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家村,桂家老宅門外。
徐伯平時專門過來探看桂重陽的,自是要來桂家老宅。在木家村人眼中體面的松木磚瓦房,落在他眼中自是不夠看了。
不過徐伯平也瞧出這宅子是新起的,問桂重陽道:“這是新房?作甚不蓋大些?”
巴掌大的地方,如何能待人?
桂重陽卻道:“家里只有一位姑姑與表姊,這樣也盡夠住了。”
徐伯平剛才跟著桂重陽穿過半個村子,顯然看出這個村子的貧寒,不贊同道:“雖說是故鄉,可你到底是在城里長大,習慣城里的生活,如何能吃的這苦日子?這里偏遠貧瘠,物資不足,吃用不便,還是隨我去京城吧。文翰林年歲高了,留在金陵,不過小文年后來京,進六部當差,你們也能有個伴。”
這文翰林就是桂重陽的鄰居兼蒙師,也是桂遠的忘年交。小文是文翰林的幼子,與徐伯平年歲相仿,永樂十五年的進士。
當年五歲的桂重陽拜了文翰林做蒙師,溫翰林也叫十五歲的幼子文玨跟在桂遠身邊學習,兩個忘年交好友算是“易子而教”。
因此,桂重陽與文玨是正經的師兄弟。
去年桂遠病故時,文玨在陜西知縣任上,并沒有回去祭拜,不過桂遠相應后事,除了徐伯平打發的管家,就是文家人跟著前后操持。
兩人名為師兄弟,倒是比尋常手足更親近些,所以徐伯平才這樣說。
桂重陽回到木家村后,安置好后,就給文玨寄信,不過山高路遠,還沒有收到回信。
此刻,得了文玨年后進京的消息,桂重陽也為他高興道:“文師兄一直想要來北地,見識一下北京的雄偉熱鬧,之前只得了陜西的缺還遺憾來著,這下也是心想事成了。”
徐伯平趁熱打鐵道:“早年你們就相鄰而居,如今你隨我進京,在內城收拾出兩套院子,等著小文上京不是正好?你那姑姑與表姊想要帶也帶著就是。”
徐伯平雖說今兒才露面,可之前早叫人打聽過桂重陽老家的事。太久遠的暫時不知,可桂家長房、二房這幾口人是打聽到了。
關于梅氏的身份,桂重陽雖只是稱呼為“姑母”,可是徐伯平聽了依舊不順耳。畢竟在當地人眼中,這個梅氏是桂遠的“發妻”,那樣桂重陽算什么,桂重陽生母算什么?
在徐伯平心中,桂遠是大才之人,自不是梅氏這樣的村婦能匹配的。況且桂遠生前,從來不曾承認過通州的這門親事。
桂重陽道:“徐師兄,這里是父親的故鄉,我想要在此守制。”
看著桂重陽身上青布夾棉襖,在木家村算是體面新衣,可看得徐伯平皺眉不已:“可是手上錢緊了?”
梅氏聽到動靜,到院子里開門,就見徐伯平對著桂重陽“不善”的神情,不由心下一顫,揚聲道:“重陽,既家來,怎么不進來!”
農家的院墻不過三、四尺高,徐伯平一抬頭,正好看到梅氏。
梅氏目光全在桂重陽身上,偶爾望向徐伯平滿是戒備,生怕他要害人似的。
徐伯平心中納罕,卻不動聲色,只悄悄留心梅氏。
梅氏打開門,招呼桂重陽、梅小八到跟前,在一副護崽老母雞架勢,攔在兩個孩子身前,抬頭道:“這位客人是?”
徐伯平看在眼中,不免狐疑。
偏遠山野,民風樸實,作甚梅氏如驚弓之鳥?
桂重陽忙拉了梅氏胳膊,道:“姑姑,這是我爹生前的學生,徐伯平徐師兄。”說罷,又對徐伯平道:“徐師兄,這是我梅家表姑,雖為表姑,可發送了先祖父,又孝順在先祖母膝下多年,卻是同親生姑母無異。”
徐伯平聽明白桂重陽話中之意,這個梅氏替桂遠進了孝道,是當值得敬重之人。
梅氏卻是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的表哥,縣試都沒有過得表哥,收學生了?
況且這青年二十出頭年歲,實比桂遠小不了幾歲,又是武人裝扮。這文武殊途,師生名分又從何處來?
徐伯平也看出梅氏的質疑之色,卻是沒有解釋的意思。
論起來,桂遠并沒有正式收他為學生,這個“師兄”還是他上桿子叫小重陽叫的。
桂遠功名不顯,卻是隱世大才,他認識桂遠十多年,自然相信自己的眼睛,才會心甘情愿執學生禮,而不是平輩論交。
今日既是來探看桂重陽,徐伯平留心的就是桂重陽的吃穿住行。
“穿”是一眼可辯,“住”的如何,徐伯平還是要親眼看看。
桂重陽眼見著徐伯平沒有寒暄的意思,只四下里打量屋子,就直接引徐伯平進了書房。
看著一柜子書,書桌上熟悉的文房四寶,徐伯平眼圈微紅。
不過沒有看到床榻之類,徐伯平又問:“起居在何處?”
桂重陽又引他到上房,見桂重陽住在東屋,墻上糊了白紙,炕柜桌幾都是簇新松木,徐伯平神色才稍緩。
東屋是主人房,那個梅氏沒有借著長輩身份就“鳩占鵲巢”,還算知規矩。
桂重陽看在眼中,自然明白徐師兄是不放心自己,忙勸慰道:“師兄勿要擔心小弟,到底是故鄉,有堂親長輩與姑姑照拂庇護,小弟日子還過得去。”
徐伯平胡亂點點頭,指了指兩個隨從中的一個道:“這是我表弟張林,你小時候也見過,正好前些日子點了三河知縣。以后你有什么事,只管尋他做主。”
桂重陽聞言不由吃驚,要知道這張林名為徐伯平表弟,實際上更像是跟班與伴讀。并不曾聽聞他下場,那是恩蔭入仕?還有就是徐伯平對張林的態度,絲毫不因他是七品知縣就另有相待,還是如此隨意。
桂遠沒有對桂重陽仔細說過徐伯平的身份,只說是貴人。
南京城里姓徐的權貴,身份最高的就是中山王徐達一脈所處的兩家公府,徐達長子傳的魏國公一脈,還有次子所傳的定國公一脈。
這兩國公府不僅是開國功勛,還是今上已故原配發妻徐皇后的娘家,太子嫡親舅家,是皇親國戚之家。
只不知這徐伯平是徐家那一支的,三河知縣只是七品,可到底是一地父母,徐家的姻親子弟輕易得到這個職位,可見徐家權勢之顯赫。
驚訝過后,桂重陽就剩下滿心歡喜。
之前他始終不安得就是杜里正借著里正之位,在農稅與丁役上算計桂家,如今縣官是熟人,還怕什么?
桂重陽喜形于色,看著張林就多了幾分迫切。
張林被他看得失笑,道:“就這么歡喜?可見是真的受了委屈了?快與大哥說,讓大哥給你做主。”
桂重陽不是那等仗勢欺人的性子,不過摸不到杜里正的底,實是不安心,便猶豫了一下道:“還真有件事,要麻煩下徐師兄與張大哥。”
徐師兄精神一震,道:“什么事?可是有不開眼的欺負到你頭上了?”
桂重陽搖頭道:“不是小弟的事,是十幾年前的往事。”
兩人都不是外人,當年的事情也不是什么不可說的,桂重陽就說了“九丁之難”的前因后果,并不曾為親者隱。
徐師兄與張林卻是聽傻了。
桂遠十五歲離鄉之事,他們之前也知曉,卻不知還有這段往事。
兩人跟著桂遠學習多年,知曉桂遠人品,不信他真的是偷拿了二百兩銀子離家出走,都覺得其中有蹊蹺。
徐師兄尤為憤怒:“雖不知如何設計,可先生若不是因此飲恨,也不會盛年郁郁而終,這布局之人該死!”
張林則是直接問道:“重陽可是懷疑是杜忠就是幕后之人?”
表兄弟對視一眼,并不覺得桂重陽的懷疑“空穴來風”。桂家敗落,等到便宜的就是這杜忠,杜忠自然嫌疑最重。
桂重陽點頭道:“八成是如此了,只是這杜忠一個外鄉人,如何在衙門那邊走的關系,如何謀得里正之位,都叫人稀奇。小弟想要托付兩位兄長的,就是若方便,請幫忙查一下這杜里正的底細。”說到這里,又說了這幾日杜里正因鋪子里管事捐銀跑了之事,召集了許多健仆之事。
“杜家平日也有下人,不過老蒼頭與小廝之類,并不曾見這些多青壯,這幾日卻是呼呼啦啦來了十幾人,看著都是訓練有素,不似尋常人。”桂重陽接著說道。
徐師兄聽得皺眉不已,看著張林道:“沒想到小小三河,還有這等人物,可是哪家權貴旁支?”
能訓練青壯做家丁的人家,本就不會是尋常富戶。
張林一愣,道:“木家村這里之前弟只留意到林家,是鎮遠侯姻親林家的族人,杜家只記曉得是村里正,到底不曾聽聞是哪家的。”
不管怎么說,表兄弟兩個倒是將杜里正放在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