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唱千年的璀璨血光
傳唱千年的璀璨血光
嵩山南麓的草木深處,一支約五十人的小隊正借著暮色,艱難的從山腳之中走了出來,精疲力竭的癱倒在洧水河邊。
從嵩山到許縣,直線距離不過兩百里。
但是這玩意,就像是后世房地產商的畫在廣告上的距離……
而且能不能走,關鍵是要有水。
司馬懿不可能派遣大部隊繞行嵩山,因為大部隊不僅是會引發警報,而且對于水源依賴性太大,如果稍微偏離一些路線,三四天沒水喝,部隊就會不戰自亂。
五十人,便是已經算是極限了,而且還是司馬從斐潛支援的山地兵之中抽調出來的精銳。
即便是如此,當這小隊好不容易走出了山區,摸到了洧水邊上的時候,也幾乎是像是被曬干的肉,若是有幾十曹軍兵卒出現,便是最普通的曹軍兵卒,都能輕易的收拾了這些近乎于口渴力竭的山地精銳。
可惜啊,曹軍并沒有在此有哨點。
在經過飲水和進食之后,又經過了大半天的休整,這些山地兵精銳才算是恢復了五六成體力,然后開始試圖順著洧水尋找攻擊的目標。
不過想要襲擊曹軍的糧道,同樣也是要碰運氣。
這就像是后世大年三十在某些逃犯老家外線的蹲點,今年不來明年可能來,初一不來十五可能來,保不準那天就蹲草叢成功了……
這一隊的山地兵運氣也算是不錯,在外圍潛藏了十余日之后,就在干糧即將耗盡,不得不用野果和偶爾捕到的山鼠果腹的時候,他們發現了一隊沿著洧水支流行進,護衛較為松懈的曹軍糧隊時,疲憊的眼中便是重新燃起了兇光。
襲擊往往是發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這是人的動物性所決定的。
這一次同樣也不例外。
山地兵的目標,并不是殲滅,而是破壞。
小隊如鬼魅般從黑暗里面撲出,精準地解決了曹軍那些像是有,但是實際上還不如沒有的那些崗哨,然后將火油潑灑在糧袋和輜重車上。
火光瞬間騰起,押運曹兵從睡夢里面被驚醒,茫然失措的四處亂撞。
隨著曹軍不成規模的抵抗被迅速壓制,領頭的山地兵小隊長在確認主要目標達成后,就吹響了尖銳的銅哨。
這是撤退的信號。
他們沒有戀戰,甚至沒有試圖帶走任何俘虜,只是拿走了一些他們能拿得動的糧草,便是迅速隱入山林,只留下身后沖天烈焰和一片狼藉。
數日后,糧草遇到襲擊的消息,經過層層傳遞到達了曹軍大營。
正常來說,一兩隊的糧草被毀,對于大軍來說不算是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
因為稍微經驗豐富一些的將軍,就不會等到糧草都已經吃到了紅線以下,才急著跳腳要運糧草,所以運糧隊也不太可能一次性運輸太多的糧草。
這樣一來,即便是損失了一兩隊,問題也不算是很大。
畢竟糧道漫長,而在大漢這種環境下,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
比如冷鏈沒保鮮,還沒到手就壞了呢?
唯一讓曹操不爽的事情,就是他發現糧隊被攻擊,是驃騎軍滲透進來的小隊人馬所為!
這也是為什么下層的官僚會一層層上報的原因之一。
從魏延滲透中條山攪擾冀州之后,現在又要輪到豫州被攪了么?
有魏氏攪屎棍還不夠,現在再來添一條司馬氏的?
曹操掐著腦門。
關鍵是這被襲擊的消息里面還混進來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還有何處遭襲?損失幾何?
曹操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連續的奔波和南線的巨大壓力,讓他眉宇間凝聚著化不開的疲憊。
回明公,除了洧水之處外,在潁陰以西約五十里的野狼溝,也被不明兵馬襲擊……燒毀糧車十五乘,粟米一千三百斛,草料若干……押運兵士傷亡十余人,余者潰散……
荀彧輕聲回答。
潁陰啊……曹操意味深長的停頓了一下,然后才問道,從何處來的?
陽翟。荀彧簡短的說道。
一千三百斛……曹操沉吟了一下。
這個數值,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若是對于大軍來說,別說上千斛,就算是上萬斛,也都是小數字。
但是為什么這么……
有零有整?
洧水之處……潰兵上報,襲擊人數不多,約數十人,行動極快,一擊即走,不似尋常流寇。所用兵器、戰法……頗有章法,疑是……疑是驃騎軍精銳斥候所為。荀彧的聲音低了些,而在潁陰之處……則是略有不同……
曹操瞇了瞇眼,看來,不僅是驃騎軍啊……
荀彧沉默了下來。
這是潁川,這是豫州,這是原本貢獻了大漢接近三成的經濟來源的州郡,這曾經可以翹著鼻孔看著西涼關中嗤笑鄉巴佬的大漢之地。
曾幾何時,豫州佬和冀州佬都有一個共同的愿望,就是拋棄那些只會吃財政飯,補助款的涼州,并州等地,然后不就省下錢財可以買陳年佳釀了么?
沒錯,曾經他們是驕傲的……
曹操的目光投向帳中懸掛的巨大輿圖,落在了嵩山的位置。
其中一部分定然是司馬氏的兵卒……他是想用這些蚊蚋叮咬,亂我軍心,擾我糧道,讓我后方不寧,無法全力南顧……
荀彧站在一旁,眉頭微蹙。
他考慮的更深,明公,此事雖小,卻不可不察。其一,地點在野狼溝,距潁陰僅五十里……若真是驃騎兵馬……
其二呢?曹操問道。
其二,此時……地方多有微妙。荀彧緩緩的說道。
曹操默默的點了點頭。
曹操舉兵南下,正是為了解決荊州困局,結果先前新野出現了糧草被劫燒,然后又有洧水運糧隊被襲擊,現在連潁陰大本營附近都出現了問題。這些襲擊,不一定能造成什么決定性的傷害,但是確實是牽制了一部分的曹軍力量,并且也傳遞出了一個信號……
畢竟如今襄陽城中,謠言四起,人心浮動,蔡氏余孽尚未肅清……若是后方不穩……荀彧低聲說道,臉上難免憂慮之色。
曹操沉默片刻,眼神銳利起來:文若所言有理。蚊蚋雖小,叮咬不休亦令人煩躁。
現在即將要展開大動作,結果屁股上一堆蚊蟲叮咬。
拍吧,大炮打蚊子,不拍吧,被咬得難受。
關鍵是誰也想不到,現在從洧水到潁陰,都出現了問題!
有的是驃騎人馬帶來的,但是也有些明顯不是……
明公。荀彧拱了拱手,某回一趟潁川吧……
曹操沉吟著,最終點了點頭。
為了穩定后方,保障前線,曹操不僅是派回了荀彧,而且還加強了糧道的護衛。
號令一。
所有糧隊增派護衛,行程需提前報備,沿途增設烽燧哨卡,遇襲即刻舉火示警,附近駐軍需迅速馳援。嚴查沿途可疑人等,尤其注意嵩山方向驃騎小隊的滲透。
號令二。
著荀彧連同潁川太守,協同軍中校事,肅清后方威脅。對潁陰周邊山林進行梳篦式搜索,務必清除驃騎探馬據點。寧可錯抓,不可放過。凡有通敵嫌疑者,嚴懲不貸。
號令三。
曹操給曹仁傳信,告知糧草依舊充裕無礙,令其務必穩住襄陽,加緊肅清城內細作,同時可對廖化、李典進一步的襲擾,試探其虛實與聯絡狀況。為大軍出擊做好準備。
號令四。
令嵩山駐守鬼哭隘和飛狐堡的守軍保持對司馬懿營地的壓力,持續警惕,做出要進攻伊闕關的姿態,使其不敢輕舉妄動。嚴密監視其營盤變化,若有主力調動跡象,即刻來報!
號令五。
再次征調一批糧草,作補充損耗,以及大軍后續回旋作戰的儲備……
命令迅速傳達下去。
潁川周邊,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巡邏的曹軍兵卒明顯增多,通往各處的路口盤查森嚴,鄉亭之間風聲鶴唳。
幾支搜索隊被派入嵩山余脈,開始了拉網式的搜查。
但是顯然……
命令歸于命令,實際歸于實際。
曹操加強糧道護衛和肅清后方的命令,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潁川郡的官僚體系中激起了一圈圈渾濁的漣漪。
也就是漣漪而已。
這么說或許不太妥當,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是如此。
因為隨著曹軍號令的傳達,以及曹操離開了潁陰,對于在豫州的這些官僚來說,如今的糧道損失,卻成為了一個絕佳的平賬借口,一個足以讓整個地方權力利益鏈條上下全興奮起來的好引子!
陳郡,富樂縣。
或許之前叫做扶平,或是扶樂?
反正這并不重要,畢竟叫什么名字,并不是老百姓說了算。
就像是現在,要增收額外的賦稅,也同樣不是老百姓能決定的。
王朝的敗壞,制度的崩塌,并不是一蹴而就,也不是一天兩天,而是長期的,類似于雞毛蒜皮的一件件事累積起來的……
而在還沒完全垮塌之前,這艘腐朽的巨船,還能依據其慣性,向前滑行。
就像是大漢當下。
縣尉王奎,穿著一身簇新的青色官袍,腰間佩帶象征著權威的綬帶,革囊里面揣著銅印,鼓鼓囊囊的像是他肚皮一樣的突出來。
他站在臨時搭起的木臺上,仰著頭,透過下眼瞼掃視著臺下的百姓。
在他身后是幾個按刀肅立的衙役,面無表情。
衙役是來保護縣尉的。他們是大漢的衙役,但并不是為了保護大漢,而是為了防備,或是鎮壓有可能出現的百姓騷動。
王奎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臺下黑壓壓、衣衫襤褸的人群。
風吹得他袍角獵獵作響,也吹得臺下鄉民瑟瑟發抖,不知是冷,還是怕。
王奎清了清嗓子,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官威,卻又巧妙地混雜著一絲體恤的腔調,父老鄉親們!都聽真了!
這一點,很有意思。
死了黃主簿,還有王縣尉。
大漢山東優秀傳統,代代相傳。
只要不被抄家滅族,那么總歸是有機會一本萬利的……
王奎展開一份蓋著郡守大印的公文,煞有介事地抖了抖,丞相大軍在前線浴血殺敵!為的是什么?為的是保境安民,護佑爾等身家性命!然則!
他話鋒陡然一轉,變得嚴厲,逆賊猖獗,偷襲我軍糧道,致使前線將士口糧短缺!將士們餓著肚子,如何替爾等擋刀擋箭?
臺下一片死寂。
只有壓抑的呼吸聲和嬰兒微弱的啼哭。
值此國難當頭,匹夫有責!王奎的聲音更加洪亮,目光掃視全場,仿佛在檢閱一群待宰的羔羊,奉郡守大人鈞令,為解前線燃眉之急,特加征「戡亂安民助軍糧」!此乃爾等報效朝廷、保全桑梓之本分!
底下總于是有了嗡嗡之聲,但是并不妨礙王奎宣讀那些令人窒息的細則。
每一句都像一塊巨石砸在鄉民心坎之上……
首先。
要足額。
按丁口、田畝,在原定秋賦基礎上,再加征三成!一粒都不能少!
上頭的上頭,只是征收半成,畢竟上頭的上頭的官吏覺得,半成多乎哉,不多也,但是一層層加到了王奎這里,就是三成了。
其次,要安穩。
各家各戶,務必安守本分,不得聚眾喧嘩,不得傳播流言,更不得滋擾生事!凡有妄議國策、煽動不滿者,以通敵論處!
再次,要體面。
爾等皆為大漢子民,值此存亡之秋,當知忠義廉恥!即便家中艱難,亦需籌措!縣衙體恤民艱,已曉諭各處,務必……務必……王奎似乎在找一個合適的詞,最終憋出一個極其虛偽的表述,務必確保無餓殍現于道途!若有餓死于道者,里正、保甲連坐問罪!
王奎也清楚這種加派,必然會導致出現問題,但是不管是有什么問題,都不能出現餓死人的難看場面,給上面添堵。
至于怎么確保,那就是底下小吏,村正里正的事了,反正餓死的指標,是萬萬不能超的!
王奎話音剛落,一個老農再也忍不住,撲通跪倒,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發出悶響:老爺開恩啊!去年收成本就稀松,年初徭役抽丁,家里壯勞力都沒了……開春以來,野菜樹皮都快啃光了……又是要三成!還能去哪里要這三成啊!這……這不是要老漢全家的命啊!
王奎眼皮都沒抬,嘴角卻向下撇,露出了幾分兇相來,本官可是代表了大漢,代表了丞相,代表了前線千萬兵將!若是什么都是顧著自家,全想著自家如何,何來大漢之有?前線將士命在旦夕,爾等竟敢推三阻四?分明是心存怨望,惡意抵抗!
一旁的衙役揮舞著手中的名冊,丁口幾何,田畝幾許,簿冊上寫得清清楚楚!休想蒙混!
那老漢還在還在哭嚎,王奎卻已經不耐了,他眉頭緊鎖,不是因為同情,而是因為這哭聲和哀求破壞了他想要的肅靜和體面。
聒噪!拖下去!枷號三日,以儆效尤!讓這些刁民看看,抗稅、哭嚎、擾亂秩序是什么下場!
衙役如狼似虎地撲上去。
里正村正們拿著蓋了戳木牘,像索命的無常一樣,開始挨家挨戶地踹門。
王縣尉的令!三成!一粒都不能少!天黑前交到村口!
都老實點!別哭別鬧別扎堆!誰敢嚷嚷,枷號示眾!死了人?晦氣!自己悄悄埋了!不許聲張!更不許死在官道上!
想想辦法!賣兒賣女,賣房賣地,也得給我湊出來!上面要的是「無餓殍」!你要是餓死了,或者鬧出人命,連累的是老子!老子不好過,你全家都別想好過!
一個里正對著面黃肌瘦、家徒四壁的農戶,指著好不容易湊出來的半袋癟谷和一小袋種子,厲聲道:就這些?糊弄鬼呢?這點東西夠個屁的三成!他眼珠一轉,看到農戶家徒四壁的房子,你不行就把這房子賣了!湊錢抵糧!
另一個村正則對稍有薄產的富戶軟硬兼施:老哥,知道你也不易。可這「助軍糧」是死命令!你不帶頭,邊上人都看著呢!這樣,「周轉」一下……你先帶頭交了,后面么,再「周轉」回來……如何?總比被抄家強吧?
村口臨時充當征收點的谷場,倉吏拿著特制的、篩孔極小的篩子,面無表情地將農戶千辛萬苦湊來的糧食倒進去。
秕谷、沙土被無情地篩掉,灑落一地。
就這?摻了多少沙土?這糧能吃嗎?前線將士吃了拉肚子,你擔待得起?倉吏厲聲呵斥,隨手在本子上記下折損三成。
農戶絕望地哀求:大人……實在是……實在沒好的了……
倉吏眼皮都不抬:按規矩,劣糧折價!要么補足錢帛差額,要么……再回家去湊足好糧來!日落前交不來,等著枷號吧!
王奎縣尉在簽押房里,對著終于湊齊的征糧賬冊,滿意地點點頭。上頭只是要一成,所以這多出來的,自然就是大家的辛苦費了,要不然這么多人,又是堵村口,又是守官道,還要放著民眾到處跑,多少也是要有些勞務費,辛苦錢的么。
他提筆蘸墨,在給郡守的匯報文書上鄭重寫下,富樂縣「戡亂安民助軍糧」已如數、足額征收完畢。民情穩定,無聚眾滋事,亦無餓殍道途。百姓心存大漢,感念丞相恩德,踴躍輸糧,實乃忠義可嘉……
死了一個黃主簿算什么,還有后來人!
千千萬萬,前仆后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