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唱千年的璀璨血光
傳唱千年的璀璨血光
崇德殿之中的君臣密議,似乎就像是被夜風給傳播開一樣,又像是投入巨石的深淵,波瀾悄然蕩開。
許縣之中,那些市坊陰影之中,門扉開闔之間,宗正府長史、尚書臺郎官、九卿門生故吏,乃至深居簡出的宗室遺老,皆如蛛網上的蟲豸,敏銳捕捉著從宮殿之中傳出的震顫。
諸派心思各異,暗室密語,燭火搖曳間,皆是刀光劍影。
宗正長史劉艾府邸,密室之中。燭影幢幢,映著幾張憂憤而蒼白的面孔。
宗正長史劉艾,侍中梁紹相對而坐,氣氛凝滯。
劉艾須發微顫,壓低聲音,探得真切?陛下……竟準了曹賊三道詔書?尤是那「親征」之詔……此非授賊以刃,自絕生路乎!
梁紹捶案,目眥欲裂,曹孟德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三道詔書,一為驅天下共討斐賊,實乃驅群羊入虎口,耗我漢家元氣!二為擢其曹氏爪牙,虛銜假節,行僭越之實!三……
梁紹聲音越發的冰寒,天子乃天下共主,豈可私用之!什么天子親征,這是要天子以命鎮汜水啊!
劉艾長長嘆息一聲,帶著無盡的悲涼,然這斐賊之禍……莫非大漢竟要再陷于西涼武夫之手?其新法裂土分民,壞我綱常,若入主中原,天子恐真為泥偶……陛下或亦兩難?
梁紹冷笑了兩聲,但片刻之后也是跟著嘆息一聲,兩難?此乃曹賊毒計!其一,借陛下之名,裹挾山東士族豪強,為其輸糧送人,與斐賊拼個玉石俱焚!其二,陛下若應其所請,親臨汜水督戰……
他眼中閃過恐懼,此去,恐為楚懷王入秦!名為督軍,實為人質!屆時,陛下身陷曹營,生死操于賊手,而曹賊更可挾天子以令諸侯,號令四方!縱勝斐潛,陛下亦永墮深淵,再無掙脫樊籠之日!縱敗……陛下必先為曹賊殉葬!
劉艾急切說道:然則計將安出?難道坐視陛下墜入彀中?
梁紹閉目,復又睜開,精光乍現,當務之急,絕不可使陛下離京!許縣雖如牢籠,亦是陛下法統所在!吾等當聯絡忠直,于朝堂力諫,言天子乃社稷之本,萬不可輕涉險地!更要……
他聲音壓得更低,密遣心腹,攜陛下密信,星夜潛往關中,示好斐賊!
劉艾驚道:示好斐氏?這……此非資敵乎?
梁紹目光如炬,搖頭說道,非也!此乃效‘燭之武退秦師’之策!斐賊之所求,或非盡滅漢室,乃破舊立新。吾等示以陛下受制于曹,實乃身不由己之狀,言明陛下心向漢統,苦于權臣。若斐潛尚有尊漢之心,或可暫緩兵鋒,離間曹斐,或……至少保陛下性命無虞,留待將來!此乃驅虎吞狼,以毒攻毒之策!總好過坐看曹賊將陛下綁于戰車之上,一同傾覆!
劉艾默然許久,雖覺兇險,然思及天子劉協處境,亦覺此乃一線生機。
欲望暗涌之處,遠遠不止宗正府內一處。
陳氏長老以及其他潁川幾位老者坐在一處,似乎連周邊的氛圍都死氣沉沉起來。
陳氏之中,雖然陳群在鄴城,為曹操所重,但是陳氏并不滿足于僅僅一個鄴城。再加上如今冀州危在旦夕,鄴城雖然富庶,但是隱隱也成為孤城,陳群身為鄴城守,其實也算不上什么太好的職位。
陳氏長老捻須,語帶譏誚說道:曹孟德,困獸猶斗矣!三道詔書?呵,無非垂死掙扎,欲拉天子并山東士族為其陪葬!其心可誅!
鐘氏長者一臉的憂慮,然詔書若下,尤其那共討之檄……吾等家族,恐難置身事外。斐潛火器之利,兵鋒之銳,鞏縣半日而崩!與之相抗,豈非以卵擊石?此乃智伯瑤,決汾水以灌晉陽之毒計爾!欲淹死趙襄子,卻恐我等唇齒叛離,便是要先淹死我等附庸!
陳氏長老面色沉靜,目光深邃,鐘公所言極是。曹公此舉……表面是聚兵抗斐,保其權柄……其實是乃行挾天子以令不臣之故技,借大義名分,強驅天下入其死局!
陳氏長老停頓了片刻,咬牙說道:這是曹賊意圖壞山東之基業!若勝,則借機鏟除異己,盡收山東之權;若敗,則拉整個漢廷及依附士族為其殉葬,使斐賊即便入主,亦接手一個元氣大傷,怨氣沖天的爛攤子!用心險惡,莫此為甚!
鐘氏長者聞言,不由得急切而道:然則吾等當如何?坐以待斃?
陳氏長老手指輕叩案幾,對策么,倒也有……其一,陽奉陰違。詔書若下,口稱遵旨,然征發糧秣、調集私兵,必「斟酌緩急」,「量力而行」。如今斐曹之爭,已近尾聲,吾等當待價而沽之,保存實力為上。其二,斐賊之前有言,有上中下三檔……我等可派遣可靠之人,密攜山東士族名冊,前往往投……言明吾等苦曹久矣,愿為內應,只求保全家族田產,子弟前程……雖說未必得其上,亦可保其中……
鐘氏點頭,可片刻之后又是說道:可若是……曹氏守住……不,老朽是說,這天子若真至汜水……這仗……
啊哈!陳氏長老笑了半聲,斐氏素重實務……這天子虛名……啊哈哈,到時候……還是要看我等啊!
鐘氏長者沉默片刻,便是點頭稱是。
其他幾位老者雖然沒有說話,但是眼中閃爍的皆是家族存續的冷酷算計。在他們看來,無論是劉協的皇權還是曹操的霸業,在斐潛碾壓性的力量和新秩序面前,都已如風中殘燭,不值得為之殉葬。他們必須,也只能是為家族所考慮,至于忠孝大義,天子社稷么……
等他們家族穩固,保全了之后再說罷!
光祿勛郗慮及數位清流名士默坐。
茶已涼,無人動。
郗慮咳嗽一聲,打破了沉默,曹公星夜入宮,翌日即傳三道詔書風聲……陛下用璽,恐非心甘,然定有不得不為之故。斐氏子之威,竟至于斯?
名士賈氏嘆息道:如今關中制,「授田于民」,「以考課而代舉薦」……如此種種,確如曹公所言,乃釜底抽薪,壞我千年根基。然其勢已成,恐非人力能逆。曹公欲聚殘力相抗,亦是盡人事。
人事?哈,這是人命啊!座下有人不滿的嘀咕了一聲。
郗慮緩緩開口,氣場平穩,若觀其表,乃曹公借天子威權,行最后一搏……若查其實,乃新舊之爭,道統之所系!
華歆坐在一旁,原本也是沉靜不語,待聽聞郗慮言及道統二字,才是點頭說道:鴻豫所言甚是!吾等士族賴以存身之「禮法尊卑」,如今被關中所破!名器之藩籬毀于一旦,此乃‘器’與‘道’之大變之局也……汜水之戰,無論曹斐誰勝誰負……天下,哎,這天下,已是不同往昔了……
一名士急急問道:這……如今,吾等當如何自處?
郗慮沉吟少許,開口說道:當靜觀其變。一不可螳臂當車,徒惹殺身之禍,亦不可蛇鼠兩端,屆時勝負一定,則自害也。吾等當謹守本職,不妄議詔書,不主動附曹,亦不顯親近斐氏。效持盈定傾之術,待塵埃落定。
華歆補充說道:除此之外,亦需留意陛下!陛下乃天下名器所系。無論將來誰主許都,天子若在,吾等士大夫便仍有道統可依,有諫諍之途可循。若陛下有失……則真成「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矣!故暗地里,當留意宮禁,若有危及陛下性命之虞,或需設法保全。此一為忠君,二亦是保吾輩士人立身之根本也!
眾人深以為然,又是詳細商議了一番,最后得出的策略就是守闕。
守住官僚體系的門檻,保住士大夫這個身份,以待新主。
天子在他們眼中,更多是維持道統合法性的象征符號,其人身安全的價值,大于其實際權柄……
許縣之中,夜色如墨,各府密室的燭火終將熄滅。
然這暗流洶涌的推演與算計,已將大漢王朝最后一點凝聚力的假象撕得粉碎。
保皇者圖存君而不得其法,欲降者謀保家而失其節,持中者求存身而喪其銳。所有人都在末日棋局中,依據自身對時局的冷酷解讀,落子于那即將崩塌的棋盤之上。
夜色籠罩,一乘不起眼的青幔小車,碾過郊野荒徑,停在一處簡樸的茅舍前。
玄衣佩劍的身影掀簾而下,正是曹操曹孟德。
他屏退左右,獨自立于柴扉之外,望著窗欞透出的昏黃燈火,那握慣了劍柄,批慣了朱砂的手,竟在袖中微微蜷起,似有千鈞之重。
良久,他終是抬手,輕叩門扉。
吱呀——
一聲,院內門扉半開。
于昏光中現出一位婦人身影,荊釵布裙,難掩眉宇間刻骨的清冷與疲憊。
曹操舉火,照亮自己的面容,勉力一笑,夫人,別來無恙乎?
丁夫人抬眼看清來人,眼中無驚無喜,亦無怨懟,唯余一片沉寂的死水,你來作甚?
曹操略有尷尬,于此……這非待客之道罷?
丁夫人默然前來,開啟柴扉,然后便是側身讓開,不發一言,徑自坐回屋內,坐于織機之前。
機杼聲復又響起,單調而固執,仿佛在織著一匹永遠也織不完的哀傷。
曹操默默踏入,掩上門扉,環顧四周,片刻之后輕輕一嘆。
屋內陳設簡陋,唯織機旁一盞油燈,映著丁夫人專注而疏離的側影。
曹操解下佩劍,置于門邊矮幾,沉重的鐵器與木幾相觸,發出一聲悶響。
丁夫人手下的機杼聲,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復又接續,節奏未變。
曹操自己尋了一張舊椅坐下,就在離織機不遠不近處。
目光落在丁夫人靈巧卻枯瘦的手指上,那曾經為他縫補戰袍,撫育子脩的手,此刻只與冰冷的梭子為伴。
曹操喉頭滾動,似有千言萬語,卻終化作一片沉默的礁石,沉在胸中。
機杼吱吱有聲,宛如多年積攢下來的情緒,如同浪潮一般涌動不休,終使得曹操輕咳一聲,打破死寂,聲音之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夫人……近日可安好?
這是廢話。
可是除了廢話,曹操又能說些什么?
亦或是說天氣可好?
機杼聲未停。
丁夫人眼也未抬,只淡淡應道:勞丞相掛心。粗茶淡飯,自食其力,無病無災,便是安好。
丁夫人語聲平靜,卻字字如冰針,刺入曹操心底。
她稱他丞相啊!
不是孟德,更不是昔日閨閣中的阿瞞……
君臣之隔,生死之壑,早已橫亙其間。
曹操默然,仰頭,眼眶略紅。
眼前浮現的,是年少時譙縣春光里,那個明艷爽利,敢與他策馬并轡的少女……
是新婚之夜,紅燭下含羞帶怯,卻又目光灼灼望向他,說愿與君同甘共苦的新婦……
更是子脩牙牙學語時,她抱著孩子,眉眼彎彎,柔聲哄逗的模樣……
那些鮮活溫暖的過往,如今都被這單調的機杼聲碾碎,織進了眼前這匹冰冷灰暗的布中。
曹操眨眨眼,目光掃過墻角供奉的一個小小牌位,心中便是一突。
那牌位上雖說無字,但曹操心如明鏡,那是誰……
那潛藏在暗中的毒蛇,吞噬了他驍勇的長子,也毀了他結發妻子的心。
彼時他立足未穩,強敵環伺,他只能含恨吞下這斷腸之痛,強作鎮定,甚至……
甚至是秘不發喪!
這些,在丁夫人眼中,皆是涼薄,是背叛,是親生骨血之仇竟抵不過權位之重!
阿婉……
曹操喉間干澀,下意識喚出這個塵封已久的閨名。
機杼聲驟然一停!
丁夫人猛地抬頭,目光如電,直射向他。那眼中不再是死水一般,而是宛如瞬間被點燃的熊熊悲憤與質問!
丞相慎言!
丁夫人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痛楚,此名,唯故人可喚。故人已逝,葬于那日烈火之中!丞相今日,是來憑吊故人,還是來憑吊……我那苦命的兒?!
最后幾字,已是字字泣血。
曹操身軀一震,如遭重擊。
他避開那灼人的目光,垂首望著自己布滿繭痕的手掌,仿佛上面還殘留著子脩幼時攀附的溫度。良久,他啞聲道:子脩……吾兒……吾未嘗一日忘懷。其英姿,其孝勇,常在吾夢中……
他話語艱澀,似從肺腑中擠出,一個個的字,就像是礫石,在摩擦,在割裂。
夢中?
丁夫人冷笑,復又低頭,狠狠推動機杼,梭子穿行如飛,仿佛要將所有的恨與痛都織進布里,丞相夢中,可還有那焚燒子脩尸骸的火光?可還聽聞吾兒為了所謂曹氏大業,忍病挨痛的慘呼?可還有……他尸骨未寒,你便急于安撫仇寇,收納人心的雄才大略?!
字字誅心,句句見血。
曹操臉色灰敗,無言以對。
他能說什么?
說亂世之中,梟雄之業,容不得快意恩仇?
說彼時若意氣用事,基業將傾,曹氏滿門危殆?
這些冰冷殘酷的政治邏輯,在一位母親泣血的愛子之心面前,蒼白得可笑,卑劣得刺眼。
他所有的不得已,在她看來,都是對父子人倫的褻瀆,對母子深情的踐踏。
機杼聲又漸漸緩了下來,丁夫人疲憊地閉上眼,嘆息而道,丞相位極人臣,威加海內,何須來此陋室,看一未亡人織布?徒惹人厭……丞相,請離之。
語氣中再無激烈,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倦怠與疏離。
曹操抬起頭,深深地看著燈下那個倔強而孤獨的身影。
他看到了她鬢角早生的華發,看到了她眼角深刻的皺紋,看到了她因日夜操勞而不再光潔的雙手。
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那無法磨滅的傷痛,以及……
那深埋于傷痛之下,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一絲殘存的關切?
她雖怨他恨他,卻終究未將他拒之門外。
這默許的相見,這陋室中的相對無言,是否已是她所能給予的最后一絲余地?
然而,他依舊不能言。
他不能告訴她此刻的許都已是風雨飄搖,汜水關外斐潛大軍壓境,火器之利摧枯拉朽,他曹孟德半生基業已到了生死存亡之秋。
他不能在她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頹唐與軟弱,那只會讓她更加鄙夷,或是……
徒增無用的擔憂。
他更不能祈求她的原諒,那是對子脩的褻瀆,也是對她堅守的侮辱。
他所能做的,唯有沉默地陪伴。
在這方寸陋室之中,聽著這單調的機杼聲,任由那熟悉的,混合著麻線清苦氣息的味道縈繞鼻端,仿佛時光倒流,回到那些無需權謀、只有柴米油鹽的平靜歲月……
然而,逝者如斯,永不復返。
油燈漸黯,燈花噼啪爆開。
曹操緩緩起身,并不高大的身影在昏黃的墻壁上投下濃重的陰影。他走到門邊,拿起佩劍,動作遲緩,似有萬鈞之重。
他背對著織機,手扶門框,停頓了片刻。
顧我共載歸乎!
織機聲依舊,未曾因他的動作而停歇半分,也未曾因他的停留而加快一絲。
丁夫人始終低著頭,專注于手中的經緯,仿佛他從未出現,亦或即將的離去,與窗外吹過的一陣風并無區別。
曹操深吸一口氣,那氣息中帶著茅舍的清寒與塵埃的味道,也帶著一種訣別的苦澀,得無尚可邪!
丁夫人依舊不抬頭。
他終于推開門,冰冷的夜風瞬間涌入。
就在門扉即將合攏的剎那,一句極輕,卻也極沉,仿佛耗盡了他所有力氣的話語,飄入室內,清晰地落在丁夫人耳中,也重重地砸在兩人之間那早已千瘡百孔的情緣之上……
阿婉……真訣矣。
語畢,門扉輕闔,隔絕了內外。
腳步聲遠去,終至不聞。
茅舍內,機杼聲不知何時,戛然而止。
油燈昏黃的光暈里,丁夫人枯坐如木雕。
許久,一滴滾燙的淚珠,重重砸落在織了一半的麻布上,洇開一片深色的的濕痕。
她手中緊握的梭子,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面。
窗外,唯有寒風嗚咽,如泣如訴。
青梅竹馬,結發情深,終究抵不過亂世烽火,生死離殤。
他像她,她也像他,所以橫亙在兩人心中,便是誰也未曾,也永不愿先低頭的驕傲與傷痕。
真訣矣。
此一別,黃泉碧落,再無相見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