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蹄它,蹄它……”
由吳縣至華亭的官道上,往昔青柳盡衰白,雪霧茫茫渾一片,其中奔馳著一群健馬嬌龍,青一色的大黃馬,肩披白袍渾身甲,馬背上豎著尖刺巨槍。
唯有隊前二人裝束不同,正中之人,渾身烏墨甲,跨下飛雪馬,腰懸四尺劍,氣宇軒昂、英姿勃發。左側乃是一名女子,肩負長劍騎朱馬,一身水藍襦裙,螓首蛾眉,明眸轉顧時,恬靜而溫情,偏又冷寒乍射。
將臨華亭,歸心似箭。飛雪拉起雪影如電茫,四野不聞他聲,唯有轟隆隆的馬蹄聲。江南之地,鮮少見馬,一路皆逢人指指點點,瞠目驚觀。間或有車夫驚鴻一瞥,面色大變,趕緊將牛車避在一旁。焉知,那為首的白騎黑甲卻勒住了坐下馬,朝著挑簾而出的高冠寬袍者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巨槍白騎如浪滾蕩,一名少年郎君走到車下,目逐著白袍遠去,驚聲道:“此乃何人,竟有雄騎護身?莫非,大將軍……亦或,朱刺史?”
高冠寬袍者捋了捋半尺長須,瞇著眼睛,嘆道:“非也,此乃華亭美鶴,劉瞻簀是也。”
少年郎君眉頭一挑,撇了撇嘴,不滿道:“阿翁,那華亭劉氏不過新族次士,尚且為北愴,行徑我吳人之地,氣餡竟如此囂扈,安敢……”
“休得胡言!”
高冠寬袍者眉頭一皺,指著少年郎君,冷聲道:“何來北愴?此君生根于華亭,乃陸氏之婿,暨為我吳人之婿,吳山吳水養英豪,有何怪哉?何為跋扈,此乃英杰也!前論八十載,有伯言論戰,再推六十載,有幼節掛帥,追述二十載,有江東二英,此皆乃我吳人英豪,黃口小兒年幼無知,焉敢指馬為犬,妄論英雄!”
言罷,搖頭晃腦的鉆入簾中,滿臉猶存悻悻。
少年郎君被訓得面紅耳赤,胸膛一陣起伏,卻掂足搭眉遙望白袍消失之地,忍不住的感嘆:“做人當為華亭鶴,娶妻當娶陸氏女……”
華亭美鶴展翅高飛,坐下飛雪歡快揚蹄,當飛臨華亭陸氏莊園時,勒馬于崗上,望著崗下層層節節的奢華莊園,心中情動如潮,意欲撩戲即將過門的媳婦,翻身落馬,來到八年前那塊凸石上,從懷中摸出六竅紋塤,就著眼前景致,乘著漫漫冬風,捧塤長鳴。
古音八八,塤聲最愴,然今時非同往日,愴烈的曲音中不聞天地悠悠賦愁悵,唯余情意綿綿如水蕩。
正是一曲《鳳求凰》。
塤聲隨風杳飛,匍匐冉下,穿過一望無際的雪柳海,綿泄紅樓塔巔,沿著朱紅長廊上下起伏,直直鋪至陸舒窈的畫院中。
“呀,夫君……”
百花纖繩悠悠一晃,青石板上飛落金絲履一雙,小巧的腳尖一翹,找準了方向,如蝶穿花,奔廊繞角,一路金鈴揚。
抹勺跟著小娘子的身后,揮揚著手,嬌聲呼道:“小娘子,小娘子,不可,不可外出……”
“夫君,夫君南歸也……”
美麗的小仙子置若不聞,耳際塤聲悠悠催,心海浮舟葉葉急,匆匆喚過牛車,踏上小木凳,金絲裙一閃,嵌入繡簾中。
少傾。
十里平湖霜滿天,華榕堆云金雀現。青牛彎角挑出筆直的華榕道,直奔崗下。
“舒窈……”
“夫君……”
倆倆相望,一個在山崗石上,英姿逼人。一個在山下轅上,美麗雍容。
小仙子抬頭仰望,星辰皓眸一眨不眨的含著心愛的郎君,嘴角彎起濃甜笑容,俏臉滴水紅,雙手撤離裙擺,端在腰間,淺淺一個萬福,也不管劉濃能否聽見,輕聲道:“令夭,見過夫君。”
劉濃露齒盡笑,感觸著小女郎羞澀中的情意,情懷勃動,從甲衣中摸索出一枚小金鈴,對著晨初日光,微微搖晃。
“叮鈴鈴……”
聽見鈴聲,小女郎脖心紅透,卻壯著膽子,輕輕揭起裙角,從雪嫩的腳踝上取下另一枚金鈴,用兩根手指擰著,瞟了一眼郎君,緋紅滿臉,又瞅了一眼榕樹下滿臉含笑的陸老,艷色更濃,卻不管不顧,對著崗上,輕輕一揚。
“叮鈴鈴……”
鈴聲清揚,蕩于日暈中,牢牢的牽著崗上崗下倆人,彼此相連,再不分離。
“哈,哈哈……”
調戲盡了媳婦,劉中郎志得意滿,放聲長笑,直把個小女郎笑得螓首低垂,緊緊的拽著金縷裙擺,怯惱不羞,心道:夫君便是這般,好為戲耍舒窈……然,然舒窈好生歡喜……
稍徐,道中陸續來人,抹勺趕緊拉著小娘子鉆入牛車中,劉濃不敢再行唐突,朝著陸老拱了拱手,翻身上馬,一抖馬韁。
“希律律……”
崗上馬嘶如龍,小女郎疾疾挑開邊簾,正見夫君勒馬于晨陽中,馬首高揚,人隨馬起,風袍裂展,白騎墨甲、英俊難匹。
陸舒窈眨著眸子,輕輕喃:“夫君,夫君……”
抹勺歪著腦袋一瞅,好似想起甚,嫣然笑道:“小娘子,劉郎君仿若,仿若……”
陸老聽見了,目光追著白袍之尾,捋著長須,笑道:“小小娘子乃有福之人,少年郎便若二郎君,鶴唳蒼穹,縱橫捭闔……”
“駕!”
“駕,駕!”
兩旁雪柳倒退如潮,劉濃快馬加鞭,直插華亭劉氏莊園,眼中星光吞吐,暖意彌懷中起,經年未歸,游馬于北,廝殺沙場時,時常念及莊中娘親與眾人,以及那桃林幽亭,大白貓、白將軍。
英雄非無情,唯情乃真雄。縱論上下數千年,莫論英雄亦或梟雄,無情者,必不成事矣,大多皆為真雄掂腳之石、刀下之鬼。
飛雪拉起殘影,疾速穿出官道,斜斜一插。
高高的山崗,離亭在望。
“小郎君!”
“小郎君,小郎君……”
“虎頭,虎頭……”
離莊尚有五里,將將奔至前山崗下,離亭中已迎面浮來白云簇簇與鶯紅燕綠。
劉濃砥血于北,華亭劉氏亦未停滯步伐,但見得,離亭內外,白袍陣列,盡皆肅殺,羅環、高覽、李寬等人一一在列,尚有不知名的新晉曲領。
而今,華亭劉氏共計別莊五處,商肆遍及江東諸郡,擁田數千傾,部曲兩千有余。而此,多賴楊少柳與碎湖。
漸行漸近,心潮滾動。
劉氏梳著墮馬髻,渾身著華麗襦裙,依舊美麗,此時,眼淚汪汪的看著兒子,一邊揮著手,一邊邁著蘿裙繡步,蹣跚奔來。
“虎頭,虎頭……”
“娘親!”
劉濃飛快奔向娘親,顧不得尚有重甲在身,“撲嗵”一聲跪在地上,沉聲道:“娘親,兒子回來了,兒子不孝,未能承歡于膝下,教娘親擔心了!”
“回來便好,回來便好……”
劉氏滿臉掛淚,眼角卻盈笑,一把拉起兒子,細細打量,待瞅見劉濃左臉的淺傷,心中揪的一下,拔冷生疼,眼睛驀然一直,仰后便倒。
“娘親,娘親……”
劉濃大驚,幸而碎湖與楊少柳見機得快,一把扶住劉氏,楊少柳掐鼻,碎湖撫胸。
老半天,劉氏方才幽幽醒轉。
碎湖撫著劉氏的胸口,柔聲道:“主母,小郎君無事,莫驚,莫驚。”
楊少柳撇了一眼渾身鐵甲的劉濃,冷聲道:“回來便罷,為何著鐵甲,著鐵甲便罷,為何帶傷?帶傷亦罷……”
“阿姐,劉濃帶傷,乃無可奈何也……”
劉濃心中懊悔,他著甲而回,非為別因,一者是為已然不習貫著寬袍單衣,且箭袍尚未洗凈。二者,便為眼前之人,楊少柳。三者,自有深意。如今卻嚇著了娘親,實乃始料未及。
“柳兒,柳兒,莫要訓他,虎頭,我的兒……”
劉氏眼淚嘩嘩直流,從碎湖的懷里掙扎而起,一把拉過劉濃,撫摸著兒子面上的傷痕。
劉濃捉著她的手,安撫笑道:“娘親,此傷乃兒子不慎擦傷,莫要憂心。”說著,為分她的心,又道:“娘親,綠蘿何在?”
“綠蘿……”
劉氏神情一怔,繼而破涕為笑,接過研畫遞來的絲巾,隨意蘸了蘸臉上的淚水,拉著兒子的手便往里走,邊走邊道:“虎頭,綠蘿坐懷較久,誕子不易,是以尚在將養。虎頭回來的正好,乖孫小虢兒尚未彌足三月,猶處成名期。闔族上下皆盼我兒歸來,為小虢兒起名呢。”說著,仰起頭來,臉上堆滿笑意,顯然是身為祖母而榮。
小虢兒……復來一只小老虎,劉濃劍眉跳了跳,神情精彩,不禁問道:“小虢兒,乃何人所取?”
劉氏眨了眨眼睛,脫口道:“乃為娘所取呀,一大一小兩只虎,豈不極好么?”
“噗嗤……”
巧思掩嘴一笑,眾人默然揚笑,楊少柳縛著絲巾的嘴角處,微微一翹。
這時,黑白相間的影子一閃,匆匆一撇,隱于各色蘿裙中。
劉濃收回目光,并未在意。
人群翻過山崗,縱穿雪陣桃林,滿眼所見,枝條蒼勁拔古,彎曲成陣。高達七丈的渾白閥閱,挺立于桃林道口,危聳于莊墻左右。
碎湖抬首仰望高閥,瞇著眼睛,笑道:“小郎君,此乃少主母所建。左為閥,右為閱,左書功績,右續典雅。”
劉濃按劍于閥閱下,只見閥上乃書繪,層層別上,內中已淺繪劉氏諸般風云之事,有一人,身著烏衣,盤廊入殿;有一人,肩披鐵甲,縱橫黃蒼;有一人,踏馬揚劍,挽狂瀾于即倒。文武兩列,府君、內吏、郡守,殄虜、威虜、平虜。而此,僅為閥中一闕,尚有大部,即待中書。
再觀閱,鶴啼東云,有子孤坐于飛石,神情慨而從容,乃為虎丘雅集;鶴嘯青顛,有子揮袖裂日,擺指群英,乃為蘭亭典集;鶴凝月下,有子青冠白袍,撫琴于中庭,浮舟拱星,乃為建康灑音。右角,群鶯璀璨,相聚于華亭,細細一辯,小仙子端手于云,身周,簇簇華錦。
內中尚有吳郡諸世家,以及王謝袁蕭聯名簇筆,賦歌書闕。
華亭劉氏,至此而立。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
舒窈,舒窈,得妻如此,復夫何求(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