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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恢復默認
作者:馬月猴年
更新時間:25080720:01
類似的情景在潁川各地上演。
加征的額度層層加碼,從郡守到縣尉,從倉吏到里正,每一層都張開了一張無形的網。
征糧簿冊上的數字被隨意涂改,以損耗、陳糧折價等名目中飽私囊。
真正能運抵前線的糧食,數量未必真能補上那前線所需的缺口,不過質量卻每況愈下。
摻雜著沙土,以及一些霉變谷物的軍糧,被麻木的民夫推拉著吱呀作響的輜重車,運往曹軍大營。
更有甚者,一些膽大包天的胥吏,借著嚴查通敵的尚方寶劍,將矛頭對準了稍有積蓄的富戶或看不順眼的商賈。
當然,大多數倒霉的,都是中層的富戶商賈。
頂層的那些,胥吏是不敢輕易碰的。
一頂通驃騎細作的帽子扣下來,便是傾家蕩產的下場。
抄沒的贓物大部分進了私囊,少部分劣質的才充作罰沒物資上繳。
潁川郡內,一時間怨聲載道,風聲鶴唳,人心離散。
就在這個時候,荀彧持著曹操的符節,帶著一隊精干的校事官前來的消息,如同一陣疾風掠過潁川這死水池塘。
那些原本在征糧、盤剝中如魚得水的胥吏們,瞬間收起了獠牙,換上了一副憂國憂民,勤勉奉公的面孔。
在通往潁川的官道上,原本被衙役欺凌驅趕,如同驚弓之鳥的鄉民,忽然發現路邊支起了一個簡陋的粥棚。
穿著嶄新皂衣的衙役們,臉上掛著前所未有的,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僵硬的和善笑容,敲著鑼吆喝道,曹丞相,荀令君體恤民艱,開倉放賑!父老鄉親們,快來領碗薄粥,暖暖身子!排好隊,莫擠莫擠!
大釜內翻滾的確實是稀粥,膽清澈得能照出人影,米粒稀疏可數。
只不過,比起前幾日枷號示眾、家破人亡的慘狀,這已是難得的恩典。
鄉民們麻木地排著隊,眼神中并無多少感激,只有深深的疲憊,以及對未知的恐懼。
他們不知道這粥棚,什么時候就出現在路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縣衙里,原本堆滿劣質軍糧的庫房,一夜之間被清理得干干凈凈。
倉曹掾史帶著手下,滿頭大汗地將一些真正能入口的陳年舊粟搬到了顯眼位置。
他對著賬房小吏厲聲叮囑:快!把之前那些賬目……統統重做!該抹平的抹平,該分攤的分攤!征糧的數目,就按郡守大人最初公文上的寫,多一斗都不許有!記住,我們是按章辦事,絕無私心!
某個曾構陷富戶的里正,此刻正跪在縣尉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大人!小的糊涂啊!之前是看鄉親們實在艱難,一時心軟,才收了那富戶幾斗米,想著替鄉親們添補遮掩一二……小的知錯了!小的這就把贓物……不,是那富戶的「自愿捐獻」如數上交!求大人看在小的平日還算勤勉的份上,在令君面前美言幾句……
縣尉板著臉,一副大義凜然,哼!身為里正,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念你尚知悔改,主動交代,主動上交……暫且記下你這頓板子!待令君巡查過后,再行處置!滾下去,把鄉里那些流言蜚語都給我壓下去!若讓令君聽到半句鄉間怨言,唯你是問!
荀彧的巡查開始了。
他輕車簡從,深入鄉里。
但是他周邊都是護衛,都是碰巧而來的地方官吏。
他所到之處,看到的是秩序井然的粥棚,聽到的是縣吏們痛陳征糧不易,然為國分憂,不敢懈怠的慷慨陳詞,翻閱的是清晰明白、分毫不差的賬冊。
他甚至親自走訪了幾戶曾受委屈的富戶,富戶們面對荀彧的垂詢,眼神閃爍,最終也只是含糊地說:些許誤會……已經解決了,勞煩令君掛心。
富戶商賈怎么敢說實話?
荀彧雖然貴為令君,也算是大漢朝堂之內屈指可數的頂層人物,確實如果說了實話,多少會暢快人心,處決一些官吏,但是往后呢?
難不成這些富戶商賈可以一輩子跟著荀彧走?
但荀彧何等人物?
那些臨時搭建,搖搖晃晃的粥棚……
那些鄉民眼中深藏的恐懼……
那些賬冊上過于干凈的筆跡……
那些縣吏匯報時過分流利的言辭……
還有富戶們欲言又止的惶恐……
這一切都如同蒙在明鏡上的灰塵,清晰可見。
他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場精心編排的大戲。
他抓人。
依據校事官秘密查訪,以及小部分鄉民隱晦提供的線索,他雷厲風行地處置了幾個撞在槍口上、民憤實在太大、證據相對確鑿的胥吏……
比如富樂縣那個枷號老農的縣尉。
但是罪名不是苛捐雜稅,而是苛虐百姓。
以及那個索賄最明目張膽、被多人指證的倉曹掾史。
但罪名不是收受賄賂,而是挪用軍糧。
咔嚓,咔嚓。
王縣尉,李倉曹。
人頭落地,血淋淋地掛在城門示眾。
此舉引得潁川官場震動,人人自危,但震動之后,是更深沉的潛流涌動……
幸存的胥吏們私下里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
看見沒?令君抓的是出頭鳥,是鬧得太兇、吃相太難看的那幾個。
只要咱們手腳干凈點,賬做平點,別鬧出人命官司,別讓刁民聚眾鬧事,令君又能奈我何?
是啊,他抓得完嗎?這潁川上下幾百號人,難道都殺了?大軍還等著吃飯呢!離了我們這些跑腿的,誰來征糧?
忍幾天,熬過去!等令君回潁陰復命,這潁川的天,還不是咱們的?
于是,在荀彧巡查期間,一切似乎都好轉了。
粥棚勉強維持著,征糧暫時按規矩進行,沒有新的枷號,沒有新的抄家,但那種深入骨髓的貪婪,并未消失,只是暫時蟄伏,等待著荀彧離開的號角聲吹響。
荀彧站在陽翟城頭,望著這片看似平靜下來的土地,眼神疲憊而沉重。
他抓了幾個蠹蟲,殺雞儆猴,暫時壓制了最惡劣的暴行。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無法滌蕩這積重難返的污泥。
大軍在前,他不能、也沒有時間徹底掀翻整個潁川的官僚體系。
他能做的,只是用雷霆手段,勉強為這片土地續上一口不至于立刻斷掉的氣,用稀薄的漿糊,勉強延緩那最終崩潰的到來。
之前,只需要幾個校事郎,就可以掀起一片腥風血雨,震懾一大片的區域,而現在呢?
他親自來了!
大漢二千石!
堂堂尚書令!
可……
又是如何?
早些年,他可以說,再等等,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可是現在呢?
他堂堂尚書令,潁川代表,到了潁川地面上,看到的,遇到的,又是什么?
然后他居然要配合這些蠹蟲演戲!
恥辱啊……
后人的智慧……
哈哈!
之前不解決,一味的拖延推諉,那只會越來越爛,越來越無法收場,直至轟隆一聲……
荀彧望著下方那片被暮色籠罩的田野。
遠處,幾縷炊煙稀薄地升起,像是這片苦難土地上最后一絲微弱的呼吸。
巡視啊,巡視,也就是巡視而已了……
那些臨時搭建的粥棚、那些堆砌整齊的賬冊、那些縣吏們恭敬而虛假的匯報,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心防。
在巡視的途中,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農,在荀彧隨從的默許下,顫巍巍地靠近。他渾濁的眼睛里沒有多少對大漢良心的希冀,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麻木。
老農喉嚨里發出不成調的嗚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只是不停地磕頭,額頭撞擊著堅硬的地面,發出沉悶的響聲,很快便滲出血來。
荀彧認得這老農。
老農曾經是荀氏的佃戶,也為了荀氏貢獻了一生的勞力,在當年荀氏遷移的時候外放出去了。
現如今,老農的兒子因抗拒加征被打得奄奄一息,生死未卜。
一股強烈的悲憫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荀彧。
他幾乎要伸出手去攙扶,幾乎要脫口而出:老丈請起!彧定為你做主!苛待爾等之蠹蟲,必將嚴懲不貸!
但這話到了他的嘴邊,卻像被無形的巨石堵住。
他不能說。
他眼前閃過的是曹軍大營里曹操緊鎖的眉頭,是在他案頭堆積的催糧告急文書,是地圖上犬牙交錯的戰線,是襄陽城下苦苦支撐的曹仁,是軍中悄然蔓延的傷寒疫情……
還有,那些剛剛被他砍下頭顱懸掛示眾的胥吏背后,那張盤根錯節、深不見底的網。
他殺了幾個出頭鳥,已是極限。
他不敢為這老農伸張正義。
他害怕。
害怕一旦徹底掀開這口沸騰著怨毒與腐敗的巨鍋,那洶涌的民怨會瞬間沖垮潁川本已岌岌可危的秩序。
憤怒的鄉民如被有心人煽動,沖擊縣衙,焚燒倉廩……
那些胥吏,那些他明知還在暗處貪婪窺伺的蠹蟲,他們會在秩序崩塌前瘋狂地銷毀賬冊,焚毀存糧,甚至直接對百姓舉起屠刀,搶奪最后一點賴以活命的種子和口糧!
那時,潁川將徹底糜爛,成為前線大軍背后無法愈合的毒瘡,甚至可能引爆整個豫州的動亂。
面對糞坑,他妥協了。
他承擔不起炸了的后果。
為了所謂的大局,為了那渺茫的勝機,這老農的冤屈,這無數鄉民的苦難,只能暫時被壓下,成為必須付出的代價,成為沉默的犧牲。
他也不敢相信百姓民眾。
他深知百姓的苦難深重,也明白他們的憤怒和力量。
但這力量是雙刃劍。
在這信息閉塞、人心惶惶的亂世,誰能保證這力量不會被驃騎的細作利用?
不會被地方豪強裹挾?
一旦失控,反噬的將是整個曹氏的根基。
在荀彧的骨子里,他終究是舊秩序的代表。
他信奉的是自上而下的教化與治理,他無法想象,也缺乏勇氣去信任和依靠那些衣衫襤褸、目不識丁的泥腿子們,去打破、去重建。
他害怕混亂甚于害怕腐敗。
他只能選擇維護那個他熟悉的、哪怕已千瘡百孔的舊框架,寄希望于未來局勢穩定后再徐徐圖之。
他只能顧及眼前的茍且。
破而后立?
那需要何等的氣魄、力量和對未來的清晰藍圖?
曹操年輕時,或許有破的狠辣,但未必有立的耐心,以及符合荀彧理想的藍圖。
而荀彧自己,身處這風雨飄搖的亂局中心,背負著維系這艘破船不沉的千斤重擔,他早已心力交瘁,已經沒有了破的氣力。
他看到了潁川的病根,看到了如同整個陳舊大漢的根深蒂固的腐朽貪婪,但他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也看不到破之后,能更清明的立。
他只能像一個裱糊匠,用殺雞儆猴和開倉賑濟這兩張薄薄的紙,勉強糊住那不斷擴大的裂痕,祈求它能支撐得久一點,再久一點,至少能熬過眼前這場決定生死的戰爭。
所以,荀彧最終只是嘆息,沒有再看地上那還在磕頭的老農,目光投向更遠處沉入黑暗的田野,聲音低沉而疲憊,對身邊的親隨道:去……給這老丈……拿兩斗米……
兩斗米,換老農畢生的奉獻。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恩典,一種帶著巨大愧疚和無力感的施舍。
這微薄的兩斗米,既無法填補老農失去兒子的傷痛,也無法改變潁川的現狀,甚至無法真正解決老農眼前的饑餓。
只是一種象征,一種荀彧對自己內心道德困境的蒼白交代。
這位被世人譽為王佐之才的荀令君,此刻只是一個被舊制度深深束縛,無力回天的囚徒,眼睜睜看著自己理想中的秩序,在現實的泥沼中一點點沉淪。
他維護了大局,卻親手埋葬了心中的道義。
這份清醒的痛苦,遠比潁川的夜色更加沉重。
他年輕時所宣揚,所提倡,所遵行的君子四德,現在看來,已近越來越遠了……
當荀彧的車駕消失在通往潁陰的官道盡頭,揚起的塵土尚未落定,陽翟城內壓抑的氣氛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后余生般的松弛。
風頭過去了!
當夜,城中最豪奢的酒樓醉仙居頂層雅閣,燈火通明,絲竹悅耳。
被荀彧雷霆手段嚇得噤若寒蟬數日的潁川郡大小官吏、地方豪強代表們,此刻濟濟一堂,推杯換盞,空氣中彌漫著酒肉的香氣,眉眼之間跳動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得意。
諸位!諸位!靜一靜!
郡丞紅光滿面,端著酒杯站起身,聲音洪亮,哪還有半分在荀彧面前那副戰戰兢兢,憂國憂民的模樣?
令君仁厚,體恤下情,此番巡查,懲處了幾個不曉事的蠹蟲,實乃整肅吏治,為我潁川正本清源!我等當引以為戒,勤勉王事!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但席間眾人無不聽出了弦外之音……
風暴過去了,死的只是倒霉蛋蠢貨,現在大家活下來的,都安全了。
郡丞大人說得是!立刻有人高聲附和,令君明察秋毫,只誅首惡,我等清白之人,自然無恙!來來來,共飲此杯,為令君安康,為丞相早日蕩平逆賊!
觥籌交錯,一片喧嘩。
一起喝酒,一起吃點心,大家都是一起的!
角落里,幾個之前因荀彧巡查而被暫時停職查看的小吏,此刻正圍著一位實權人物,不停的獻媚。
實權人物拍著一個滿臉諂媚的小吏肩膀,聲音不高,卻足以讓周圍人聽清:老弟,委屈你了!這幾日在家好生歇著,權當休沐。令君日理萬機,哪會記得你這點小事?待過這一陣,前線糧草轉運順暢了,少不了你的位置!放心,該是你的,跑不了!
那小吏激動得連連作揖:多謝大人提攜!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這幾日定當閉門思……思那個啥,絕不給大人添亂!
另一邊幾位潁川本地的士族家主,如陳氏、鐘氏的代表,則顯得相對矜持些,但彼此交換的眼神中也充滿了盤算。
酒過三巡,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放下酒杯,聲音低沉地對旁邊人道:荀文若此行,雖說也處置幾人,然其心中不滿,已是昭然啊……丞相之處啊,亦是艱難啊……
旁邊人會意地點頭:陳公所言甚是啊……這前線吃緊,后方……又如此不堪。荀令君投鼠忌器,不敢深究,然其心中豈無芥蒂?將來……秋后算賬,也未可知啊……
某曾聞關中驃騎,推行新田政,雖有抑制豪強之舉,然其法度森嚴,吏治清明,亦是事實。且其勢頭正盛……
陳公之意……
家中幾個不成器的子弟,與其在潁川無所事事,不如……遣去關中「游學」。老者說得輕描淡寫,一來,可親眼看看那驃騎治下究竟如何,二來嘛……聽說關中長安,如今商賈云集,甚是繁華……總是要找些事情,老待在家中,坐吃山空啊……
陳公高見!我鐘氏亦有此意。不過這盤纏還是少不了的……現如今潁川飛錢短缺……
飛錢短缺……金銀總是不缺的吧……金銀,何處不是金銀?
啊!陳公高見!高見!
類似的決定,在潁川幾個根基深厚的士族大姓內部悄然達成。
荀彧那場看似雷厲風行,實則無可奈何的整肅,也讓這些人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
數日后,幾支打著游學、行商或探親旗號的車隊,低調地駛離了潁川,車輪碾過官道,朝著冀州的方向而去,他們在過了大河之后,就會轉向河內方向。
車隊裝載的,不僅有書籍、布帛等尋常物品,更有精心偽裝的金銀細軟、地契文書,以及家族中那些被視為未來希望的年輕子弟。
他們帶著家族復雜的期望和一絲對未知的忐忑,踏上了西行之路。
取經也好,求學也罷,實際上就是在轉移資產,謀求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