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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3章黍稷重穋


更新時間:2025年08月01日  作者:馬月猴年  分類: 歷史 | 秦漢三國 | 馬月猴年 | 詭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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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恢復默認

作者:馬月猴年

更新時間:25080121:02

當然,勞作,就沒有所謂輕松愜意的。

而且在河洛耕作的過程當中,也不是都一團和氣,沒有沖突的……

隔壁屯田點的幾個降兵,因為覺得分到的地靠近河灘,砂石多,不如別人的肥,聚起來鬧過一次,堵著農學士討說法。

農學士也不慌,拿出圖冊,指著上面畫的等高線和土質標記,一條條解釋為何如此劃分,又說頭一年已經減免了租子,收成好壞全憑自己,勤快人自能把薄地養肥。最后撂下一句:覺得不公?盡管屯田所去申訴!不知道往哪走的,我來指路!有勁頭在此聒噪,耽擱自家農事,到時候交不上租,土地可是要收回的!

鬧事的幾個被噎得沒了聲響,最終悻悻散去。

沒抓人,也沒有叫囂什么尋畔滋事的罪名,就這么解決了……

王老蔫在人群后面看著,心里也是直打鼓,覺得這驃騎的這些管事,說話做事都透著一股說不清的規矩,和山東老家那些動輒打罵、隨意攤派賦稅的胥吏,很不一樣。

這天傍晚收工,王老蔫正蹲在田埂邊,就著渾濁的渠水洗手,一個有些熟悉又被刻意壓低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老蔫哥!

王老蔫一激靈,回頭一看,竟是以前在夏侯淵手下時同什的老鄉,趙四郎!

趙四郎穿著葛布短衣窮褲,臉上抹著泥灰,眼神躲閃,像是陰溝里面的老鼠。

你……你咋在這兒?王老蔫又驚又疑,下意識也跟著趙四郎一起四下張望。

噓!小聲點!趙四郎湊得更近,一股濃重的汗餿味,俺是奉了上頭的密令,潛過來的!老蔫哥,你在這受罪了沒?瞅瞅這曬的!肯定很是辛苦吧!

趙四郎打量著王老蔫黧黑粗糙的臉和身上驃騎發的粗布短褐,上頭說了,念著舊情,只要肯幫忙,摸清這邊屯田點的兵營位置、糧倉在哪,等大軍打回來,給你記大功!賞錢帛、田地,讓你回山東老家當個富家翁都行!

趙四郎急切地許諾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王老蔫臉上。

王老蔫的心猛地一跳。

賞錢帛、田地、回老家……

這些字眼像鉤子一樣撓著他。

王老蔫沉默著,渾濁的眼睛盯著腳下剛清理干凈、露出濕潤土色的田壟。

河洛初定,地廣人稀,村寨廢棄的很多,躲藏幾個類似于趙四郎這樣的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說實在的,趙四郎也沒有什么上頭密令,他只是之前曹軍撤退的時候留下來的暗樁當中的一員。

所有的允諾,其實是之前曹軍軍校允諾給趙四郎的,他也就照搬給王老蔫了……

在晚風之中,莊禾的葉苗在輕輕的搖擺。

趙四兒以為王老蔫動心了,急切地催促道,老蔫哥,機不可失啊!這驃騎的田,能是自己的?做夢吧!早晚還得收回去!

是的,在山東之地,也有屯田,在最開始的時候,也允諾的很好,但是沒有多久,那些許諾的田,便是化作了催命的符咒……

什么?

當年的允諾?

誰允諾的,你去找誰啊!

反正現在政策變了!

為什么變?都是為了大家好啊!啥?你不好?你怎么能這么自私?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前一刻給畫個餅,下一刻就能用各種名目的稅賦敲骨吸髓,最后連那畫的餅也都收回去!

重新再畫一個!

王老蔫仿佛又聽到了小吏踹門時的叫罵,看到了有人被毆打得佝僂吐血的身影。

王老蔫緩緩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激動,只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平靜。他看著趙四郎那張寫滿算計的臉,又低頭看看自己沾滿新泥的赤腳和身邊茁壯的禾苗,最終只是用力地、一字一頓地重復道:不中……俺……俺不干……

趙四郎愣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老蔫哥你糊涂了?你不干?你沒聽說啊?那驃騎……可都是吃人心肝的!一天不吃三個,都睡不著!你,你留在這里,遲早是個死!

不,不吃……王老蔫搖了搖頭,反正我沒見著……

你個老蔫!吃人還能讓你看見?趙四郎嗤笑著,這天下,就沒有哪個吃人的會擺明了說要吃人的!

王老蔫依舊搖頭,不,不一樣……

好,好,那你說,啥不一樣?趙四郎問道。

王老蔫吭哧了一下,然后指了指地,這地,這地不一樣。

這地……有啥不一樣?!不都是土坷垃種糧食?趙四郎急得跳腳。

王老蔫張了張嘴,那些復雜的感受,他說不出來。

沒有小吏動不動來踹門的清靜……

那管事兇歸兇,卻不抽下來的鞭子……

只要掰十根指頭就真能歸自己的念想……

還有那渠水流進自家田的實在……

像一團亂麻堵在他的喉嚨口。

他憋得臉通紅,最終也只是更加用力地搖頭。他肚子里沒墨水,說不出那些地權、永業田之類的詞。

他只知道,在山東曹司空治下屯田,那地是官府的,是軍屯的。

他們這些兵卒,和牲口差不多,被驅趕著耕種,收成大部分被收走,剩下的勉強糊口。

干得好,是應當;干得不好,鞭子伺候。

山東那地冷冰冰的,和王老蔫沒半點情分。

而眼前這塊地……

王老蔫抬頭望了望。夕陽的余暉給新翻的田壟鍍上一層暖金色。

那塊寫著他的名字,加了燙印的木牘,被他用油布仔細包好,藏在草鋪底下。

他只能想到這么一個藏東西的地方。

也方便他每天入睡之前摸一摸……

這地,好像……

是活的?

能指望的,是能傳下去的……

就是……不一樣!說不上來……反正,不一樣!你……你快走!我就當沒見過你!

王老蔫不再看趙四郎,猛地轉過身,抄起鐵鍤,近乎粗暴地拍打著田壟的泥土,好像只有這重復的、沉重的勞作,才能壓下心底那份對舊日噩夢的恐懼,和對眼前這份不一樣的土地,有些笨拙而執拗的守護。

趙四郎盯著王老蔫佝僂卻異常堅定的背影,啐了一口濃痰,罵罵咧咧地消失在暮色里。

王老蔫沒有回頭,只是更加用力地揮動著鐵鍤,將壟溝拍打得更加平整、結實。

汗水混著泥塵,在他黝黑的脊梁上淌下溝壑,滴落在腳下的土地里,洇開一個小小的深色印記。

他不懂什么天下大勢,什么驃騎新政,他只知道,這塊寫著他的名字、需要他流汗耕耘的土地,和山東那片只帶來鞭笞和饑餓的土地,是徹徹底底的不一樣的。

這塊不用天天提防小吏踹門、兇官兒罵人卻不打人、十年后可能真歸自己的地,和山東那片吸血的,畫出來的土地,是不一樣的!

為了這點不一樣,他寧愿守著這份笨拙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踏實,也不愿再回到那噩夢般的過去。

百姓不懂什么大道理,也說不出什么一二三,可是他們本能的會進行選擇,會用手腳去投票。

曹軍一方原本以為三言兩語就能煽動,引發,亦或是讓王老蔫等留下來的山東之民重新回歸忠孝仁義的大義之旗下,然后為了大漢天子再次奉獻,再次犧牲……

顯然已經不可能了。

視線重新回到曹操這里。

隨著副熱帶高壓的到來,悶熱宛如死死扣住的透明鍋蓋,壓在空中。

白天是灼燒,夜晚是悶煮。

幸運的是,漢代比后世,會有更多自然植被,一些臨近人類的山林也沒有像是大辮子朝一樣光禿禿露出腦門,地表溫度還不算高到能煎雞蛋;但同樣不幸的是,因為叢林植被多,所以蚊蟲也多……

雨停了之后,雖然泥濘的道路漸漸恢復了硬結,但是曹軍營地內的病患,不僅是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減少,反倒是增多了。

畢竟荊州靠近云夢澤啊……

在野外,被蚊蟲咬得多了,患瘧疾的概率也就高了。

曹操等中上層的統治者,當然有艾草等驅蟲草藥,可以驅趕蚊蟲,但是曹軍下層的普通兵卒,哪有什么辦法配備周全?

疫病,宛如無形的陰影,籠罩著曹軍大營。

咳嗽聲已不再是零星的伴奏,而是匯成了一片壓抑的、令人心悸的背景音浪,從各個病患營區連綿不斷地傳來。

醫官奔走的身影愈發倉促,卻難掩眉宇間的絕望。

草藥幾近耗盡,而病倒的士卒數量仍在攀升。

而且關鍵是幾種混合病癥,在一開始的時候沒有得到有效的控制,彌漫而開的時候就算是真的神醫來了,也一樣是無法說壓制就能壓制下來。

營中彌漫著汗臭、穢物與濃重藥汁混合的污濁氣味,連原本用來生火做飯的煙氣都被壓了下去。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氛圍中,一名風塵仆仆、面色蠟黃的細作被秘密帶入了中軍大帳。

細作帶來不是軍情,而是民情。

只不過不是山東的民情,而是河洛的……

他們好不容易和河洛的細作聯系上,但是帶來的消息,卻不是什么好消息。

……丞相,河洛……雒陽周邊……細作頭目的聲音充滿了疲憊,以及恐懼,顯得嘶啞而低沉,細作親眼所見,其在伊洛、弘農之地左近,正驅使流民、降卒,讓官吏兵卒協助……大量墾荒復耕!

帳內燭火跳動,映照著曹操驟然凝固的表情。

荀彧猛地抬頭,素來沉靜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

還在河洛?!復耕?!曹操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此時?!此地?!

查探驃騎軍動向,是曹操一直以來的最為期盼的消息,但是這個消息……

并沒能讓曹操覺得輕松,而是感受到了更大的壓力。

千真萬確,丞相!

細作頭目以為是曹操不相信他的查探消息,伏地不敢抬頭,河洛殘破之地,如今田壟漸開,水渠在修。驃騎軍吏分發農具、糧種,嚴令各部不得擾民……更有……派遣兵卒軍校,在屯田周邊協助建設,修復水利……

細作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著什么,然后聲音壓得更低,屬下經過新鄭之時……聽聞,聽聞傳言……說驃騎在河內新占之地,已推行其「新田政」。雖其田政,尚未至冀州,然其安撫流亡、招引士庶回鄉之舉,已是令人心浮動……屬下……屬下探聽到,不少士族子弟……私下議論……

細作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已再明白不過。

瘟疫和糧荒是壓在曹軍士卒和底層民夫身上的巨石,而這來自河洛的情報,像是又加上了一塊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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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的政治統治根基很有意思,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掌握著地方資源、維系著統治秩序的士族豪強。

荀彧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土地!

按照驃騎軍的新田政,這些河洛的無主土地現在被分給了降兵和流民!

經過十年的屯田耕作之后,這些河洛的降兵和流民就會變成自耕農!

而河洛原先的土地所有者,在驃騎告示期間沒有進行土地所有權的登記,即便是等戰爭平息之后再拿著所謂的田契找上門也是沒有用了……

這些地方的鄉紳豪強,不怕土地荒蕪,人口流散,因為土地荒蕪了,地依舊在那邊,人口流散了,對于他們來說百姓就像是草芥,今年死了一批明年還會生長。他們唯一害怕的,就是失去手中的土地!

斐潛這一手,不攻城,不掠地,卻直指人心。

他不僅在恢復生產以圖長久,更是在向天下士族傳遞一個清晰的信號,歸附驃騎,土地尚可保有,秩序尚可恢復,甚至可能在新政下獲得某種延續。

如果不歸附……

之前還有山東之人叫囂著要打滅斐潛,可是現在呢?

驃騎軍到一地,便是屯田,推動田政!

這比單純的軍事威脅,更令人動搖心志……

議論什么?

曹操的聲音冰冷,目光如刀鋒一般掃過了細作頭目,然后在荀彧身上一掃而回。

細作渾身一顫,頭顱越發的低垂,議論……議論說……驃騎雖行新法,然……然若真能保其田畝之實,免于戰火流離,這般……這般……

細作頭目不敢說什么曹軍敗相已露、天下恐生變化等言論,只能含糊帶過,……如今局勢之下,亦非……不可接受之選……更有甚者,言及潁川、汝南等地,若曹公久持于此,恐……恐亦難免步河洛后塵,淪為戰場……

夠了!

曹操一拍桌案。

帳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只有營帳外那長一聲,短一聲,似乎是永不停歇的咳嗽聲,仿佛在嘲笑著帳內人的掙扎。

荀彧朝那個細作頭目揮了揮手,細作頭目如蒙大赦,急急撅著屁股退下。

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汝南牛肉湯。

他忽然想明白了。

斐潛根本就沒打算立刻在嵩山與他決戰,也沒急著去吞下冀州那個誘餌。

這個驃騎大將軍,像一名冷靜的獵手,一面用司馬懿、廖化等部在南線纏住他的手腳,消耗他的精銳,一面卻在他身后,在他剛剛丟失的河洛廢墟之上,播撒著名為秩序與生產的種子,散步出讓山東士族瓦解斗志的疫病!

就像是現在曹營之中的疾病一樣,雖然不至于立刻就陷入死亡,但是每一天都在侵蝕著他賴以生存的根基!

這比驃騎大軍壓境還要更可怕!

這是赤裸裸的陽謀!

這就是驃騎慣用的伎倆!

好一個斐子淵啊……

曹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里帶著一種被愚弄的暴怒,更有一種深沉的無力感。他耗費心血,甚至不惜以兩線為餌料,北面舍棄了溫縣,然后自己調動大軍南壓,想要畢其功于一役,結果對方的主力竟在后方優哉游哉的……

在種地?

這仿佛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得曹操頭臉都有些發脹,有些生疼。

自己這邊,士卒在病痛中哀嚎,糧草在泥濘中損耗,連原本應該是最堅定支持者的汝南豫州等地方士族,心思都開始浮動,盤算著如何在可能的變局中保全自己的田產根基!

而驃騎大將軍斐潛,竟然有閑心開荒種地?!

文若,曹操猛地轉向荀彧,眼神銳利得幾乎要穿透對方,潁川方面,糧秣轉運,近來可有阻滯?地方士紳……可還盡力?

他問的是糧秣,盯著的卻是荀彧的眼睛,似乎是想要從荀彧的眼神里面看出那些私下議論,是否已影響到了他的實際行動能力。

荀彧心頭一震。

他太清楚潁川鄉梓的情況了。

前幾日已有族中子弟書信隱晦提及鄉里觀望情緒漸濃,籌措糧草比以往更為艱難,阻力并非來自郡守,而是源于那些莊園塢堡的主人,他們開始以存糧以備不測、流民需賑濟等理由推諉拖延。

他本欲待私下先通氣解決了這個問題之后再報,此刻被丞相點破,只得苦澀地微微垂首:回丞相……潁川郡守確已竭盡全力,然鄉野之間,籌措轉運,較之以往,確實有些遲滯……恐是人心浮動,各有思慮所致。

各有思慮……

曹操微微點了點頭,重復著這四個字。

還好,荀彧沒有選擇隱瞞,也沒有回避,這種態度讓曹操稍微有些放心。

片刻之后,曹操看著荀彧,為何這斐子淵……竟可如步步搶先……令你我束手束腳,舉步維艱?

荀彧沉默了一會兒,給出了一個以往他想不到,或者說他想到了,但是他并不愿意承認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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