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哪里有無緣無故的算計?
杜里正之前就覺得秋稅的事情有村里人做手腳,已經開始暗暗提防。當年他能為了里正之位算計桂家,今天別人就能為了里正之位算計杜家。
“一朝天子一朝臣”,往大了說是朝廷權力更迭。往小了說,知縣換人,下邊的糧長就跟著換了。糧長換人,說不得也希望下邊換個更親近的里正。
既猜測村里有人惦記自己的里正之位,杜里正疑的本是林家。
同樣是外來戶,杜里正憑借十幾年前的籌劃,先一步得了里正之位,林家就能服氣?
這些年林家與村民往來不多,可因為糧種的事,也賣了不少好給村民。
偏生因林家有族人為京官,杜里正心有顧忌,只能看著林家邀買人心。這次,莫不是林家趁著糧長換人,來算計里正之位?
不過杜里正素來謹慎,雖說心中疑的是林家,不過也安排人盯了梅家與桂家這邊。
梅家這兩年風頭漸盛,族人也越發心高氣傲了;桂家那邊,有宿怨在,誰曉得什么時候坑杜家一把。
因此,“東桂”去桂二爺爺家的事就入了杜里正的耳。
正如桂選說的一樣,只要兩家走動起來,外人眼中桂家就是一體的。
桂家本就是杜里正的肉中刺,始終防備著,眼見著分裂多年的“東桂”、“西桂”勾搭起來,杜里正心中暗恨。
讓杜里正更惱怒的是,除了桂家,梅家那邊也沒有消停。
梅家幾個房頭齊聚梅安家,提的也是里正之位。在他們看來,杜里正處境不妙,正是可以一爭的時候。
反倒是梅童生父子,沒有參合此事,多少讓杜里正略感欣慰。
一夜無話,次日因村塾再次放假,桂重陽與梅小八就得了閑。
梅小八做完例行功課,都坐不住,央磨著桂重陽出去耍。
今天桂二爺爺與桂春過來幫看了煙道,畢竟是新宅,總要試幾日,所以屋子里還是陰冷,反倒不如外頭舒坦。
桂重陽練完大字,抄完《地藏經》,也覺得手腳冰涼,就跟著梅小八出來。
梅小八扛了兩個釣桿,又提了一個水桶,帶桂重陽去河邊釣魚。
自打中秋過后,梅氏就不許梅小八再下水。
梅小八憋的狠了,就捉摸出釣魚竿來,偏生又是坐不住的性子,每次都沒有耐心釣魚,就拉了桂重陽過去。
桂重陽因為身體不好,小時候靜的多、動的少,是能坐得住的。最后梅小八打窩子、上餌料,桂重陽坐著垂釣,小兄弟兩個倒是配合的剛剛好。
今天梅小八拖桂重陽出來,顯然也是打這個主意。
“可惜姑姑不讓,俺不能下河摸黃鱔,現下的鱔魚才肥呢!”梅小八提著東西,面帶惋惜道。
桂重陽輕哼一聲道:“秋水陰寒,可是鬧著玩的!為了兩口吃食,你原意以后做個癱子?”
這說的是村里一個李姓旁支的老鰥夫,早年喪妻,留下一個兒子,家里赤貧,沒有二畝地,每年開河后就摸著泥鰍黃鱔去趕集賣,有了收益就不避寒暑,結果風濕嚴重,不到三十多歲就下不了床。幸好兒子還算孝順,在林家做長工,有份工錢,父子二人得以維持生計。
梅小八伸了下舌頭,也不再念叨下水的事了。
少一時,小兄弟兩個到了河邊。
梅小八從水桶里拿出炒好的糜子面團,在一處柳樹下打窩子。
桂重陽也撐起兩個魚竿,手中卻拿出了一本《四書集注》。
杜里正的身份詭異,使得桂重陽生出各種猜測,也越發的覺得時間緊迫起來。
桂遠是去年十一月初一沒的,桂重陽守父孝三年,實際上是二十七個月出孝,雖說時間有些趕,可也正好能參加后年縣試,就想要到時候一試。
算下來,就剩下一年半時間了。
梅小八打好了窩子,回頭就看到桂重陽拿著書本的模樣,不由壓下之前的雀躍,也折了柳枝,在地上寫起新學的百家姓來。
這才是“近朱者赤”,桂重陽眼角看到,微微一笑。
桂重陽一心二用,絲毫不耽誤看魚竿,沒一會兒就釣上來兩條半尺長的鯽魚。
梅小八見狀連忙放下書本,過去摘魚換餌,本還擔心看漏桿,白瞎了打窩子的糜子,到底是糧食,不好白浪費了,這下才真正的放心了。
兩個少年,一個看釣桿起桿,一個上前摘魚換餌,沒有魚的時候就一個人拿著書卷看書,一人蹲在地上用柳枝,落在別人眼中,就成了風景。
不遠處一個素服青年騎在馬背上,駐足觀望,身邊跟著兩人,也都是騎馬隨行。
“那是小重陽?”青年有些不敢認:“愛讀書的樣子倒是沒變,作甚這樣裝扮?”
身后一人回道:“入鄉隨俗吧,北地到底苦寒,百姓日子簡樸些。”
另外一人道:“前年隨著大哥見過重陽小哥,粉雕玉琢模樣,眼下倒是換了模樣,要是桂先生還在,不知如何心疼。”
金陵繁華,桂遠又是個寵兒子的,真是半點不肯委屈了兒子,吃穿用度都是可好的來,比勛爵之家也不差什么。眼前幾個人是桂遠故人,見過桂遠寵子,才有這樣話。
那青年面帶慚愧道:“早該過來探望,竟是拖了這許久。”
另外兩人少不得開口勸慰,三人催馬,往河邊走來。
桂重陽正收桿,魚鉤上是一條尺半的胖頭魚。
梅小八立時眉開眼笑,上前提著大魚流口水。
桂重陽卻放下魚竿,轉過身去,正好看到不遠處走來的幾匹馬。
“重陽哥,這魚有三斤哩!”梅小八提著魚興奮說道。
桂重陽并沒有應答,看著前面的那個青年,有些精神恍惚。
梅小八也看到外人來,還是幾個騎馬武人裝扮的青壯,不免有些膽怯,卻依舊上前兩步,在桂重陽身邊站了。
那青年翻身下馬,看著桂重陽含笑道:“怎么?兩年沒見,就不認識了?”
桂重陽作揖道:“徐師兄!”
那青年二十出頭年紀,身材高大,容長臉,面容略黑,看著魁梧健碩。
自打桂重陽記事起,就見過這位“徐伯平徐師兄”,如今不過兩年沒見,自然不會真的忘了。
那青年聽著這舊日稱呼,也有些動容,道:“我枉為先生弟子,卻沒有送先生最后一程,又讓你一人獨自回鄉,先生在地下怕也要怨我了。”
桂重陽搖頭道:“徐師兄想多了,先父生前最惦記師兄不過,就是病榻上都念叨師兄兩回,說師兄在北地當差,怕是差事辛苦艱難。”
只這一句話,就聽得徐伯平紅了眼圈:“我該回去的,先生待我如子侄兄弟,我對不住先生!”
桂重陽忙道:“先父病故后,要不是師兄的家下人過來幫忙料理,殯葬一干事物也不會順遂,就是小弟回鄉,也多仰仗徐師兄的安排。還未曾向師兄道謝,這里,小弟謝過了。”說罷,做了個長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