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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冬夕陽,卸卻昔日輝煌,滾落滿地金湯。
楠木廊上,一群鶯紅燕綠沐浴在此夕陽中,陽光蕩著蘿裙,輝著步搖,相映對執,極其雍容。院中,以李催為首的壯年男子圍繞著五株柳樹,匍匐于地,向少司命乞討,神情極其虔誠。
劉氏聽著室內隱約的呼聲,時爾摸著巧思的手,嚷著如何是好;倏爾執著楊少柳的手,驚中帶喜,笑言喜事終來;不時,又問著碎湖,可有將各色物事備好,喜草、芫花、定心湯、馬銜鐵等物,缺一不可。
碎湖徘徊于樓梯口,看著雪雁與鶯歌邁著小碎步,揭開湘妃一角,縮頭縮腳的端著熱水盆進去,稍后,捧著血水盆出來,大管事一張小臉蛋赫得煞白,想問又不敢問,唯恐驚嚇了尚未入懷的小少主,只得把嘴唇咬作一半櫻透,一半雪艷。
劉氏被攔在人群外圍,眼睛雖看不見室中往來,卻知曉時辰,現下已入卯時二刻,已然過去六個時辰了,心里七上八下,實在難熬,當下抹去楊少柳的手,排眾而出,欲挑簾而進。
“娘親!”
楊少柳繡履斜踏,身子巧俏一旋,拉住她的手臂,壓低著聲音,柔聲勸道:“娘親,少司命正行降福,切切不可褻觀。”
劉氏拍了拍額頭,輕聲嚷道:“唉,這可如何是好,昔年虎頭,五個時辰便出,綠丫頭身子嬌弱……”話出一半,趕緊用手捂住,滿臉驚色。
巧思見主母額頭密布細汗,掏出絲巾蘸卻劉氏臉上驚汗,攬著她的手臂,細聲笑道:“主母但且寬心,小少主坐懷時日便異于常人,定乃有福之人,晚出幾個時辰……”
“巧思,休得胡言!”
巧思之母徐氏壓著嗓子一聲喝斥,伸出根手指頭,用力的點了一下巧思的額頭,把她的話語給點進去;眼光又瞟向忐忑不安的大女兒碎湖,忍不住的責道:“碎湖,滋事體大,桃林道旁早已備下乞室,為何卻要在室中乞子?”(道旁、墳旁產子,有眾神護衛,可助產婦順利得子。
聞言,碎湖臉上唰的一下盡白,飛快的溜了一眼主母,待見主母細眉堆云;大管事心中酸楚難當,嘴唇顫抖了兩下,眼淚慢慢溢了滿眶,蓁首低垂,盯著自己的腳尖,默然不語。
楊少柳淡聲道:“娘親,此事不怪碎湖,乃是孩兒所命。”說著,不待劉氏出言,又道:“時令已入冬,綠蘿坐懷延久,身子已然虛乏,不可輕動,不可驚寒,室中最為相宜!”言罷,眸子緩緩掃過廊中,將一干鶯燕掃的低眉斂首;再飄向院下,李催、胡華等人不敢與其對視,身子匍匐得更低。
半晌,劉氏滿臉歉意的看著碎湖,喃道:“柳兒所言極是,柳兒擅針術,亦擅養生醫術,自是,自是有理,碎湖……”
碎湖徐徐抬首,眸光斂艷,眨了兩下,正色道:“主母勿憂,小少主定可安康。”聲音既細且沉,端在腰間的手指卻深深陷入百褶裙里。
“是呢……”
這時,身著黑白相間襦裙的妙戈,及時攬上了劉氏的另一支手臂,淡聲道:“主母,咱們與其守侯于門外,莫若入院中向少司命乞福,小少主定然平平安安,落入喜草。”
“甚好,甚好,理應向少司命乞福……”
當下,險些堵塞楠木廊的鶯燕們提著裙擺,邁著繡履,沿著樓梯如云浮下。
來到院中,劉氏率先跪伏于白葦席中,引領著眾女向天祈禱。大司命通司人之生死,而少司命則司人子嗣之有無,乞福于少司命,禮節端莊而肅穆。
劉氏抬手于眉,默然想了想楊少柳所教禱詞,以額抵背,喃道:“美暨于善,承良惠兮于天女,秋蘭青兮,子伏于葉兮,天女樂兮,沐天河之珠,垂瑯寰青佩,結草于舟,銜歌于舞,降子于露……”
滿院皆伏,吟蛾有聲,唯余楊少柳尷尬不已的站在柳樹下,孑然鶴立,眸子顫來顫去。
她方才一個不留神竟為眾女攜裹至院下,現下好生為難。
夜拂輕輕拉著小娘子跪下,輕聲耳語道:“小娘子若是不喜,何不向天女求緣呢……”
“哼!”
楊少柳細眉緊顰,提著裙角一蕩,身子徐徐靜伏,宛若海棠怒放,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四周,見眾人細語如蚊,無人注意她,小女郎心中稍安,加額于眉上,緩墜于地,暗喃:“天女聞稟,曹妃愛今日不乞子,不求緣,唯愿……”
碎湖伏著身子,悄悄看了一眼楊少柳,面上帶著柔柔笑容,暗喃:“天女聞稟,愿小郎君平平安安,愿小少主安康順和,愿主母勿再疑心,愿小娘子早日遂愿,愿華亭劉氏昌盛不衰……”待許了長長一堆,卻從未提及自己,她回過神來,眨著眸子,輕喃:“暨此諸福,告乞天女。碎湖,再無別愿。”
蘭奴祈禱禮與眾不同,雙手交叉于胸懷,閉著眸子,喃道:“地母阿嬤,護佑靈性潔生。小少主,定將平安。”前半句,她說得極快,乃是鮮卑語,后半句,一字一頓。殊不知,就在她的話語將將落地之時,樓上,突然傳來一聲瓜啼。
“咿呀……哇哇……”
脆嫩而洪亮的瓜熟蒂落聲傳遍院內院外,祈禱的人肩頭齊齊一抖,繼而,紛紛抬起頭來,望向二樓,臉上洋滿著笑容。
鶯歌奔出室,探首出廊,朝著院內人群,院外人海,用力的揮著手,喜呼:“小少主!主母,母子皆安,乃是小少主!!”
瞬間,狂喜如潮。
夕陽垂墜于西天,彤紅之目緩緩闔籠,最后的一絲余光斜漫洛陽城。
韓潛站在城墻上,目逐那一縷尾光由高聳的箭樓褪去,浸入城下血色荒原,在血水中一蕩,藏于草芥,就此隱于深淵。
洛陽之戰已然結束,上萬胡騎埋身于洛陽西,守城的將士見劉曜敗退且險些命喪,再不敢據城死守,大軍僅圍攻一日,守軍便開門請降。
“鏘鏘!”
身后傳來甲葉抖顫聲,韓潛按著腰劍徐徐轉身,只見丈寬的梯墻中,有一人正闊步行來,懷抱牛角盔,肩披雪色袍,渾身烏墨甲。
待來人行至近前,韓潛瞇著眼注視那人甲上血漬,半晌,笑道:“洛陽,洛陽便在腳下。既來洛陽,君作何感?”
劉濃走到箭剁口,看了看城下那一灘灘殷紅血漬,又放目及遠,但見青山巍巍,河川縱橫,再反身看向城內,高樓林立,層次比節,至廣至大,方園不知幾許。一時情起而豪壯,朗聲道:“帝都洛陽,鎮九鼎于淵,八關都邑,八面環山,雄哉,偉哉!”說著,轉身,指向城外焦土,沉聲道:“常聞人言,帝都之柳,帝都之李,浮冠于柳下,摘李于道旁,往來皆歌賦,休言別離殤。而今,百萬雄城安在?空樓虛籠,儼若北邙!若言劉濃之感,感懷復悲,概而難歌,唯有奮起余力,不使徒白此生,華發。”
“妙哉!!”
韓潛大贊,接過身側副將遞來之盔,扣于其首,又抓起豎插于墻頭的長槍,提槍徑自直走,笑道:“江東之虎,尚有余力否?”
“但使,馬不絕于叢,首不墜于地,劉濃豈敢言身已無力?!”
劉濃淡然一笑,把牛角盔復扣于首,緊系頷領,按著楚殤與韓潛一道走下危危高城,邊走邊道:“拆沖威矣,陣斬胡騎過萬,震赫劉胡之膽,此戰當可保得洛陽,數載平安。”
韓潛邊走邊道:“此贊太過矣,洛陽之西尚敢言安,然石勒于北,盤營如叢,僅以李司州之力,恐難居安!呼……”說著,沉沉吐出一口氣,未見大捷之喜,反見其憂,皺眉又道:“若是將軍可得百歲……唉……”再一嘆,斂口難以繼續,稍稍一想,振奮精神,拍了拍劉濃的肩,看著牛角盔下那冷如刀鋒的眼睛,高聲道:“天下雄城,你我已奪。天下雄關,何不縱槍取之!”
劉濃裂嘴一笑,目視頂盔貫甲的雄將,嗡聲道:“生當與英豪比肩,劉濃不敢居后!”
“哈,哈哈……”
韓潛抖了抖半片濃眉,放聲長笑。二人翻身上馬,率親軍數百沖出鎦金洛陽,大軍扎于城外,韓潛根本未存停滯之心。
“韓將軍,韓將軍……”
尚未出城,便聞身后傳來呼喚。二人勒馬回頭一看,李矩匆匆奔來。此時,洛陽城中,已有李矩司州軍兩萬。洛陽締屬司州轄內,天子難以蒞臨,司州當督察畿輔,韓潛奉祖逖之命,未與其爭功,將洛陽讓于李矩駐防。
李矩年約五十上下,天庭飽滿,眉寬目闊,蓄著尺長花須,頭戴高冠,身披戎甲,緩緩馳馬于城門前,未看劉濃,直目韓潛,捋須笑道:“韓將軍,虎牢尚有守軍兩千,李矩本欲遣兵襄助,奈何洛陽過重。是以……”言至此處,話鋒一轉,又道:“將軍若欲從速,何不北走孟縣?”
聞言,劉濃搖了搖頭,心道:李矩其人,器量狹窄也!韓潛奉命奪洛陽,力克劉曜,威逼洛陽守軍,功勛盡歸于李矩,其人卻不知感恩圖報。
李矩見劉濃搖頭,眉頭一皺,思及昔日宿怨,挺胸掂腹,故作不識,冷聲道:“汝乃何人?何故搖頭?莫非有上佳之議?”
劉濃劍眉一揚,瞇視李矩,不答其言。
韓潛也不喜李矩,但李矩于北,聲名甚重,恐劉濃與其結怨,也懶得與其糾纏,便拱了拱手,嗡聲道:“李司州好意,韓潛心領,然,將軍大戰石勒于陳留,事宜速,不宜緩。若經孟縣,安則安矣,恐誤戰機。韓潛,告辭!”言罷,拖槍斜拍,欲打馬離去,槍端卻不經意的拍了飛雪一下。
“希律律……”
飛雪受此一拍,當即縱身揚蹄。因間隔較近,加之飛雪神竣非凡,乃馬中王者,竟赫得李矩座下黃馬不住倒退,李矩勒都勒不住,不由自主的撞上了身后馬匹,頓時亂作一氣。
“別過。”
劉濃淡淡一笑,順手一扯馬韁,斜調飛雪之首,與韓潛風馳疾去。
老半晌,李矩馬隊騷動方止,李矩猛地一抽大黃馬,奔出城門,望著越飄越遠的白袍,眼神銳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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