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打!”
“唉……”
袁女正捏起粉拳朝著劉濃青冠便打,劉濃稍一抬手,捏住她的拳頭,嘆了口氣。
“為何要逃?言而無信也!”
劉濃閉目不答。
稍徐,小女郎踏入劉氏酒肆,左瞅右瞅,扭頭道:“這便是你的別院么?好小……”
劉濃眉頭一皺,將她請入院中正室,命綠蘿點燈,打開門窗,又低聲對來福一陣低聲耳語,命來福帶人去尋袁女皇,想必袁女皇也正尋她。
來福皺了皺濃眉,深深的看了小郎君一眼,轉身大步而去。
綠蘿燃起沉香,劉濃走到案后坐下。
袁女正把玩著案上的青銅雁魚燈,不停的用指尖嘗試去觸碰那吞吐的火舌。將臨,縮回,將臨,縮回,自個玩得不樂乎,格格亂笑。
“咳!”
劉濃干咳一聲,揖手道:“袁小娘子,夜已深沉……”
“休得……”
袁女正細眉一挑,“唰”地抬起頭來,話到一半嘎然而止,愣了一愣,慢慢的縮回手端在腰間,淺淺一個萬福,而后柔聲道:“劉郎君,我要嫁你的……”
她的聲音又淺又低,眉眼亦是極媚,但看在劉濃的眼中卻一陣好氣又好笑,稍稍一想,淡然道:“蒙袁小娘子青眼有加,劉濃幸甚,然……”
“然甚,莫非你怕我嫁不得你么?”
“小娘子應當早歸……”
“劉、濃!”
小女郎頓時怒了,她太委屈了,自離開山陰,每日都在想他,為了他,從丹陽追到建康,從謝府追到林中,裙子都被撕破了,指尖也扎了荊棘,尚未拔出來呢,他怎可如此哄我,安敢如此待我!
想著想著,小女郎越來越難過,努力地睜著水汪汪的眼睛,不讓眼淚滾出來,身子卻慢慢的起了,指著劉濃,怒道:“阿姐言支遁無情,你才無情、無心……”
“唉……”劉濃長長一嘆,默然不語。
“為何不說話?莫非心慚而有愧也?若是如此,尚可有救!”
“若是再不言,那便是醒悟了。”
“果真醒悟也,君,君但且寬心,族叔管不得女正,你我之事,自有阿兄做主,你與阿兄交好,我再好生求求他,定可……若是至華亭,華亭靠海,海大尚是江廣耶……伯母定是美麗的,不知喜歡甚……可否等女正十六,阿娘曾言……”
這時,來福回返,走到室口低聲道:“小郎君,袁氏來人了。”
“咦!”
正在自言自語小女郎神情一怔,回身問道:“來者何人?”
來福道:“亦是袁小娘子。”
袁女正道:“尚有何人?”
來福道:“僅一人。”
小女郎眉眼一彎,搖頭笑道:“阿姐啊,我才不怕她。你去告訴阿姐,讓她先回,我稍后……”
“袁小娘子!”
劉濃沉沉一揖。
是夜,月靜星灼,劉濃好說歹說,總算將袁女正送回,臨走時,小女郎抓著牛車窗棱,彎眼笑道:“可不許反悔,再不躲我。”
數日后,秋分已至。
東晉典吏法制延續漢魏,州刺史、郡太守代天子牧守地方,掌管當地民生、軍事,除一年一度秋分的述職外,無需聽朝。是以,建康城水陸道口車來舟往,具是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述職者。當然,奉朝者也僅限于江東南部,大將軍王敦便已有七載未曾入朝。
臺城。
元帝司馬睿坐在金邊烏木矮床上,著帝王正裝,頭戴烏墨色十二旒冕冠,左右各置一孔,穿插玉笄。玉笄兩端系著絲帶,垂于臉頰兩側各銜一珠,名曰:‘允耳’,此珠不入耳,乃誤聽讒言之意。冕服乃玄墨上衣、朱色下裳,各繡飛龍之章對襯;腰上三分位纏著飛龍佩綬,腳上則蹬著紅白相間的赤舄。
“咚咚咚……”
九聲震天蕩地的鐘聲響起,等侯在外的晉臣彎身脫履,魚貫而入。
紅底黑邊的葦席由殿門一直鋪九階下,王導居左,率百官大禮稽拜。
司馬睿瞇眼看向右首之人,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雖然早知大將軍王敦不會入朝,但此時此刻仍舊不免默然暗嘆了一口氣。
待得眾臣稽拜完畢,司馬睿在矮床上微微傾身,一一與各郡郡守問侯,面上笑容可親,語聲亦如春風般和煦。隨后便是百官上表年紀,這年紀便是各州、郡一載中所歷要事。
“太興二年,三月,因饑荒之故,本郡流民亡者共計兩萬三……”
“太興二年,五月,因叛將徐龕之故,本郡民戶十不存一,臣核之,共計……”
“太興二年,六月……”
諸般紀事,司馬睿早已盡知,忍住眉心那一陣陣刺痛,看了看居百官之首的王導,但見王導捧著玉笏,微微閉著眼睛,挺背坐如老松,仔細一瞅,卻發現那花白的胡須正微微起伏,而其首正頗有節奏輕點、輕點。再把紀瞻一看,老將軍亦是一幅意態惺忪的模樣。
“仲父!!”
司馬睿脫口而出一聲喝,聲音洪亮之極,頓時將那正在娓娓訴苦的吳興太守周札的話語打斷。
全場一靜。
王導顫了顫眼皮,捧著玉笏揖道:“陛下,臣在!”
百官紛紛投目司馬睿,元帝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將錯就錯,傾身問道:“可有豫州軍情?”
王導道:“陛下,待年紀畢方問軍情,牧民為先,此乃禮制,不可廢也!”
“然也,禮不可廢!”
司馬睿眼底精光一閃即逝,而后緩緩坐直身子。
一個時辰后。
合浦郡守闕下捧笏而出,跪坐于正中,司馬睿頓時神光煥發,身子一挺,擺手笑道:“卿且言來,柴桑侯可是又有捷報?”
闕下道:“啟奏陛下,自杜弢余部杜弘與溫劭亡后,柴桑侯三度用兵,已將合浦郡內匪患盡數蕩清。臣所要奏之事,乃郡內興辦《太子》學一事……”
軍情尚未報,為何就已至興學?司馬睿對著王導微微傾身,和聲問道:“仲父,為何不聞豫州、益州、廣交二州軍情也?”
王導道:“陛下,非乃不聞,實乃時促也。九月初,三地方行軍戈,若要得知軍情,恐尚須待上幾日。”
“仲父所言甚是!”司馬睿慢慢坐正身形,耳際兩珠允耳擦臉而過,微涼。
又是一個時辰過去,司馬睿暗覺眼皮發沉,心中卻陣陣發寒且忿怒,殿中眾臣所奏之事,不是訴苦便是諸般推諉,豫州戰事不絕,卻無人議之,其懼在何?
便在此時,老將軍紀瞻捧笏而出,司馬睿眼光再度一亮,和聲問道:“不知老將軍有何事稟奏?”暗中則希望紀瞻能論及豫州,最好再帶上豫章。對于大將軍王敦的諸般作為,司馬睿是懼之且恨之,心不甘且猶豫。欲言欲制,又有心而無力。
紀瞻道:“臣,身為散騎常侍,有訪遺薦賢之任,今日所奏,乃為亭間一子。”紀瞻因操持《土斷》勞苦功高,再領散騎常侍一職。
“哦……”司馬睿神情頓時一黯,淡然道:“不知老將軍所薦者乃何人?”
紀瞻道:“表,華亭劉濃,此子俊秀于江左,慈孝仁愛,博學強識,志乎典訓善理義……”
“華亭劉濃,醉月玉仙!”
“正是!”
“原是一曲天籟不復聞,半闕長歌賦江月之子,老將軍欲表為何?”司馬睿興再起,心中卻知,紀瞻竟然于庭表彰,所請為何,定非易與之事。
果不其然,紀瞻下一句便震驚殿內百官:“臣,欲表其為太子舍人!”
一直淡然靜坐的王導玉笏微微一抖,司馬睿眉頭一放一皺,而滿場百官則紛紛私語。太子舍人品級雖不高,但卻是上等清職,歷來為中上及上等世家把持。
當下,吳興太守周札,高聲道:“陛下,紀尚書此舉,怕是不妥。”
司馬睿虛著眼睛問道:“不妥在何?”
周札道:“綱常有別,上、下不可混淆,據臣所知,華亭劉濃乃是次等士族,豈可表得其職?”
司馬睿環眼掃過嗡聲如蟻的大殿,心中竟由然生起一陣舒暢,好整以暇的問道:“此事,眾卿可議之!”
桓彝閉了下眼,捧笏揖道:“陛下,臣亦覺不妥。”
左長吏刁協道:“然也,華亭劉濃雖美彰其譽,然,年方未及冠便施此職,欠妥!”
“臣附議!”
“臣附議,紀尚書欠妥!”
三人一領頭,頓時私語更重,陸續有人捧笏附議。
“諸君!”
這時,新任會稽郡守謝裒一聲朗喝,將亂哄哄的大殿壓得一瞬,而后捧笏快步行至紀瞻身側,大聲道:“啟奏陛下,臣紀尚書之議。”言罷,不待擼嘴的周札質問,朗聲道:“太子舍人,此職秦置延漢而至魏,乃太子文章記,為東宮之職,并非朝請,是以與鋼常有合!而紀尚書身為散騎,為太子拔屬,亦乃份內之事。再者,華亭劉濃曾求學會稽,而會稽學館乃《國子學》,依律,國子生乃士之備也,國之棟梁也,故而,上正下合。至于年未及冠,敢問刁長吏,汝家大郎刁彝任太子舍人時,年方幾何?”
“這……”刁協一愣。
周札眼睛一轉,再道:“非也,清職有別于屬官,豈可混淆……”
“荒謬,我朝唯聞朝請與屬官,何來清職一說?”周顗冷冷一哼,捧著玉笏,站在了紀瞻、謝裒的身側,而他的一句話,堵得周札面紅耳赤卻無從辯起。因為清職與濁吏的區別,僅為時下暗認,并未載入典冊。
司馬睿眼見群臣因一件區區小事而分壘兩側,興致更濃,忍不住地撫掌道:“然也,周仆射所言在理。不知尚有何人,可議之?”
“陛下,臣可議之!”
度步而出之人乃是鎮北將軍劉隗,慢慢的走到兩群人的正中,看了看左面,瞅了瞅右邊,而后就著所有人的眼光,大聲揖道:“臣,附紀尚書之議!”
“咦!!”
這下,全殿皆奇,便連王導都忍不住斜目看了他一眼。眾人紛紛心想:‘劉隗與刁協向來一氣同聲,因《土斷》之事,時常與紀瞻作對,又因謝奕入駐鎮北軍而與謝裒不和,此時,竟不攜助刁協反駁而贊成紀瞻與謝裒,怪戰,怪哉!’
丹陽尹劉耽,微微一笑:“臣,亦附紀尚書之議!”
王導道:“臣,附紀尚書之議!”
“臣,附……”
“臣,附議……”
王導一出言,煞時全殿附議,站在周、刁二人身側的人紛紛另行轉投,便連桓彝也默聲而退,唯余周、刁二人面面相窺,神情極其怪異。
“哈哈……”
司馬睿朗聲長笑,笑罷,將手一擺:“諸卿得以共議而附,委實難得,難得!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