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步成城
一聲雞啼天破曉,日拂林梢夜已歸。≯≯>
“洛羽,打些溫水來……”
“來福哥,把青牛洗一遍……”
“哎,那個誰……”
一大早,小小的別墅院里忙碌紛紛,綠蘿時爾喚著洛羽,倏爾又喊著來福,張羅著給小郎君換衫、套牛;革緋亦邁著款款的步子,走到室口淺淺萬福,嘴角的笑意又軟又靜。
昨日,小郎君被庭薦為太子舍人之事,猶如插上翅膀的胡蝶,飛遍了建康城的大街小巷,靜靜的落入這棟小院中,一石擊起千層浪,闔族笑語歡顏,個個神情驕傲。
洛羽低聲問革緋:“革緋阿姐,那個太子色人哎,是多大的官?”
鮮卑若洛抓著腦袋,糾正道:“太子舍人!”
“要你多嘴,我當然知道是太子舍人!你個小胡人懂得甚,走開!”
洛羽一把推開黑碳頭,繼續問革緋:“革緋阿姐,那個太子的屋里人,是多大的官?”
鮮卑若洛嘿嘿傻笑,革緋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淺笑道:“多大的官,革緋不知,但革緋知道,自九品官人法施行以來,尚未有次等士族得之,更何況我們小郎君,尚未及冠。”
“哇,小郎君好了得哦!”洛羽拍了一個巴掌,眼睛里閃動著無數的小星星。
“洛羽,快進來幫我。”
綠蘿在室中喚,手里捧著一套衣服,皺著煙眉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如何穿。這是一套七品朝服,冠、衫、衣袍、青緣、蔽膝、佩綏、云履,一一俱全。冠乃梁冠,冠底為純黑色,上面繡著云蘭圖,兩側冠翼微微向左右伸展、若蝶展翅,在額前正中有兩道豎著的紅梁。內衫是純白色,衣袍是玄墨色,雖然亦是寬袖,但卻與小郎君日常所穿大為不同,領口窄窄的,倒有些像箭袍呢。
“尚有這個……”
綠蘿把一件小衣捧在懷里,左看右看,不識得,情不自禁的舉得高高的,皺著眉頭仔細瞅。這是一件蔽膝,其時長袍寬衫內大多都是光潔溜溜,劉濃自打一來便不習慣,早命人制作了襯褲。她服侍劉濃幾年,從未見過此物,是以自然不識得。
“此乃蔽膝,勿需穿它,只消內著黑褲便可。”
劉濃走出來,正好見她還在投目凝望,一幅好生不解的模樣,禁不住摸了摸鼻子。把那套七品朝服瞅了瞅,徑自走到案前,捧起袍子往身上筆了筆,長短剛好。魏晉承漢制,朝服乃是曲裾深衣,穿起來比寬袍大袖尚要簡單,只是看起來復雜而已。
洛羽走進來,好奇的打量。
當下,主仆三人協力合作,一陣手忙腳亂后,總算把這套七品朝服穿戴完畢。劉濃站在銅鏡前一照,頓時惹得一大一小兩美婢眼泛異彩。
綠蘿理著小郎君腰間的綏帶,柔聲笑道:“小郎君著墨色,更顯俊美呢。”
洛羽點頭道:“是呢,比黑碳頭……”話出一半,趕緊又吞了回去。
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劉濃微微一笑,正了正頭上梁冠,走出室。
室外,一群正在靜候的人,看見渾身墨色的小郎君走出來,眼睛齊齊一亮,但見小郎君頭戴黑中豎紅的梁冠,尾翼翹飛;身著三層滾邊烏墨深衣,窄領寬袖而束腰,黑紅相間的腰帶束得較緊,勒出一身虎背與蜂腰;腰間左右各垂一道兩指寬的紅纓綏帶,直直墜至腳踝;腳上則蹬著朱底墨邦快履,鞋頭微翹,上刺蘭云。
好生一個英俊郎君,晨陽灑過來,卓卓不可言!
來福笑道:“小郎君,美哉,美哉,大美哉。”
“走吧。”
一行人送至橋畔,青牛被來福洗得干干凈,正甩著尾巴,晃著腦袋,哞哞叫。劉濃撫了撫牛脖,跳上車轅,今日要去建康宮朝見司馬睿,再因太子舍人份屬東宮屬官,是以尚要拜見司馬紹。待拜見完司馬紹,尚需入大司徒府錄牒,有得忙碌。
紅日初懸,青牛挑角。牛啼輕快人寫意,不多時便來到了建康宮。
建康宮,宮墻三重,外周八里,共計四門,八名頂盔貫甲的甲士守護著高達五丈的外宮門,劉濃來得不早不晚,瞅了瞅天色,旭日尚未攀上宮殿的望月獸,應在辰時一、二刻之間。在巷子口下了車,步行邁向正東門,南門非祭祀不開,北門非移鑾不開,西門非國破不動,是以但凡臣子拜見,皆由東門而入。
剛剛轉過巷角,面臨東門,便見東門口已有十幾人背對靜侯。大多都與他裝束一樣,想必亦是入宮拜見司馬睿的新任太子舍人、洗馬、庶子等。
“樸樸樸……”
便在此時,身后一陣腳步聲響,稍稍回頭,只見一人匆匆行來,邊走邊整理著頂上梁冠,眼見即將撞過來,劉濃側身一避,揖手道:“華亭劉濃,見過殷郎君。”
“劉,劉美鶴?”
來人正在弄冠,聽見聲音下意識地反問,隨后便覺不妥,神情怔了一怔,徐徐放下兩手,彎身揖道:“原是劉郎君,殷浩見過。”
殷浩,面目方正,長眉而薄唇,兩眼閃動時,極是生彩。倆人在丹陽結識,乃點頭之交,此時相逢于宮門深巷中,都是少年俊杰,正當春風得意馬蹄輕之時,惺惺相惜便由然而生。
殷浩笑道:“月滿之夜,君居月亭,我居蓬舟,共賞于月下,君,賦而鳴之,我,暢而洋之。然,我知君,君卻不知殷浩。殷浩不才,略知《老》、《易》,亦粗通胡茄,若是得暇,愿于君對膝于席,暢談一番。屆時,望君切莫推辭。”
劉濃看著長眉飛揚的殷浩,淡淡一揖,笑道:“理當如此。”
當下,倆人并肩而行,輕言緩笑行至東門口,排在眾人末尾。
聽得腳步聲,靜侯的人紛紛回頭,都是年少郎君,也有幾人面善,桓溫亦在其中,劉濃朝著兩位王氏子弟微微一揖,隨后便垂手而立。
桓溫臉上七星微微一抖,快步行至人群末尾,朝著劉濃揖道:“瞻簀,桓溫新得一幅圖,疑是曹不興之《兵符圖》,稍后瞻簀若是得空,可否替桓溫辯之?”
劉濃瞇了下眼,淡然還禮道:“甚是不巧,其一,劉濃不擅畫,怎可辯得真偽……”
桓溫深深一揖:“瞻簀何需自謙,江左皆知,君與6氏令夭小娘子乃……”言至此處一頓,抬眼看了看劉濃,又道:“瞻簀,切莫推辭。”揖而不起。
眾所周知,桓溫昔日敗于劉濃劍下,一時聲名有損,兩人情誼亦隨即冰裂,而此時卻仿若昔日友情絲毫未損,意態誠懇的邀請劉濃辯畫,此舉,頗有古之君子風范。
便有人點頭悄語:“龍亢桓七星,不辱其父江左八達之名也……”
也有人低問:“美鶴將何如?”
更有人輕喃:“江左6令夭,吳郡之驕傲,點晴妙筆獨得曹不興之魂,恨不得一見也……”
眾人紛紛注目劉濃,而劉濃也并未讓大家久等,朝著躬身的桓溫淡淡一揖:“委實不巧,其一,劉濃不擅畫,其二,適才我已應允好友。”
桓溫濃眉一跳,保持著揖姿,嗡聲道:“瞻簀,前事已往,何故搪塞推辭也!”
“何故強人所難也!”
不知何故,殷浩一看桓溫便不喜,抱著雙臂,冷聲道:“汝乃何人,我早已與瞻簀約好,汝為何與我相爭?”
桓溫聞言一怔,抬起身子凝視殷浩,淡聲道:“汝又乃何人?”
“他是陳郡殷浩!”
聲音由人群之傳來,眾人回望,只見王導族侄王允之慢騰騰的走過來。
陳郡殷氏,以郡加名者,上等門閥。陳郡名門眾多,謝氏、袁氏、殷式,相互聯姻,相互扶持,殷氏雖南渡較晚,但族中郡望卻半點未減。
殷浩與王允之互一作揖,而后冷眼看著桓溫,淡聲道:“既已知我,汝乃何人?”
靜默三息,桓溫半半一揖:“龍亢桓溫!”言罷,沉沉一衣袖,轉身便走,站到自己的位置,挺背,眼觀鼻、鼻觀心。
“多謝!”劉濃對著殷浩稍稍含。
殷浩長眉一揚,淡聲道:“本就如此,何必言謝。”
“淵源怎可居得末尾,且隨我來”王允之瞅了瞅人群,拉著殷浩的衣袖便往前走,行至隊列前矛時,稍稍一站,便有一人垂默退。
王允之笑道:“君當在此!”
劉濃細細一辯,嘴角微微一裂,宮門前的隊例,亦是按照門閥等級來排列,王謝居,以殷浩的家世,雖不及王謝,但也應該排在前面。無巧不巧,自己身為次等士族,理應站在這最末之處。而此時,劉濃的眼角余光突然捕捉到桓溫,他正挑著濃眉看來。
美郎君淡淡一笑,視而不見。
“樸樸樸……”
一陣腳步聲響起,殷浩去而復返,站在劉濃身側,見劉濃面上神情微奇,殷浩笑道:“此間極好,眼闊神馳,前方,甚擠!”
甚擠……
劉濃揖道:“華亭劉濃,見過淵源!”
殷浩還揖:“陳郡殷浩,見過瞻簀!”
就此一揖,彼此心知,從今而后,兩人為友。
“咚……”
便在此時,一聲鐘響貫經天地,辰時四刻,東門開。八名甲士走到東門左洞,并排而例。左門隨即洞開,一干烏衣俊顏魚貫而入。
沿著青石道徐步而行,昂挺背,捧著玉笏、目不斜視。
與此同時,建康城東,柳渡口。
庾亮踩著船板,走入江畔之舟,落船時,震得水紋微微一蕩。
紅日銜上柳梢,年老的家仆跪在柳下,稽不起。
江水綿綿蕩蕩,庾亮站在船頭,仰望向建康宮城方向,瞇著眼睛喃喃有辭,繼爾一振袍袖,轉身鉆入船蓬中。(未完待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