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虎落澗左側崖壁中段,一處被藤蔓半遮掩的巖石后方。
王平伏在冰冷的石面上,身體繃緊如弓,目光死死鎖定著谷底那支緩緩前行的斥候小隊。
王平是多年的老軍伍了。早些年他跟著張魯,后來張魯落敗了之后他逃到了上庸跟著申氏兄弟,再后來他又跟著申氏兄弟投到了曹軍之處,成為了曹仁的手下軍校。
那偷襲宛城的川蜀兵,也就是王平以及其手下假扮的。
現在,他準備在此伏擊李典廖化……
或者是龐山民?
反正不管是誰來,都要至少扒下一層皮!
在他的身邊,是屏息凝神的曹軍兵卒。
校尉,動手嗎?吃掉這支斥候?
一名副手壓低聲音問道。
王平思索著,緊緊盯著那已經進了山澗的二十余騎。
他們隊形松散,行進速度不緊不慢,確實像是一支標準的探查前哨。
為首那人穿著簡單樸素的戰甲,兜鍪壓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身形動作頗為精悍。
等一下……
王平的聲音低沉而堅決,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不過幾名斥候,殺了何用?只會驚動后面的大魚!他們的主力還在澗外!放他們過去!我們的目標是后面的大部隊!傳令下去,沒有我的號令,任何人不得擅動!
他相信,只要放過了這支斥候,隨之而來的救援大部隊,就會毫無防備的一頭扎進這死亡陷阱。
廖化緊握韁繩的手心微微沁汗,但他控制著戰馬的速度和姿態,保持著斥候應有的警惕和謹慎,目光掃視著地面和兩側,仿佛真的在尋找伏兵或黃忠中伏的痕跡。
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有力的搏動,以及身后親衛們同樣壓抑的呼吸聲。
每一寸前行,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踢踢,踏踏……
馬蹄踏在澗底碎石上的聲音在寂靜的山谷中被放大。
頭頂上方,那些冰冷的殺意目光始終如芒在背,卻始終沒有箭矢破空的聲音。
終于,前方透出了光亮,狹窄的谷道即將走到盡頭!
廖化心中繃緊的弦沒有絲毫放松。
他知道,最危險的一關暫時過了,但真正的危機并未解除。
當最后一人踏出澗口,接觸到開闊地帶略微刺眼的陽光時,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氣,但緊繃的神經絲毫不敢放松。曹軍在放他們過去,等待的是他身后那支主力,所以廖化他必須盡快穿過這片死亡地帶,在敵人反應過來之前,找到反擊的契機!
那邊!快!
廖化環視一圈,發現了一個不錯的隱蔽地點,便是壓低聲音,語速極快。
二十余人很快的就到了那個避開曹軍視線的區域,然后動作麻利地翻身下馬,將戰馬牽到一旁的樹林里面隱藏起來。
廖化目光如電,迅速掃視著澗口兩側的地形。
左側是陡峭難以攀爬的光滑崖壁,而右側,則是一片相對不那么陡峭、植被覆蓋的山坡。
張伍、李七!
廖化點出兩名最機靈、身手也最敏捷的親衛,你們留下,把馬看好!記住,要做出斥候在此休整探查的樣子!隔段時間就策馬在澗口附近轉兩圈,弄出些動靜!若有大隊曹軍出來,立刻上馬往西邊林子跑,把他們引開!老馬頭,你負責看好我們的戰馬!
其余的人,跟我來!
廖化不再猶豫,一招手,帶著剩余的十余名精銳,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鉆進了右側山坡的密林之中。
他們舍棄了顯眼的戰馬,轉變成為山地兵,依靠著樹根、巖石的掩護,手腳并用地向山坡上方攀爬。
武關是個好地方啊……
當年,魏延,黃忠,甚至太史慈都待過一段時間,廖化本來就謙遜好學,在這些人身上多多少少也學到了一些東西,再加上武關道本身就是山中關隘,沒有一些穿山過林的手段,又如何能守好關隘?
廖化的動作迅捷而謹慎,盡量避免碰落石塊或折斷樹枝。跟在他手下的兵卒也不差,他們必須搶時間,在王平起疑之前,繞到曹軍伏兵的后方!
虎落澗內,時間一點點流逝。
澗口外,張伍和李七按照廖化的吩咐,時而策馬在澗口附近徘徊,時而下馬裝作探查地面痕跡,甚至故意高聲交談幾句,制造出斥候小隊正在擴大搜索范圍的假象。
但澗內崖壁上的王平,心中的不安卻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越來越濃。
對方的主力呢?
按照道理來說,救人如救火,這前頭斥候過去了,遲遲不發信號讓主力通過,是幾個意思?
難道……
不對勁啊……
王平眉頭緊鎖,目光死死盯著澗口外那兩個還在活動的斥候身影,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他。
就在這個時候,他似乎聽到了一些異樣的細碎聲響。
他抬起頭,看向澗口上方的天空……
不知道什么時候,天空之中多了些鳥雀,略有些慌亂的亂飛著。
王平下意識的轉動脖子,四下查看,就在他的目光掃過后方山坡頂端那片密林邊緣時,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點……
跳躍的火光?
不是一點!
而是一條線,而且還在變大,變得更多!
火!上面有火!
還沒等王平發出什么號令,一聲驚恐的尖叫便從其他方向上的曹軍兵卒中炸響!
在他們伏兵陣地的正上方,濃密的林間,數股帶著濃煙的火焰正騰空而起!
火油!
只有火油才有辦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形成這么大的火勢!
這是人為縱火!
火借風勢,如同數條猙獰的火蛇,正以驚人的速度,朝著他們埋伏的崖壁平臺蔓延而來!
混賬!
王平目眥欲裂,瞬間明白了那支斥候小隊是餌!
更是致命的尖刀!
他們根本不是探查,而是繞后,要反過來燒死他們!
中計了!快撤!向澗口撤退!
面對無情的大火,王平沒有信心能夠堅持,就算是他能堅持,他帶來的這些曹軍兵卒也不可能在原地不動。
只能撤退!
而且必須要在大火蔓延,堵住他們去路之前撤退!
要知道,他們在山崖頂上還特意囤放了一些引火之物,干柴干草之類的東西!
現在這些干柴干草,就成為了他們的催命符,鬼知道一旦被火引燃,會死多少人!
快撤!王平嘶聲咆哮,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怒而扭曲。
濃煙滾滾,熱浪撲面而來!
被烈火驅趕的曹軍伏兵頓時亂作一團。他們原本為了隱蔽,藏身之處就極為狹窄擁擠,此刻火勢蔓延極快,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熾熱的空氣灼燒著皮膚。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軍紀,士兵們驚恐地推搡著,爭相逃離火場,試圖沿著狹窄的崖壁通道向澗口方向狂奔。
慘叫聲、咳嗽聲、火焰燃燒的噼啪聲瞬間彌漫在山澗懸崖上……
王平被混亂的人流裹挾著,一邊用臂甲護住頭臉抵擋熱浪和掉落的火星,一邊奮力試圖維持秩序:不要亂!穩住!盾牌手在前!有序撤……
是的,有序撤退,還能維持戰斗力,但是王平的指揮很快就被尖銳的呼嘯聲打斷了!
不是風聲!
是箭矢破空的銳鳴!
咻,咻咻——!
箭矢,從他們頭頂斜上方落下!
正是剛才起火點的更高處,那片未被火焰波及的巖石上傾瀉而下!
目標不是那些紛亂奔跑的曹軍,而是類似于王平這樣試圖重建秩序,指揮逃命的曹軍軍校士官!
噗嗤!
啊啊啊啊……
我的腿!誰來幫我!
慘叫聲此起彼伏。
那些試圖挽回秩序的曹軍軍校很快就被接連射倒了好幾人!
中箭的人不多,但是因為有人被射中,而導致相互推搡,踐踏,然后跌落山澗的人數則是中箭數量的五倍以上!
還有的曹軍兵卒為了躲避箭矢,嗷嗷叫著左右亂撞,不僅堵住了狹窄的通道,更讓后面急于逃命的士兵更加混亂,互相踐踏!
王平反應極快,在聽到箭嘯的瞬間就搶過一面圓盾舉過頭頂。
就聽到篤的一聲,感覺就像是被一個小鐵錘砸中了一樣,震得他手臂發麻。
他透過盾牌的邊緣縫隙,驚怒交加地望向箭矢襲來的高處。
只見十幾個人影在巖石和樹叢的掩映下若隱若現,正張弓搭箭,冷靜而高效地瞄準著下方混亂的退路。為首一人身形挺拔,手中硬弓拉如滿月,箭鏃寒光閃爍,正冷冷地鎖定著他……
該死!
王平立刻一彎腰,躲在了其他曹軍兵卒的身影之下,也不敢再冒頭出來指揮,只是一遍遍的在盾牌遮掩之下喊道,往前!往前!別停下!
火焰在身后咆哮著逼近,濃煙熏得人無法呼吸,頭頂是索命的箭雨,腳下是哀鴻遍野的同袍……
這里哪里是他們為驃騎軍準備的伏擊圈?
這分明是驃騎軍為他們精心打造的煉獄!
他娘的,這才來了幾個驃騎精兵?!
沖!給我沖出去!王平嘶吼著,聲音在混亂中顯得蒼白無力。他知道,他帶著這支曹軍部隊,已經在烈火、濃煙和同伴的哀嚎中徹底崩潰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多地帶一些曹軍兵卒逃出這個絕地。
他頂著盾牌,奮力推開擋路的傷兵,在親兵拼死掩護下,狼狽不堪地向澗口方向沖去。
每一次箭矢釘在盾牌上的悶響,都像是在嘲笑他精心布置的伏擊徹底失敗。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片被火焰吞噬、濃煙滾滾、如同人間地獄般的崖壁,耳邊充斥著傷兵的哀嚎和火焰的咆哮,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刻在他的腦海里……
驃騎精銳……果然是名不虛傳!
王平的這感慨里,充滿了苦澀、憤怒,卻也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對于驃騎精銳兵馬的狠辣老練嘆服。他輸得不冤,只是這代價,太過慘重。
這一場在虎落澗的驚險交鋒,以曹軍伏兵慘遭反噬、王平狼狽敗退告終。曹仁試圖利用偽報伏擊的計策失敗了,不僅是白白送了一名死士,同時王平的伏兵也被廖化抓住了破綻,一個犀利的反擊,差點就全軍覆沒。
當然,如果說換一個人來,比如李典,或是龐山民,可能結果就不一樣了。
李典雖然是在漢中,但是李典的山地作戰能力顯然還比不上廖化。而且就算是李典有山地作戰的技能,在面對選擇的時候,李典多半還是會選擇更為穩妥的撤兵,而不是冒險突襲。
廖化比李典年輕,睪丸酮分泌的數值也會比李典高,自然會選擇更為激進的手段。
曹仁分泌的就已經是不太多了……
消息傳回,曹仁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精心設計的調虎離山,非但沒能剪除廖化這支精銳,反而折損了王平一部,挫動了軍心銳氣。
真是好手段!
聽取了王平的報告,曹仁一拳重重砸在案幾上,桌岸上的地圖都跳了一下。
王平低下頭,挫敗感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但更深的憂慮隨之而來。他雖然領兵燒了宛城倉廩,但是那點功勞顯然不足以抵消虎落澗的失敗。
曹仁心中也是煩躁。
現在李典廖化方面已經識破了他的偽報之策,肯定會加大相互之間的聯絡,并且指定新的暗號標準,想要繼續利用挑撥李典廖化以及龐山民之間的……
恐怕就難了啊!
曹仁目光停在了王平身上,他上前扶起王平,拍了拍王平肩膀,勝敗乃兵家常事……不必介懷,不必介懷……王校尉之前燒了宛城倉廩,也是有功的么……
說到這里,曹仁忽然心中一動,對了,你之前好像說……有收繳了一些宛城旗幟和兵甲,還有幾枚軍令腰牌?
是,正是!王平連聲應答。
先前派去李典廖化那邊的死士,正是得了這些宛城信物之后,才裝扮成為了宛城兵卒。
曹仁沉吟起來。
另外一個險惡的計劃,在他腦中迅速成型。
將軍……王平吞了一口唾沫,現在他們已經有了防備……再用這些……
曹仁哈哈一笑,沒錯!這荊北賊子有了防備……但是,荊南呢?
北線的廖化、李典難啃,那就轉換思路,對準南面!
來人!
曹仁的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冷厲,再挑選一名死士!要最機敏、口音接近南陽一帶的!給他換上這些繳獲的宛城軍服、兵甲!備好偽造的加急求援文書!
一招鮮,吃遍天!
在用偽報騙過了宛城,差一點就引誘伏擊成功等經驗,讓曹仁確定了一點,別看現在荊州被南北圍困,但是這些人沒有統一的命令系統!
這是個巨大的漏洞!
當然,在被曹仁搞了一次之后,這些人多半就會意識到這個問題,然后進行修補,可是曹仁只需要一個機會!
就在這稍縱即逝的窗口期,用幾個死士的生命,去換一線戰機!
曹仁覺得很值得!
養死士,原本就是山東中原的傳統戲碼。
三國時期,乃至魏晉,死士都不是單純的亡命之徒,而是特定社會結構,也就是豪強莊園經濟體制,加上政治制度的私兵合法化,以及文化倫理的恩義報償洗腦灌輸之下,共同催生的武裝力量。
后世可能會以為死士只是重賞之下的勇夫,或者是臨時抽調的死囚,不可否認這些人也是死士的一部分,但是現在曹仁派出的死士,則是可以說是精銳的死士,遠非那些尋常找來,或是懸賞而來的死士可以比擬。
這種精銳死士不一定是有什么高強的武藝,相反,其中甚至還有很多讀書人。因為在漢代儒家士為知己者死的觀念深入人心之后,在加上家主對部曲的庇護、舉薦、賞賜等等行為,就被視為恩義,需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甚至是以死相報。
或者說,這種精銳死士,有些類似于春秋戰國時期的門客演變而來,平常時日這些死士也是跟著家主一起生活,甚至全家上下都依附在家主的莊園之中,待遇也會比一般的雇工佃戶什么的要好很多,甚至有的可以比管事的待遇都好。畢竟出了事情,管事不一定要死,但是精銳死士往往就是要以死相報了。
這一現象直到隋唐推行府兵制、打擊門閥后才逐漸消退,但其邏輯仍以不同形式重現于歷代封建王朝的權力更迭中……
很快,一名精心挑選、身上帶著幾處逼真戰斗傷痕的曹軍死士,就攜帶著宛城守將的血書和作為信物的腰牌、軍旗碎片等物,在夜色的掩護下,繞行云夢澤,然后一路向南,朝著江陵方向而去!
文書的內容么,自然是驚心動魄……
曹操親率大軍南下,已圍困宛城,如今宛城危在旦夕!
樊城兵線被攔阻,李典廖化對抗艱難!
于是,自然是派人前來懇請徐晃,念在同為驃騎軍之下的情誼,速速發兵北上救援!
數日后,風塵仆仆、外貌凄慘的宛城信使,就被帶到了在江陵的徐晃面前……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