浪費筆墨。”

不料徐獬說道:“其實我寫那山水游記的短篇,也非俗手,點綴風景,情致物態,別具手眼。”

容魚忍俊不禁。沒有想到徐君也是這般言語風趣的山巔人物。

陳平安笑道:“制式文書又不講這個,”

徐獬笑道:“無妨,打不了被文廟打回重寫,到時候再讓國師府幫忙修改潤色,將一篇文采斐然的散文,變成一份平鋪直敘的公文。”

容魚大為訝異,看了眼這位劍仙徐君。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道:“那我跟文廟商量一下,事先約好,徐君寄往文廟錄檔的文書,若是不合制式,可以直接退回到國師府,三次為限。”

徐獬點頭道:“好!”

是文書格式不符體例,才被文廟打回重寫?當然不可能,只因為徐獬在斬殺杜含靈之后,還要繼續去別洲出劍,而這種擅自出劍殺人,是絕對不符合文廟現在規矩的。類似杜含靈這種老奸巨猾之輩,自有手段剮掉所有記憶,甚至連那神魂都能夠動手腳,而且可以通過閉關破境做得天衣無縫,把“舊賬”給徹底勾銷了。

遞劍之前,徐獬又能夠跟文廟怎么擺事實、講證據?遞劍之后,如何解釋自己并非出于私怨?

徐獬不愿因此就跟文廟交惡,更不想去功德林喝茶,每天苦讀圣賢書之類的。

所以陳平安的承諾,意思其實很明確。

不用去管文廟的看法,徐君只管在浩然出劍三次,由他陳平安擔責了。

如此一來,徐獬就不必束手束腳,去會一會那幾個早就被他盯梢多年的上五境修士。

徐獬神采奕奕,“國師說話做事還是很痛快的。”

陳平安微笑道:“我跟純粹劍修一向投緣。”

徐獬仔細看過了那幅地圖,心中默默記住,他沉默片刻,問道:“當真不會有絲毫的惋惜嗎?”

容魚知道這位劍仙是在說國師的“半個一”。

陳平安跟周密的各自半個一。不是天定的,都是自求而來的,不是某位通天人物的轉身,不是某位遠古高位神靈轉世,這也是徐獬既恨浩然賈生、也不得不佩服文海周密的地方。

陳平安笑道:“最大的最多的最不容易的一得一失,總之都在自己的心意和努力。徐君,我問你,如果這不是自由,什么才是自由?”

徐獬豁然開朗,“理解了!我輩劍修當有此心!”

陳平安沉默了一會兒,板著臉說道:“自由是大自由,卻不意味著毫不心疼。也想過一種最好的結果,例如我若是能夠僥幸全勝周密,成了完整的一個一,那么這會兒劍仙徐君在跟誰言語?是跟一位新的老天爺啊。”

徐獬眉眼飛揚,大笑不已,劍修已經好多年不曾如此暢懷了。

容魚也覺得國師的這種解嘲之語,極有嚼頭。

陳平安之后給徐獬展示了一番堪輿圖的妙用,修士只需手持一枚秘制的符箓玉牒,就能夠“點名”蠻荒某地,修士的一粒芥子心神便可以身臨其境,如同真真切切的游覽山水,徐獬雖非兵家,卻也知道這份手段的厲害,對未來戰場走向的影響之深遠。

歸還了玉牒,徐獬由衷贊嘆道:“功莫大焉。”

若是與誰相處,如沐春風,定然是對方的人情世故更勝一籌。

徐獬猶豫了一下,說道:“陳隱官,邙山的周頌,她既是劍氣長城的祭官,也是我上山修道的領路人,因此某種意義上,徐獬雖然不算劍氣長城的私劍,但是的的確確受恩于劍氣長城。”

陳平安點點頭。

徐獬說道:“國師,我們找個地方聊幾句見不得光的事情?”

陳平安領著徐獬和容魚走到三件院落的一間不起眼的耳房。

容魚輕輕關了門。

徐獬跨過門檻之后,小有驚奇,眼前所見景象,竟是一座建在小土坡上邊的道觀?

一起登山,兩邊松柏如靈官排列、神將肅立,小道觀名為靈境觀。

他們走在上坡路上,順便聊了些關于鎖劍符的各自心得,徐獬還提及了專門針對山水神靈的上古“斬首”劍術,威力巨大,例如劍修若想壓勝江河水神,只需尋了源頭,一劍斬落,其影響等同于在一條江河上游筑造堤壩。

徐獬坦言自己尚未將這門劍術煉至化境,有朝一日,只需一劍悄然遞出,甚至能夠導致未來十幾年之內的大瀆改道,關鍵是遞劍極為隱蔽,因果蒙昧,難以追查。

徐獬笑道:“道訣、煉法都已經跟國師說清楚了,幫忙查漏補缺。”

陳平安答應下來,說會跟小陌、白景仔細探討這門劍術,有任何裨益,即刻飛劍傳信徐君,不忘打趣一句,“別被文廟知曉了,小心將來諸洲但凡出現任何線索晦暗的山水異象,就要第一個懷疑徐君。”

他們并沒有進入道觀,徐獬看著那副楹聯,字數很少,內容極大。

“乾元用九”。“巽命錫三”。

徐獬說道:“有筋骨,有神氣,是隱官的手筆?”

陳平安連忙擺擺手,“是崔師兄手書,我寫的字很一般。”

徐獬點頭道:“我翻過百劍仙和皕劍仙兩部印譜,印文都看過,隱官勝在才情橫溢,文思敏捷如下水船。只是金石功力確實一般。”

陳平安問道:“也沒有那么‘一般’吧?”

徐獬笑了笑,沒有言語。避暑行宮的風氣如何,他還是聽說過一些小道消息的,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風氣如何,他更是親眼見親耳聽過,如今還當了大驪國師,不缺他徐獬幾句違心的恭維話吧。

先前徐獬說自己寫山水游記不俗氣,除了意有所指之外,確實不算什么假話。

徐獬好山水喜游覽,生平所見山河奇景皆親筆繪畫而出,畫軸懸掛滿壁,青綠山水,山川蜿蜒,宛如壁上龍蛇飛動。再在墻上懸掛幾把曾經用過的佩劍,鞘內龍鳴,欲令眾山皆響。

轉入正題。

徐獬說道:“首先,是出身桃花福地的陳清流,道號‘青主’。還有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的‘談天’鄒子。”

旁聽的容魚瞬間神色動容。

陳平安笑道:“都不陌生。”

徐獬繼續說道:“青冥天下道士,俗名張腳,道號‘黃天’。他是一位老十四,隨方設教,歷劫為師。張腳曾言‘貧道生平志向在升平’,此語讓我印象極為深刻。當初張腳被迫離開青冥天下,去了西方佛國。現在他已經重返青冥了。”

“皚皚洲簬山韋赦,新十四。自號三十七峰主人。如今被顧璨作為宗門選址所在的全椒山,就曾是韋赦的私人道場,別號空山,堂號名為繭齋。”

“這幾位,應該就是那座二十人祖師堂的初創者。”

“初衷和宗旨,與陸沉的內外篇學問有關。國師要不要猜猜看?”

陳平安笑答道:“既然徐君都給線索了,估計是那‘內齊物外胠篋’?”

徐獬點頭道:“正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這位老真人贏過一次三教辯論,公開宣稱‘自然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人’,與道祖反著來。我最佩服這位老真人地方,跟徐君還不太一樣,是那碗符水,外加一碗白粥。”

“至于韋赦,用那背琴囊云游四方道士的容貌,曾經主動走到落魄山的山門,算是開誠布公自報身份了。大概是覺得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抑或是有別的緣由,其實都沒有那么重要了。”

徐獬點點頭,說道:“說句題外話,文圣為何要說陸沉是蔽于天而不知人?”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我也沒有問過先生這個問題,我猜是陸沉把天地人間看得太透徹了,反而找不著自己該站在何處了。不過只是猜測,回頭有機會,我問問先生,也問問陸沉,到時候再給你一個確切的答案。”

徐獬道了一聲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接下來,就是我了,金甲洲劍修,徐獬。”

陳平安笑道:“最早是曾先生引薦,還是鄒子帶路?”

徐獬說道:“是鄒子。”

陳平安恍然道:“看來他先找到的,不是后來的劉材,而是劍修徐獬。”

徐獬說道:“并非出乎私誼,就要為鄒子辯解什么,而是鄒子的確早就開始著手布局,針對他認為一定會出現的十五境純粹劍修了。他至今仍然不覺得天地能夠承受此事。在他眼中,三教祖師的十五境,跟一位純粹劍修的十五境,天壤之別。他覺得我們劍修的翻天覆地慷而慨,一定會帶給人間無法想象的創傷,就像……”

陳平安主動接話道:“就像整整一萬年的太平世道,也只是為了等待一萬年零一天的大劫臨頭,人間所有有靈眾生的消亡。哪怕這等慘劇,只是萬一,鄒子也要未雨綢繆,不允許某位十五境純粹劍修的坐鎮天地,出現一位舉天下之力、聚合人間之心,都無法與之為敵的存在。”

徐獬好奇問道:“鄒子此心,正耶偏耶?對也錯也?”

陳平安道:“這種誰都見不著摸不著的‘預設’,誰能說正偏對錯?理解的理解,不接受的不接受,各行其道而已,道上相逢見真章。”

徐獬說道:“賒刀人曾先生。”

陳平安笑道:“也算舊識了。”

“已經卸任櫻桃青衣一脈魁首的秦不疑,中土曈昽郡人氏,她與白也是一個時代的人物。西山劍隱一脈劉桃枝的師妹,竹海洞天純青的技擊之術,就是秦不疑傳授。”

“還是熟人。”

“金甲洲山上第一人,完顏老景。已死。”

“好像徐君第一次公然現身出劍,就是針對這位成名已久的老鄉,果然是豪杰不問出身,以無名殺有名。”

“桐葉洲玉圭宗荀淵,已戰死。”

“可惜。”

“來自三山福地,萬瑤宗宗主韓玉樹。”

“已經被我做掉了。”

“中土陰陽家陸氏祖師的陸虛,道號‘黃輿’,掌管司辰師一脈。既然國師拜訪過陸氏家族,肯定打過照面了。”

“哦?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回頭我去天都峰,與陸神聊幾句,看看能否邀請到黃輿道友來我落魄山做客。”

“流霞洲,天隅洞天主人蜀南鳶,新飛升,道號‘焦冥’。只是千年以來,始終被青宮山荊蒿壓著一頭,一直不得舒展。”

“蜀洞主的謀略手段,略遜荊蒿半籌,倒是有個好兒子。”

“遼水宗,仙人芹藻,松靄福地之主,道號‘姓蟬’。師姐蔥蒨,正在閉關,尋求飛升。”

“也是個極擅長在旁看戲、絕不肯涉險的精明人物,虧得是他師姐蔥蒨閉關證道,否則我都要懷疑流霞洲的風水是不是出大問題了。”

“隱官,我要與之問劍的兩人之中,就有這個芹藻,他其實要比蜀南鳶更早躋身飛升,早就是了。我懷疑他當年早有預謀,準備私自接引蠻荒妖族登陸流霞洲,但是我找出來的三條蛛絲馬跡都被掐斷了。之前我畢竟尚未飛升,不好與之硬碰硬,容易捉賊不成反而落個一身腥臊。”

“殺芹藻之前,最好順便確認一下他與韋赦有無勾連。至于遞逞中土文廟的那份文書,我來幫徐君捉刀就是了。”

“說定?!”

“徐君只管放開手腳遞劍,一位鬼鬼祟祟的飛升境而已,還傷不了浩然元氣。”

“中土大龍湫開山祖師,宋泓,依舊留在道場,卻早已改頭換面,自家宗門之內無人知曉此事。”

“可惜了風景絕美的大小龍湫,不知司徒夢鯨能否欺師滅祖,正本清源。”

“雨龍宗開山祖師,劉晝,新飛升。曾用化名田粟。”

“在那雨龍宗羽化臺,我晚了一步,未能抓個現行。”

“北俱蘆洲,瓊林宗婁藐,其實是韋赦的陰神。”

“原來如此。何止是伏線千里,山巔的好手段!”

“南婆娑洲,段青臣,儒家出身,自號‘離經’,是歷史上極為年輕的書院副山長。他早年跟陳淳安似有舊怨,很快就離開了書院。某次議事,他說了句風涼話,說倒要看看,陳淳安是怎么個獨占醇儒。”

“好,‘段青臣’,記住這個名字了。我肯定會找他當面問上一問,親耳聽一聽他的答案。”

“扶搖洲一位淫祠神靈,行事、道場皆十分隱蔽,只知道他自號紅粉道主。”

“我會讓文廟留心。”

“舊隱官一脈劍修洛衫。幾次議事,她對陳隱官倒是從無惡言,反而多是褒獎維護。”

“以后在蠻荒見了面,必須與她當面道謝。”

“這洛衫,確實生得好看,也會妝扮。”

“再就是頂替豪素空缺位置的杜山陰,也是你們劍氣長城本土劍修出身,好像他有個叫‘汲清’的侍女,來歷不凡。先前議事,有人想要花錢與他購買,不過杜山陰沒有答應。說實話,我看這小子,總覺得不順眼。”

“我也見之心煩。不否認他練劍資質確實極好。”

“正陽山茱萸峰田婉,鄒子的師妹,好像她擅長牽紅線,亂點鴛鴦譜。”

“等我稍稍空閑幾分,未來我自會安排一段姻緣贈予給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九真仙館,仙人云杪,道號綠霞。他的道侶,已經先他一步,飛升境了。”

“我跟仗義疏財的云杪道友,是老交情了。就是有個小誤會,一直解釋不清楚。”

“什么誤會?”

“他篤定我是白帝城鄭居中。”

“奇思妙想。”

之后就是那些躋身候補之列的各洲年輕人,例如在夜航船化名蕭寶卷的邵本初,重返正陽山的蘇稼,用過一盞本命燈的懷潛,道士王屋,南婆娑洲的賀不弱,北俱蘆洲那邊,除了作為白裳唯一嫡傳的劍修徐鉉,還有已經元嬰境閉關失敗兩次的林素,等等,候補總計十二人。

粗略聊過這些人物,徐獬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陳平安,為何感受不到你有半點的憤怒,譏諷,或是有任何的情緒起伏?”

陳平安笑了笑,自嘲道:“好歹當過幾年的隱官,也在書簡湖待過,還是見過一些人心的。”

徐獬再問一個更大的問題,“鄒子說你跟周密都無煊赫前身,我仍是將信將疑,當真沒有?”

陳平安搖了搖頭,微笑道:“沒有才是對的,有的話,便像……”

在想一個恰當一些的比喻。

徐獬倒是心領神會,接話道:“就要像那做成葷菜模樣的齋菜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也一樣不必將信將疑了,徐君除了劍術卓絕,寫文章也是好手。”

徐獬揉了揉下巴,“聽著好話,總覺罵人。”

一座國師府已經別有洞天,走出這間再有洞天的耳房。

徐獬轉頭看了眼位于這條中軸線最后邊、好似壓軸的正屋官廳,面闊五間,進深九檁,硬山頂,鋪黃綠琉璃瓦,垂脊五獸。

最為的罕見的,還是門外廊道的九根木柱,額外雕刻有九條栩栩如生的彩繪盤龍,身軀繞柱,龍首高昂。

徐獬告辭離去,陳平安拱手作別。

在對面廂房的廊道里邊,擺了一張藤椅,市井門戶的尋常物,擺在這邊就顯得引人矚目了。

容魚說道:“國師,上午已經不需要接見任何人了。”

陳平安點點頭,去了藤編躺椅那邊,躺下后,開始閉目養神,雙手疊放在腹部。

容魚安安靜靜站在對面的抄手游廊那邊。

這邊院子里邊也是一幅寶瓶洲形勢圖,中間的那條大瀆,將一洲對半分。

陳平安意態閑適,閉眼說道:“其實可以的話,我更想要讓自家大瀆,變成一條百花之瀆。”

容魚輕聲道:“國師親自聊此事不合適,不如讓我去與百花福地花神娘娘們提提看?”

陳平安搖頭道:“那就更不合適了。算了,就這樣吧。”

容魚看著大瀆南邊的王朝版圖,國師府這邊經常需要變更地圖,

想起一事,陳平安說道:“跟刑部趙繇打聲招呼,先前聊的事情,做些更改,讓他不要親自露面談,犯不著這么興師動眾,只需讓一位郎中對接事務即可,免得一下子把那撥盧氏遺民的胃口撐大了。”

容魚點頭道:“記下了,我這就去通知刑部。”

當時陳平安離開猶夷峰,下山之前,單獨與盧溪亭說起了一事,盧氏已經在桐葉洲燐河一帶復國了,國姓依舊是盧,新君就是舊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于祿”。

還與盧溪亭講明,這件事大驪朝廷自然是知情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于祿又不是在大驪兩州地界起兵造反,行復辟之舉。

陳平安再讓盧溪亭給那些至今思故國風流的遺民貴胄們捎個口信。如果他們愿意去桐葉洲輔佐于祿,可以跟大驪刑部說清楚,這邊非但不會刁難他們,甚至可以幫點小忙。具體怎么談,可以找刑部侍郎趙繇商議細節。如果擔心是大驪“關門打狗一鍋端”之類的陰謀詭計,他們直接跑去桐葉洲就是了,大驪刑部同樣不會有任何問責,留在寶瓶洲的家眷、產業,更不用擔心會被大驪遷怒,收繳充公。

盧溪亭聽到國師的親口承諾,當然精神振奮,只是他自認不諳朝政事務,有些怕自己說不清楚,他當然不是懷疑陳國師的用心,而是擔心那些故國遺民會胡思亂想,或是做事拎不清。真說起來,他盧溪亭才是幽居山中修道的神仙,但是跟他們幾次相處,盧溪亭實在是覺得他們過于膩歪了點,經常前一刻還興高采烈吟詩喝酒,只是對著某處山水畫面,就會突然眼淚鼻涕一大把的,痛徹心扉,傷春悲秋起來。只是想要挽留誰多待幾天,就有他們自己的雅致說法,例如伸手指著雨霽天青的朦朧山水,說什么某君縱使不念故友,忍心舍得此幅米家山水筆墨耶?結果聽了這個說法的那個人就留下了。又或是待客設宴花圃中,偏不擺桌凳案幾,只是使喚丫鬟仆役,搜集落花作鋪墊,大伙兒席花而坐,東道主洋洋自得,撂下一句吾家雖貧素,自有花裀也……盧溪亭跟盧瑯嬛經常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盧瑯嬛卻是幫忙一錘定音,“我們只管把話帶到,讓他們看著辦,至多提醒幾句。陳國師和大驪朝廷已經給到機會了,到時候是哭是笑,是怨懟是感激,反正都是他們自找的,我們也算仁至義盡了,又不是他們的爹娘長輩老祖宗,呵,下次再有誰故意拿話旁敲側擊咱們倆,次次用那家國道義要我們表態幾句,老娘再不慣著他們了,非要當場罵人!盧溪亭,說好了,你如果敢幫他們說話,我連你一起罵了!”

容魚已經返回這邊,她跟國師相處久了,自然而然就知道該何時等待,何時離開,何時出現。

既是經驗,也是直覺。

果然,陳平安說道:“容魚,記一下盧瑯嬛,她頗為聰慧,涉世心不淺,許多的獨到見解,都如天生的,栽培得當,未必不能成為黃眉仙一樣的人物。將來她跟盧溪亭都會擔任菅州將軍、副將身邊的隨軍修士,你讓蕭暑和袁容他們幾個,留心她的履歷,國師府單獨錄檔。”

容魚點頭道:“記下了。”

陳平安說道:“再記一事。長春宮修士近期會去一趟禮部衙門,主動跟禮部董湖商議農家修士一事,馮界她們未必能夠給到什么行之有效的東西,讓董侍郎提前打好草稿,最終以雙方共議出來的方案呈遞給國師府,文秘書郎裴璟負責錄檔此事。”

容魚說道:“好。”

陳平安問道:“那兩撥人?”

容魚點頭道:“陪都和地方上的官員,都在趕來的路上了,今晚都可以進入京城。”

陳平安笑道:“只看他們今夜住在哪里,出身如何就可以一眼分明了。”

容魚說道:“看得出來,徐獬并沒有表面那么輕松自在。”

陳平安雙手籠袖,睜開眼,淡然說道:“我也一樣。”

容魚說道:“剛剛得到消息,永泰縣王涌金想要辭官,但是后悔了,看來還是打算再繼續當縣令。”

陳平安緩緩說道:“你再讓裴璟記錄一事,只要王涌金膽敢辭官,就通知吏部,他每辭官一次,就直接貶官一級,如果王涌金有異議,就讓吏部直接告訴他,從他起往后三代人就都別想當官了。若無異議,吏部幫王涌金挑選的地方衙署,完全可以隨意,不必知會國師府。等到貶到了九品就去當胥吏文書,讓他返回永泰縣衙,只有在那之后,他才可以成功辭官。”

喜歡當官?就讓你當一輩子的永泰縣縣令。

喜歡辭官?就讓你在永泰縣胥吏的位置告老還鄉,往后三代,農耕也好,經商也罷,隨意。

陳平安說道:“容魚,你模仿我的筆跡,書信一封寄往禮記學宮給茅師兄,就說請文廟查一查那位淫祠神靈紅粉道主的底細。”

容魚猶豫道:“聽說茅司業于書法一道功力極深,會不會認出字跡?”

躺椅輕輕晃著,優哉游哉,重新閉目養神的陳平安微笑道:“我這就叫故意討罵。”

容魚心中了然,女子笑顏如花。她再次返回居中的二進院落,將國師交待的事情一一推進下去。

在徐獬來到國師府之前,剛才陳平安負責待客的,正是長春宮三位剛剛掌權的地仙。

新任宮主,馮界。也就是那位在大驪軍方渡船上邊,面對大驪國師也毫不怯場,侃侃而談的年輕地仙。

醴泉渡船前任管事,甘怡,道號霧凇。她如今卸任管事一職,負責打理整座長春宮的錢財。

還有一個名叫韋蕤的年輕女修,也是前不久才在那座遠古福地躋身的地仙。

大驪京畿之地有兩座渡口,一座是不拘身份、誰都可以自由往來的縞素渡,還有一座專門停泊大驪軍方渡船的鳴鏑渡,整個寶瓶洲,唯一的例外,就是長春宮的那艘醴泉渡船。

醴泉渡船在今日的停靠鳴鏑渡,還是讓很多京城官場的有心人上了心。

需知大驪宋氏給予長春宮的殊榮,不僅如此,若有修士成功躋身元嬰境,醴泉渡船甚至可以在大驪京城上空緩緩掠過,那位修士單獨站在船頭,她能夠俯瞰整座大驪京城,能夠接受所有進程百姓們的歡呼和祝賀,皇帝陛下和文武百官,都會專程站在大殿之外,給予那位女修最誠摯的道賀。

事實上,上任宮主,陸繁露當年躋身元嬰境,她就曾有過這樣的待遇。

哪怕是后來繡虎崔瀺擔任大驪國師,依舊沒有改變這項約定,甚至最后一次參加長春宮金丹修士的開峰慶典,崔瀺明確說了,只要他擔任大驪國師期間,此事就絕不更改。

他一樣會按照大驪宋氏與長春宮的約定,會站在渡船掠過京城的陰影中,遙遙禮敬。

遙想當年。

再看今朝。

躺在藤椅上的新任國師,依舊在閉目養神,只是扯了扯領口,扭了扭脖子。

容魚在側門那邊停步,悄然返回耳房繼續忙碌去了,她開始習慣性在腦海中復盤。

先前陪著國師一起待客,容魚才曉得原來那座跳魚山,就是甘怡的私產,是她主動與鄭大風提出,轉售給了落魄山。

照理說,長春宮在陳平安就任國師之前,雙方就已經有了一份相當不錯的香火情了。

大概也正因為如此,才讓陸繁露她們誤以為大驪宋氏永遠都是那個虧欠長春宮的大驪宋氏?

當時在官廳見著了她們三位金丹,國師的第一句話,便是笑問道:“是不是反復勸說宋馀一起登門拜訪,仍是勸不動這位抹不開臉的祖師?”

她們俱是神色尷尬。

國師的第二句話,“學道人總需悟得一理,為何以及如何身與心為仇,陸繁露就不懂,宋馀也不太懂,你們幾個卻要想清楚。”

之后便是馮界壯著膽子說起了長春宮未來規劃,她們自然是想讓國師大人幫忙把把關,看看她們合計出來的東西,有無大方向上的錯誤。一份不過百余字的稿子,已經是金丹地仙的馮界卻要在醴泉渡船上邊反復背誦,連那斷句如何,語氣起伏、情緒如何,都要權衡再權衡。

既是“好在”,也有“可惜”,國師只是聽了一遍就算,并無任何評價。

所以她們的想法,到底好與不好,她們心里沒有底。

本來都不用一刻鐘的光陰,她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至少沒有犯錯,惹來國師的震怒或是朝廷的清算,長春宮也算險之又險過關了?算是認可了新祖師堂的人選安排?

不過國師突然好奇問道:“馮宮主,你們長春宮的長春釀,一年到底能釀造出幾壇?”

馮界雖然不明白為何國師會詢問此等小事,仍是據實稟報道:“至多一百二十壇,若是再多,酒味就不對了,也會傷及靈湫泉的水脈。”

陳平安笑罵一句,“他娘的京城菖蒲河酒樓跟洛京的鶯花坊,一晚上喝掉的長春釀,都不止一百壇吧。”

甘怡還略微好些,馮界和韋蕤都被國師大人的一句“他娘的”給嚇了一大跳。

馮界試探性問道:“國師,朝廷是想要征用靈湫泉,變為官府釀酒,降低酒水品質,擴大銷量,稍稍緩解戶部壓力?”

果真如此,長春宮絕無二話。

在馮界她們這些年輕地仙、許多中五境女修看來,她們長春宮這百年來,就是太過沉醉于被各方勢力眾星拱月的假象了,忘了本。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純屬好奇,隨便一問,不要多心。”

“你們是不知道,現在都開始有人建言了,不如讓我兼領戶部算了,理由是老本行,吏部的察計評語肯定相當不錯。”

“也對,既是當慣了包袱齋的,也曾在劍氣長城開過酒鋪。如此說來,你們懷疑我要釀酒,確實合情合理。”

清晰感受到國師的輕松情緒,馮界她們頓時如釋重負。

甘怡猶豫了一下,主動提議道:“國師,這一百二十壇長春釀,我們長春宮留下二十壇自用,其余一百壇,不如定期定量交予禮部,一些個朝廷慶典,例如封正某位山水正神,禮部自行調配使用便是了,就當是錦上添花的點綴。”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點頭道:“可行。”

馮界眼睛一亮,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今天覲見國師一直比較沉默寡言的韋蕤,她卻是微微皺眉。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長春宮的山上香火情好,跟禮部董侍郎商量此事的時候,順便再就農家修士一事,爭取商量出一個妥善的章程。”

甘怡明顯倍感意外,錯愕不已,宮主馮界雖然道心一驚,仍是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容魚心中冷笑,這甘怡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如今大驪朝廷的便宜,是這么好占的?

農家修士,在寶瓶洲、扶搖洲和桐葉洲這三洲之地,從未如此“緊俏”過,以至于許多流霞洲、皚皚洲的農家修士,都覺得有利可圖,開始往這三洲跑,但是因為寶瓶洲有個對山上管束極嚴的大驪王朝,所以相對人數最少。此外寶瓶洲本土的那撥農家修士,戰時“服役”于大驪王朝各州,即便是無償墾荒耕種,也全無怨言,當然也不敢有任何怨言。戰后,尤其是來自南方的那些譜牒修士,他們就想要歸鄉了,按照大驪宋氏新訂的條約,每年那份俸祿薪水,本就微薄,哪里敵得過一份越來越濃重的鄉思?

鄉思之外,到了紛紛復國、恢復道場的寶瓶洲南邊,當那帝王將相的座上賓,恐怕一位山上地仙也要奉承一個下五境境農家修士幾句,不比在大瀆北部的大驪王朝舒服多了?

馮界三人離開國師府,重返醴泉渡船,甘怡滿心愧疚,說自己畫蛇添足了。

馮界卻是搖頭笑道:“萬事開頭難,就怕有心人,只要我們能夠解決越多的問題,長春宮就能贏得更多的尊重,一座祖師堂渙散的人心,反而能夠憑此重新凝聚起來。”

韋蕤以心聲說道:“我猜國師拋給我們這么一個天大的難題,未必是要看我們的章程,寫得到底有多好,多扎實多可行,而是朝廷要看一看我們新長春宮的大部分道心。所以我們只管盡心盡力,不用太過擔心后果嚴重。只不過此事,我們三個知道就行了,絕對不可以對旁人提及。”

馮界笑瞇瞇捏了捏韋蕤的臉蛋,“韋仙子不是平日里最喜歡翻閱兩部印譜嗎,還要作些集句詩哩,今兒見著了印譜主人,咋個一句話都不說啦。”

長春宮的女子,愛憎分明,過于牽涉紅塵的男女情愛一事,別家仙府總是藏藏掖掖,小心提防,她們卻是沒有任何規矩約束、禮法妨礙,時常有長春宮的譜牒修士,與那山下凡俗男子婚嫁,在紅塵里一起渡過幾十年光陰,她再返回山中繼續修道。

韋蕤羞惱不已,與馮界嬉戲打鬧幾句,她幽幽嘆息一聲,喃喃道:“馮宮主,霧凇師叔,我們長春宮要小心再小心了,不是什么榮辱,而是生死存亡在此一舉。”

馮界點點頭,正色道:“就當是背水一戰了。”

旋即變了臉色,馮界笑瞇瞇,或者準確說來是色瞇瞇道:“韋仙子,你覺得……”

韋蕤最是曉得這位宮主的閨閣德行,立即伸手捂住她的嘴巴,“馮界你這個八婆!休要胡說!”

甘怡看著兩位師門晚輩的相互打趣,再看那渡船窗外的云海滔滔,道心一寬,天地便寬闊。

下雨了。

烏云密布,一場驟雨。

宋云間懶洋洋,沿著抄手游廊散步來到這邊,看著對面廊道里邊的藤椅。

雙方就像隔著一座四水歸堂的天井。

陳平安雙手籠袖,聽著風雨聲,笑問道:“見著花開花落花復開,攖寧道友作何感想?”

在那院子,寓意大驪國祚年數的一樹桃花,先前是六百五十朵左右,距離八百朵不算太遠。

結果一場天地通過后,直到年輕國師從大綬朝返回大驪之前。宋云間親眼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六百多朵桃花,就那么陸陸續續,飄飄晃晃,落了滿地,自教宋云間看得道心不穩,欲哭無淚。

一樹桃花只剩余八十六朵的慘淡光景。

好在臨近子時、一天即將結束的時候,桃花復開,綻放滿樹,重新恢復到了六百朵。

至今想來,宋云間仍然心有余悸,苦澀道:“凡俗攀援高崖懸峭,登者如彈珠萬仞,當然會神骨驚竦。”

陳平安笑道:“現在才知道大驪宋氏的護道人,不是這么好當的,更不是躺著享福?”

宋云間收斂了心緒,笑了笑,抖了抖袖子,神色灑然道:“跋山涉水,先示以奇崛險怪,驚濤駭浪,再示以大好河山,風景獨絕,正是山靈水仙著意處也。”

國師府的很多事情,例如每日接見了誰,聊天的大致內容,每月都會匯總整理一次,呈交給御書房,讓皇帝陛下過目。

這不是皇帝宋和的要求,而是國師府自己訂立的規矩。

由容魚負責此事。

宋云間以心聲問道:“真打算將容魚作為下任國師栽培啊?”

陳平安反問道:“有何不可?”

由女子擔任國師,案例多了去。中土的大端王朝,裴杯是國師,曹氏不就是浩然第二王朝。

還有青冥的青神王朝,女子國師白藕,她還是青冥天下第三的武學宗師。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上次自己和陸掌教一起做客蠻荒,曾經路過一個叫云紋王朝的地方,也有個名叫白刃的女子國師。剛好跟那個道號“獨步”的皇帝,好像是叫葉瀑來著,聊得比較投緣,對方非要送給自己十二把飛劍,盛情難卻。

宋云間笑道:“自無不可。”

陳平安說道:“容魚暫時只是候補之一。”

宋云間說道:“反正都是好事。”

陳平安坐起身,“勞煩攖寧道友,幫忙去隔壁拿一下旱煙桿。”

宋云間也懶得計較一位堂堂十一境武夫隔空取物有何難,仍是幫忙取來,隨手拋給了那位看似養尊處優、實則偷閑片刻的大爺。

伸手接了旱煙桿,陳平安好像很開心。

難得看到國師如此神情氣態,宋云間好奇問道:“有啥好事?說來聽聽?”

陳平安也沒有賣關子,說道:“曹慈終于躋身十一境了。”

宋云間卻是從國師言語中抓住了重點,“終于”?

嘖嘖,看把你得意的,不就是比他曹慈提前躋身武神境幾天么。

是誰連輸四場問拳?幾座天下都知道的事情!

陳平安卻是很不仗義,忍了忍,終于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宋云間搖搖頭,自顧自走了,見不得這副小人得志似的嘴臉。

陳平安好不容易才收斂笑意,揉了揉臉頰。曹慈躋身十一境,他陳平安可能就是那個天底下最高興的人,都沒有之一。

伸了個懶腰,他脫了靴子,從藤椅起身,光腳站在廊道中,抽著旱煙,看著院子里的雨幕,長久沉默。

人間萬年書。

一部流水賬。


上一章  |  劍來目錄  |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