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
:18恢復默認
作者:馬月猴年
河洛腹地,驃騎大營。
烈日無情地炙烤著大地,將蜿蜒流過營寨旁的河水蒸騰起氤氳的水汽,空氣粘稠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蟬鳴聲嘶力竭,匯成一片令人煩躁的白噪音,籠罩著連綿的驃騎軍營壘。
營寨依山傍水而建,轅門望樓上,值哨的兵卒甲胄內襯早已濕透,緊貼著皮膚,汗水順著眉弓流下,刺得眼睛生疼,卻無人敢抬手擦拭,目光警惕地掃視周邊。
天氣冷,是冷窮人。
天氣熱,是熱眾人。
當然,這是在古代才成立的……
畢竟漢代沒空調。
即便是如此,作為前線將領的張遼,依舊要頂著烈日到前線巡查。
汜水鞏縣戰線西側,驃騎軍前站。
夯土壘砌的矮墻在烈日的暴曬下,表面泛著一層刺眼的白光,摸上去滾燙。
張遼單臂撐在垛口被曬得發燙的石頭上,另一只手習慣性地按在腰間的環首刀柄上。他身上的皮甲在肩頭、胸背等要害處鑲嵌著打磨光滑的鐵片,此刻也似乎是吸飽了熱量,燙得皮膚發紅。
鐵甲在夏天,尤其是這種暴曬之下,一兩個時辰就可能會讓人因為密閉悶熱而產生中暑,皮甲相對來說會好一點。
但張遼似乎對于這悶熱毫無所覺,鷹隼般的目光穿透蒸騰的熱浪,死死鎖在數里之外那片沉寂的曹軍營寨上。
將軍,身旁的副將趙虎,一個臉膛黝黑、左頰帶疤的漢子,用汗濕的袖子抹了把臉,您覺不覺得……對面安靜得有點邪門?曹軍的巡哨鼓,敲得有氣無力的……還有您看墻上那些賊崽子,影子都稀拉了不少,走起路來跟曬蔫似的,軟塌塌的……
張遼沒有立刻回答,他凝神仔細觀察,也在傾聽。
風中,除了無休止的蟬鳴,確實夾雜著對面營寨傳來的、斷斷續續的鼓點。
那鼓聲,往日如同催命的號角,急促而有力,是用來督促提醒著曹軍守卒要保持時刻的警惕……
而現在么,卻像垂暮老人的心跳,拖沓、無力,間隔也變得不規律起來。
鼓壞了?
還是人換了?
亦或是什么其他的情況?
張遼瞇起眼,目光掃過曹軍營寨高聳的木石寨墻,數著在石木寨墻之后顯露出來的人影。
確實,那些人影稀疏了許多。
那些穿著紅褐色或紅黑色戰袍的曹軍兵卒,在垛口間移動的身影顯得異常遲緩,動作間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懈怠。
因為天氣炎熱么?
還是斷糧了?
曹軍哨塔之上的崗哨似乎也是懶洋洋的站著,似乎是象征性的拿著長槍弓箭在值守。
全然沒有前幾天那種耀武揚威,甚至隔著壕溝叫罵挑釁的勁頭。
反常即有妖。
曹洪曹子廉,現如今縮在堅固的殼里,用深壕高壘和層出不窮的陷阱來消耗驃騎軍,很難說眼前的情形,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亦或是故意擺出的虛弱姿態。
對于這樣的對手,不能大意,也不能想當然。
趙司馬,張遼的聲音低沉有力,你什么時候發現曹軍這樣的?
趙虎回答道,我昨天傍晚就覺得有些不對了,但是天色太晚了,也不好確定……今天上午我再來看的時候,發現他們點卯……好像也有些不對,這才稟報將軍……
張遼點了點頭。
驃騎軍操典所要求的就是有異常就要及時上報。
當然,這個及時,和后世的那種抄起電話打一個的及時,并不一樣。整體上來說,趙虎在昨天察覺了不對,今天再次確定了之后,上報到了張遼這里,已經算是很及時了。
因為曹軍的陣線是一片,是一整塊,而不是一個點,所以察覺一個點的異常,是需要平日的積累,以及相對應的觀察辨別能力的。
趙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將軍,要不……咱試試他?
正有此意。張遼眼中寒光一閃,傳令!弓弩三營甲隊、乙隊,前出至第三號標位!跳蕩營出兩隊!佯作填壕!把動靜鬧大點!盾牌守護嚴實了!弓弩上弦,壓住陣腳,盯死寨墻上的動靜!騎兵二營一隊、二隊,披甲備馬,就在營門后候著,隨時準備沖出去接應!
命令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在前壘激起反應。
傳令兵嘶啞的吼聲在營墻后響起,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和甲胄摩擦的鏗鏘聲。
很快,數百名身強力壯的驃騎軍步卒,在厚重的蒙皮大盾掩護下,扛著鼓鼓囊囊的草袋和沉重的木板,吶喊著從營壘的側翼涌出,越過了河床上的淺灘,直撲向前方那片被曹軍深挖得如同蛛網般的壕溝之處!
填平壕溝!帶頭的一個隊率,吼聲震天,奮力將一袋沙土擲向溝中。
后續的驃騎步卒們有樣學樣,吶喊著,奮力投擲著手中的填壕物,動作迅猛,聲勢驚人,塵土飛揚。
土袋被扔進了壕溝的尖刺上,嘩啦啦的掩蓋了猙獰的兇狠。
木板被架在相對狹窄的溝段上,發出沉重的撞擊聲。
驃騎軍的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逼真無比,仿佛下一刻就要踏著木板沖過壕溝,直撲曹軍的寨墻!
鐺鐺鐺——!
在驃騎軍撲到了壕溝邊緣的瞬間,尖銳刺耳的警鑼聲從曹軍營寨上炸響!
但是張遼卻微微瞇了瞇眼……
示警聲晚了點!
若是反過來曹軍出動,驃騎軍應該是曹軍剛撲出營地之時,就應該示警了!
可是現在,曹軍這示警聲,比張遼預想中慢了至少有半炷香的時間!
就像一只被驚醒的遲鈍巨獸,反應慢了半拍。
張遼舉起望遠鏡,盯著對岸曹軍的寨墻壕溝。
曹軍的反應速度……
確實慢了!
寨墻上人影增多了,跑動了起來,如同被搗了窩的螞蟻。
但是這集結的速度拖沓了一些,不少兵卒跑錯了方向。曹軍軍校跳著腳在呵斥,揮舞著戰刀進行糾正,顯得有些氣急敗壞。
再來看曹軍反擊的強度……
箭雨……
嗯,這是五十人的小隊,正常。
然后第一波箭矢……
尿呲了!
整齊的箭雨,才具備最大的威力,而稀稀拉拉尿分叉的箭雨,雖然投射量沒什么差,但是威力么……
稀稀拉拉、歪歪斜斜的箭矢,多少有些顯得有氣無力地從寨墻后拋射出來。
這種力道不足,整齊度不夠的箭矢,就像是禿頭中年男在廁所痛苦扶墻,并不會得到年輕男性的理解,只會得來若有若無的嘲笑。
不少箭矢甚至飛不到驃騎軍陣線之前,就無力地栽落在地。
更關鍵的是——寨墻垛口后,露頭張弓的曹軍弓弩手數量,只有一個小隊!
第二隊的弓箭手呢?
哦,現在才出來列隊……
哈哈,這速度,至少比前幾天要慢了至少一炷香!
第二隊的弓箭手原本是在哪里?
都覺得沒事所以退回去休息了?
張遼看了片刻,又將目光轉向了更遠處的曹軍外線軍寨。
曹軍寨門依舊緊閉。
但是沒有看到刀盾兵、長矛手在寨門空地上集結……
這是已經預判了我這一次是佯攻?
還是覺得這樣的兵卒數量不足攻破曹軍陣線,所以干脆就懶得動了?
停!撤!
張遼看得真切,果斷下令,聲音斬釘截鐵。
鳴金聲響起,驃騎軍的佯攻部隊訓練有素,盾牌手迅速收攏掩護,填壕的士兵們抓起地上散落的工具,毫不戀戰,在己方弓弩手的掩護下,如同退潮般迅速撤回營壘。
整個過程迅捷有序,僅有幾個動作稍慢的士兵被零星的流矢擦傷,發出幾聲悶哼。
趙虎從前線退了回來,到了張遼身邊,將軍?!
身在前線,視野自然會被壓縮到一個狹小的范圍,當然不如在后面觀察的張遼看得仔細。
你覺得怎樣?張遼點了點頭,問道,和之前相比?
趙虎斬釘截鐵的說道:慢了!軟了!和之前比,肯定是這樣!
反應遲鈍!
反擊孱弱!
預備空虛!
張遼嗯了一聲,我看也是差不多……不過,還要小心是曹軍的陷阱……
陷阱?趙虎問道。
若是陷阱,必引我深入,待我半渡,伏兵齊出,弓弩攢射!張遼說道,如果不是陷阱……那么就是曹軍營地的守備力量大不如前了!
張遼的判斷,要么就是曹洪在誘敵,要么就是曹軍營寨內部出了問題,導致防御能力出現了實質性的下滑。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斐潛的親衛策馬飛馳至壘下,勒住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張將軍!主公有令,急召中軍議事!
張遼心頭一凜,議事?
他不再猶豫,對趙虎沉聲道:你在這里,過兩個時辰再佯攻一次!讓人看著滴漏,測算曹軍應變的時間!還有,增派斥候,給我死死盯住其營寨四門和后方通路,一草一木的異動都要報我!尤其防備其夜間秘密調兵!!
唯!趙虎抱拳領命,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張遼不再多言,轉身大步走下軍壘,早有親兵牽過他的坐騎。他翻身上馬,一夾馬腹,戰馬如離弦之箭,朝著中軍大營的方向疾馳而去,只留下一路煙塵。
河洛大營,中軍帳。
悶熱,簡直能讓人窒息。
帳簾高高卷起,試圖捕捉一絲可憐的穿堂風,但涌進來的只有更加灼熱的氣浪和永不停歇的蟬鳴。
如果不知道有空調風扇這玩意,斐潛多半也會和其他的漢代人一樣硬抗,但是現在么,斐潛老是控制不住自己會去想一些關于如何制造降溫通風的設備……
比如將水力水車改成渦旋風扇?
還是利用人力踩踏……
亦或是被阿三神化的空瓶子降溫法?
沒有瓶子,但是有瓦罐啊……
算了,算了。
斐潛將走神的思維,重新匯集到眼前巨大的河洛荊襄沙盤上。
不是說這些降溫通風器械不好,而是現在不是時候。
如果是在長安,或是已經戰勝了山東,那么斐潛讓工匠去做這些增加舒適度的器具,一點問題都沒有,可現在是在軍中。
這就像是大家都吃泡面度日,或是連泡面都沒有,只有白水煮掛面的時候,忽然有人表示吃個瑞士卷當做點心充個饑……
是不擔心有人會唱饑你太美么?
還是完全不在乎?
斐潛不能不在乎,所以他只能忍著。
工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比如眼前的這個沙盤。
這個河洛荊襄的沙盤,占據了帳中大部分空間,上面精細地插滿了代表各方勢力的小旗。
襄陽城的位置,被幾面代表曹軍主力的黑色小旗圍得密不透風,幾面代表驃騎軍的赤紅色小旗在其外圍艱難地釘著……
飛狐堡,鬼哭隘上原先的赤色小旗,現在也歪斜著倒在一旁。
司馬懿的軍報到了。
斐潛站在沙盤前,對著帳門。
身上沒有穿戰甲,只是穿著一件半舊的靛藍色葛布深衣,前后背心處已被汗水浸透,顏色深了一大片。
袖子高高的卷起,露出同樣被曬得黝黑的手臂。
龐統則是坐在沙盤一側不遠處的馬扎上,在此刻的熱浪之下,顯得有些狼狽。
胖子怕天熱。
龐統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幾縷發絲粘在鬢角。
寬大的月白色細麻袍子前襟敞開著,露出里面同樣被汗水打濕的內襯。
他面前一張矮幾上,攤開著幾卷厚厚的賬簿和寫滿密密麻麻數字的木牘,旁邊還放著一個黃銅算盤。他左手飛快地撥動著算盤珠,發出清脆急促的噼啪聲,右手則執著一支沾滿朱砂的細筆,在一份攤開的河內郡田畝清冊上快速勾畫著,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
算盤這玩意,已經幾乎成為了驃騎軍謀士的標配。攜帶方便不說,也比算籌更容易記憶和計算。
隨著腳步聲傳來,張遼帶著一身塵土和熱氣,大步踏入帳內,抱拳沉聲道:末將奉命前來!
斐潛沖著身邊的親衛示意,給文遠卸甲!再拿些漿水來!
護衛上前,幫著張遼脫下皮甲。
張遼身上的皮甲和戰袍周邊,都是一圈圈的鹽漬。
張遼謝過,然后也飲用了大半罐的漿水,打出了一個水嗝來,整個人頓時活泛了不少。
漿水其實不好喝。
斐潛雖然沒有喝過后世的豆汁,但是想必覺得相差不多。
在這種天氣下,就算是原本不酸的漿水,只需要大半天的時間,也就開始發酵了。再煮,再發酵,然后就形成了濃厚的酸漿水。
但是確實是有一些防暑的作用……
大概是這種發酵的乳酸或是其他的有機酸,以及電解質有助于酷暑之下的人體平衡。
平衡,這很重要,就像是眼前的戰場。
平衡被打破了,就意味著要加大滾雪球了……
嵩山一帶,河內溫縣,都是滾雪球的開端,繼續往什么方向滾落,還是調整速度,這就是斐潛當下需要做出的選擇。
文遠來看。斐潛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帳內的燥熱,荊襄南線……最新軍報剛到。
斐潛指了指沙盤上荊北一帶的旗幟變動,曹孟德出兵襄陽,坐鎮督戰……曹子孝抵抗異常頑強……
廖元儉部前日出擊,于樊城外圍石頭堡破曹軍精銳,自身亦有些折損……然曹子孝水陸壓進,李曼成及時接應,退入筑陽……諸葛孔明退至陰縣……又有徐公明派遣甘興霸,試圖襲擾襄陽側翼,然遭曹軍夾擊,不知所終……如今宛城被圍,黃漢升兵寡難以堅守……司馬仲達中曹軍之計,不僅未能撕破曹軍陣線,反是丟了飛狐堡鬼哭隘,撤入太谷關中……
斐潛沒接到甘二哈的消息,所以他并不清楚甘二哈跑到了哪里去……
雖然說戰爭就是如此,但是每一次看到這些,斐潛都覺得有些難受,將士浴血,傷亡……甚重。
斐潛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口的郁結強行壓下,此非與外族爭鋒,乃手足相殘!每一份陣亡將士名錄送達,皆如斷指剜心一般!此戰破局固然重要,然我漢家元氣……文遠,鞏縣土壘情況如何?
張遼上前一步,走到沙盤另一側,目光掃過代表自己防區的汜水關位置,又看向南線那幾處受挫的點。他言簡意賅,聲音沉穩有力,主公,末將方自前壘歸來。觀曹軍營寨,近日有所異動。寨門緊閉,不見其兵卒出動。巡哨鼓點遲緩拖沓,守卒稀疏且行動遲滯,往日挑釁游動,現如今幾近斷絕。末將心疑其有詐,亦或是營地空虛,故命前壘營甲、乙兩隊前出至壕溝邊緣,佯作填壕,以探虛實!
他手指向沙盤上鞏縣前土壘的位置:曹軍反應遲緩,警鑼待我軍撲至壕溝之時方響起。土壘寨墻守卒慌亂集結,速度遲緩,反擊箭矢也是稀疏無力,準頭失準。弓手數量銳減近半,未見曹軍集結反撲之態!
張遼的結論擲地有聲,某懷疑曹軍或是僵持焦躁不耐,有意設計陷阱,亦或是精銳被秘密抽調南下導致營地空虛!某已令前軍再進行佯動襲擾,以查虛實,同時廣布斥候,嚴密監視其土壘營寨、后方通路及兩側山林動靜,重點探查其是否有大規模兵馬暗中調動跡象!
斐潛點了點頭,然后看了一眼站過來的龐統,士元,你怎么看?
龐統思索了片刻,抬頭笑了笑,不如……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