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
破損的府衙。
曹真逃離的時候放火燒了府衙,徐晃也沒有太多的時間來修復。
焦黑的梁柱斜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幾片殘瓦在風中嗚咽。
曹真撤離時那把大火,不僅燒掉了府衙的堂皇,似乎也燒盡了此地僅存的一點秩序。
徐晃眉頭緊鎖。
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如臂使指的他,此刻卻感覺像是陷進了泥沼。
民政的泥沼。
處理軍事上的事情,徐晃游刃有余,但是面對殘廢不堪的江陵地區各種錯綜復雜的戰后災后民政事項,就難免是有些手忙腳亂了。
在最初的惶恐過后,江陵的這些殘留百姓,開始將槍指向了好人。
是江陵的這些百姓民眾對于驃騎軍心懷不軌,或是滿腔仇恨么?
不是的,他們只是想要活下去,然后在活下去的渴望之下,展現出了農民式的狡猾……
注意,農民式的狡猾,嚴格上來說,是一個貶義詞,而這個貶義詞指責的對象,并不是農民,而是造成這種現象出現的上位者!
換句話說,這是華夏百姓民眾,在千年封建王朝的壓迫剝削之下,在特定生存環境和歷史積淀下的智慧與策略!
在漫長的封建農業社會,農民是社會的最底層,承受著地主、官府、天災、戰亂等多重壓迫。他們沒有政治權力、缺乏法律保障,資源匱乏,生存環境極其脆弱。面對強大的、不公正的系統性壓迫,公開對抗往往意味著毀滅。因此,他們發展出一套獨特的、非正式的、迂回的生存策略,用以在夾縫中爭取有限的生存空間、保護微薄的財產、規避不合理的負擔。
比如,裝糊涂,陽奉陰違,或是利用信息不對等和外鄉人交易,精打細算的貪便宜小算計等等……
以及,看人下菜。
也就是好人被槍指著……
江陵的這些殘留百姓,也是如此。他們對于徐晃,以及川蜀軍的狡猾,并不是真的就對于徐晃或是川蜀軍有什么惡意,而是在基于自保和維持基礎生存的本能。
相比較于曹軍臨走之時的大規模破壞,江陵百姓民眾的這種小范圍的不誠實,其實并沒有造成多少嚴重的損壞。畢竟江陵地區,現如今已經是敗壞得不成樣子了,就算是江陵百姓民眾再狡猾又能造成多少破壞?
只是多少有些麻煩……
比如本能性的藏匿。
為了應對之前曹軍無休止的征糧和征用,農民會想盡辦法藏匿僅存的口糧、種子,或將家中的牲畜,甚至是人口藏入山林,謊報死亡,以避免被徹底剝奪生存工具。
而這種行為,在川蜀軍來了之后并不會立刻得到什么好轉,畢竟張口閉口都是仙人板板的川兵,和江陵地區的農民百姓有時候也是雞同鴨講,說不清楚。
溝通的障礙,加劇了在相互協作,甚至是幫護的難度。
當然,在這個過程當中,也少不了部分人的趁火打劫的貪圖小利。在官府管理完全癱瘓、秩序崩壞時,一些農民可能會偷偷取用官府或逃亡大戶遺棄的、未被嚴密看管的物資,包括但是不限于木材、工具等,用于修補自家房屋或維持生計。
破壞永遠都比建設容易,現如今江陵地區曹軍漠視民生、治理粗暴所造成的后果,卻由徐晃等川蜀軍來承擔……
不公平么?
就是這么不公平。
就在這么忙亂之時,宛城信使到了。
遠道而來的求援,讓徐晃意外,但更大的問題是,徐晃怎么辨別真偽?
這年頭,沒電話,也沒有什么有效的長途傳遞信息的工具。
飛鴿?
那也需要先給鴿哥定個點,而且要預先帶著鴿子才行。
而對于徐晃來說,他對于宛城……
不熟悉。
甘寧也同樣不熟悉。若是說江陵,襄陽周邊,甘寧多少還有些印象,但是宛城么……
那么對于龐山民、黃忠二人,徐晃和甘寧熟悉么?
抱歉,同樣不熟。
徐晃仔細審視著呈上來的血書和那些作為信物的軍旗碎片、腰牌等物……
軍旗腰牌等,徐晃檢查過了,發現都是舊物。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鍵點,畢竟長期經過使用的物品,和新制出來的東西是有很大區別的。
但是更讓徐晃頭疼的事情,是在沾染著暗褐色血跡的文書之中的內容……
曹操親征,宛城被圍!
曹操有沒有可能南下親征?
徐晃不敢說完全沒有這個可能性。
畢竟荊州連接著中原,現在荊州南郡破損,北面又是有李典廖化等人,曹操見荊州情況不妙,引兵來援……
宛城就剛好卡在了潁川到襄陽的路上,所以首先被圍……
為什么舍近求遠?
曹軍也不是傻子,所以去近處求援的使者未必安全,往曹軍意料不到的地方去求援的,反而抵達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而且求援這種事,多路派遣,多批次,才是正理……
畢竟不是人人都姓太史。
宛城之中雖然說也沒有什么太多物資,軍械,但是有個人……
龐山民。
徐晃捻著胡須。
然而,多年的征戰生涯和身處復雜戰局的直覺,讓徐晃并未立刻相信這宛城信使,又是叫來細細盤問。
你說你是宛城黃老將軍麾下?
黃老將軍還用雕翎弓箭否?
黃老將軍如今所在何處?
你是何時突圍?
曹軍兵力幾何?
主攻方向在何處?
一路而來,可曾遇到廖李二將軍人馬?
徐晃的問題如同連珠炮一般,目光銳利地刺向跪在下方的信使。
這宛城信使,顯然是早有預備,或者說經過一些嚴格訓練,對于一些知道的事情,都回答得很詳細,對于不知道的,就直接說不清楚,不知道……
這么一來,反而是頗為可信,畢竟逃離亡命之時,有誰還會特別關注周邊什么細節?
宛城信使又是一再哀求,表示宛城如今情勢萬分危急,還請徐晃速速發兵救援。
徐晃的眉頭鎖得更緊。
信息斷絕,導致很多事情無法迅速查證。
樊城、宛城方向的戰況,被曹仁的部隊和復雜的地形隔斷,江陵這邊如同瞎子聾子。
曹操是否真的南下?規模多大?
廖化、李典的圍樊城部隊情況如何?
是真被阻隔,還是……
這一切都無從證實。
如果不救援,萬一荊州北線完全崩壞,那么徐晃自己能不能在荊南堅守陣地呢?
徐晃思索了很久,確定是不可能的,至少,在現在這個階段不可能。
江陵并非安穩無憂。東南方向,占據江夏的孫權,與曹操達成了某種默契的聯盟,其麾下大將黃蓋、程普,正率領水軍,像水蛭一樣牢牢吸附在長江上,襲擾著從秭歸到江陵這條至關重要的川蜀軍水上糧道!
徐晃只能將主要的運輸力量放在了陸地上,而這就造成了運輸成本的增加,以及運輸時效的降低。同時江陵殘留的百姓民眾也并不會因為徐晃打出什么三色旗幟,就立刻眼淚汪汪的拜倒在驃騎旗幟之下,這些年來各路軍閥諸侯在荊州來來去去,讓這些殘留的百姓民眾對于軍隊兵卒有一種本能的懼怕和厭惡。
若是荊北局勢大壞,那么等徐晃自己一部在江陵,到時候北面有曹操大軍,南面有江東黃蓋、程普必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般猛撲過來!
整個荊南局勢將瞬間崩壞!
所以,派兵?
還是不派?
徐晃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案幾邊緣摩挲著,內心進行著激烈的權衡。
不救,萬一宛城真失,黃忠隕落,他徐晃難辭其咎,更將動搖北線軍心;救,若領大軍前出,萬一中計,江陵必然危殆,同樣是萬劫不復。
即便是不中計,江陵也不能空虛兵力,否則就是將后腰子全數賣給了江東佬。
那么有沒有余力救援宛城呢?
現在確實是有一點余力的,因為要收治江陵地區,無法迅速展開對于荊北的作戰,所以兵卒是有一部分閑置下來的。
這一飲一啄,宛如天定。
如果徐晃沒打跑曹真,沒斬殺于禁,他根本就不會想著什么救援,但是現在……
良久,徐晃深吸一口氣,做出了一個折中而謹慎的決定。
來人!傳甘興霸來!徐晃沉聲喝道。
不多時,甘寧來了。
徐晃鄭重的對甘寧敘述了當下情況,并且鄭重的看著他。
此事關系重大,虛實難辨。本將命你,即刻挑選精銳水陸好手八百人,備薄底快船,繞行云夢澤水路,避開曹軍和江東可能的眼線,前往宛城!不過,務必查明兩件事:其一,曹操大軍是否真在圍攻宛城?其二,黃老將軍與宛城守軍現狀如何!沿途若遇廖化、李典將軍所部,亦需探明其動向!記住,小心謹慎,不明情況就不接戰!查明情況之后,火速回報!不得有誤!
八百,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數目。
甘寧眼中閃過一絲即將脫韁的興奮光芒,抱拳朗聲道:末將領命!將軍放心!云夢澤那地方,水道縱橫,正是末將用武之地!末將定能將荊北虛實探個明白!救援宛城!
徐晃微微皺眉,起身,走到甘寧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興霸!此行事關全局!絕非兒戲!曹軍狡詐,江東亦虎視眈眈!你務必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寧可無功而返,也不可陷入險境!記住,切莫貪功戀戰!
徐晃反復叮囑,眼中是深深的憂慮和托付。
甘寧感受到徐晃拍他肩頭所傳來的力道,收起了幾分慣有的不羈,正色道:將軍放心!末將曉得輕重!定當謹慎行事!
徐晃點了點頭,甘寧再次拱手而禮,然后轉身大步流星離去,準備挑選人手船只。
徐晃望著甘寧離去的背影,心中的巨石并未放下。
如果諸葛亮在這里就好了……
徐晃心中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可是現在他也只能將希望寄托在熟悉水戰的甘寧身上,讓他盡快穿過云夢澤,繞道前往荊北查探消息,揭開重重的迷霧,帶回真實的訊息……
甘寧帶著徐晃的殷殷囑托和八百名精心挑選的水陸好手,乘著十余艘薄底輕便快船,悄無聲息地滑入了云夢澤迷宮般的水道。
浩渺的水面,連綿無際的蘆葦蕩,在風中搖曳起伏,發出沙沙的聲響,將他們的行跡完美地隱藏其中。
在最開始的一段路,甘寧還確實按照徐晃的要求,派遣了斥候左右前后的查探,但是沒過多久,甘寧就發現這樣一來,行進的速度太慢了。
這是要去查探軍情,要援救宛城的!
甘寧確實記得徐晃的囑咐,但他將兩件事重要性弄顛倒了。
徐晃的意思是重點放在打探消息,救援在其次,但是不好明說,結果甘寧記得救援宛城在首位,然后才是打探消息……
去晚了,那還救個馬拉個巴子?
將軍,前面水道岔口多,蘆葦又深,是否多派幾路斥候,仔細探探?
一名謹慎的老兵什長看著前方愈發幽深的水道,低聲建議道。
甘寧站在船頭,手搭涼棚眺望著遠方,聞言咧嘴一笑,帶著慣有的豪氣與一絲不以為意,嗨!老張頭,你這也莫求名堂撒,怕個爪子么!這云夢澤,老子閉著眼睛都能摸個來回!曹軍?江東鼠輩?他們敢鉆這蘆葦蕩子?就算有,憑咱們兄弟的身手,還怕他們不成?!
再說了,公明將軍讓咱們速去速回,哪有功夫磨磨蹭蹭!派兩隊人,左右前出五里,探探就行!發現不對,立刻鳴鏑示警!
五里?可是將軍……
老兵什長還想再勸。
行了行了,聽老子的!甘寧揮手打斷,語氣不容置疑,加快速度!穿過這片葦子,前面就安逸了!
甘寧一方面是急于完成探查任務,另外一方面是潛意識里對這片熟悉的水域也確實存著輕視。甘寧認為,左右各五十名精銳乘船查探,已是足以應付任何突發的小規模遭遇了。
很快,兩艘載著斥候的快船,一左一右,如同離弦之箭般分開茂密的蘆葦,駛向前方水道深處探查。
甘寧則帶著主力船隊,保持著一定距離,緊隨其后。
蘆葦蕩深處,寂靜得只剩下水波輕拍船幫和風吹葦葉的聲音。
陽光被茂密的葦叢切割成細碎的光斑,投在幽暗的水面上。
時間一點點過去,前方的斥候并未發出任何警報信號。
看吧,老子就說沒得事!
甘寧得意地對身邊親兵笑道。
然而,就在主力船隊即將駛入一片相對開闊、但兩側蘆葦異常高大茂密的區域時,猛地就聽到遠處依稀傳來了一聲冷喝!
瞬間,數十支帶著死亡尖嘯的火箭,直接飛上半空,然后朝著甘寧等人的船隊惡狠狠的撲下!
敵襲!火箭!舉盾!準備滅火!
甘寧的怒吼聲隨之響起。
他一邊用盾牌遮擋頭臉,一邊指揮后續船只立刻散開躲避。
兩只斥候船,各五十人。
確實,如果是直接搏殺戰斗起來,肯定是有辦法發出警告的……
可問題是,曹軍的埋伏,根本就不想要和甘寧等人正面搏斗!
噗嗤!
嗤啦!
著火了!快救火!
啊——!
火苗在油脂的助燃下瘋狂地跳躍蔓延!
濃煙滾滾而起!
慘叫聲、驚呼聲、落水聲瞬間打破了水蕩的寧靜。
左右向兩側展開的船只,卻闖進了曹軍預設火油的埋伏點!
火借風勢,左右往前沖的幾艘快船立刻變成了漂浮在水面上的巨大火把!
速退!
甘寧立刻下令,并且讓那些船只被火油沾染的兵卒立刻棄船!此刻滅火已是徒勞,留在船上就是活靶子,不被活活燒死也會被射死,唯有跳入水中,借助茂密的蘆葦叢,才有一線生機!
棄船!跳水!退出蕩子!
幸存的士兵們紛紛丟棄沉重的兵甲,撲通撲通跳入渾濁冰冷的河水中,拼命向兩側的蘆葦叢深處游去。
曹軍的火箭和箭矢如同雨點般追射而來,不斷有士兵在水中中箭,鮮血染紅了一片片水面,慘叫聲不絕于耳。
甘寧最后一個跳入水中。
他回頭望去,位于最前面的五艘快船已盡數陷入火海,熊熊燃燒,濃煙沖天。
水面上漂浮著尸體和掙扎的傷兵,一片狼藉。
這前頭五艘快船,此刻還能掙扎著向后游來的兵卒,已不足一半!
火勢蔓延的速度,比人游動的速度還要快!
跟我來!潛下去!
甘寧沖著附近幾個掙扎的士兵大吼,深吸一口氣,猛地扎入渾濁的水下。
他熟悉水性,知道在水下潛行是躲避上方箭矢和火焰的唯一辦法。
但是潛水也同樣極其危險,周邊都是水生蘆葦,還有水底的水草,稍有不慎,便是被纏繞在肢體上,然后溺死在水下……
甘寧只能憑著感覺,拼命向遠離火船和箭矢的方向潛游。
頭頂上方,火焰燃燒的噼啪聲、箭矢入水的嗖嗖聲、曹軍士兵搜尋補刀的呼喝聲,以及己方士兵臨死前的慘嚎,如同來自地獄的交響樂,隔著水層沉悶地傳入耳中。每一次換氣,他都只能極其短暫地浮出水面,吸一口混雜著濃煙和血腥味的空氣,然后立刻再次下潛。
不知道潛游了多久,直到肺部火辣辣地疼痛,直到頭頂上方的喊殺聲和火光似乎遠了一些,甘寧才從水下冒出頭來。
他劇烈地喘息著,抹去臉上的污水和浮萍。
回望四周,跟著他能夠潛水一路而退,逃離埋伏火圈的兵卒并不多……
在那片伏擊水域的上空,濃煙滾滾,如同一條巨大的黑龍升騰而起,遮蔽了天空。
甘寧前軍五艘快船,接近三百的精銳兵卒,如今只剩下眼前的百余人……
甘寧后軍船只趕了過來,一邊警戒,一邊將甘寧等人撈上船來。
將……將軍……
一個士兵的聲音帶著哭腔。
哭個板板!憋回去!
甘寧咬著牙,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
他望著那片象征著自己慘痛失敗和巨大損失的濃煙,臉上慣有的豪氣和不羈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沉痛、憤怒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懊悔。
以及前所未有的憤怒!
徐晃將軍的叮囑言猶在耳,他卻……
他以為……
但是世間之事,絕大多數都不能以為。
他猛地一拳砸在船板上。
甘寧大意了。
現在,損失慘重,任務未竟。
但他還活著……
他犯錯了,但是這屈辱和代價,必須用血來洗刷和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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