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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舍人,秦置此官延續至漢魏,至東晉時共計十六人,隸屬太子府掌文章書記,乃七品清職。
建元之初,司馬睿與王導為收北地世家之心,故而頒布諸多憂待法令,十六位太子舍人也無一空缺。
依紀瞻綢繆,此事宜緩不宜急,待得秋分之后,各郡治便將奉令入召建康述職,屆時定有晉位散騎者,而他早已與身為太子舍人的友人商妥。
至于吏部牒品任職,待謀取太子舍人后再論。
如星羅棋盤,東一勾,西一連,終至兵馬成陣,而今子已落盤,只需沉神靜觀。
謀職非同蓄名,劉濃當宜靜,紀瞻聞風動,再有謝裒等尊長推波助瀾,若是不出較大意外,太子舍人便將在濃秋之時攬入囊中。而徐縣雖為徐州州治,但畢竟已屬江北,對于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而言,數年前那場夢魘,鐵騎撞入香夢中,廝殺與濃血歷歷在目,想來此職無人角逐。
入雪,回華亭……
清晨軟風拂過林梢,竹葉沙沙作響,清涼之意由上而下漫至畫園中。畫園不大,上下兩層朱樓,呈四方合圍,并無亭臺與假山,唯有一方清潭嵌于院角。
青草潭邊,綿鋪簇新白葦席一方,斜置烏桃矮案一張。
案上擺著諸多物事,一柄翹嘴鶴壺,兩盞玉蘭杯,云屯似墨鑄,烏府若龜伏,鳴泉七葉蓮,分盈、執仗在兩邊,又有歸潔、遞火、國風……
案后的少年郎君頭戴青冠,一根似玉若木烏墨簪東西作貫,兩縷同色細緌沿耳際系在項下。內著合身勁衫,外罩月色長袍,曲線如水流,滾邊顯奢華,逆陽而視,左胸暗繡一束碗大薔薇。再觀其人,面若渾玉隱泛光澤、白而不蒼,兩道劍眉斜插入鬢,一對星目沉穩若淵,挺鼻似懸鋒,抿唇作刀語;手背寬大,十指修長,根根若玉鑄。
而此刻,這雙修節而有力的手正提著鶴壺,點水成珠,作九點頭。
珠線滾落蘭盞,清香漫浸,漸爾盎然一片。
“樸,樸樸……”
重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來福在前,黑碳頭在后,前者昂闊步大大咧咧,后者縮手縮腳東張西望。待將至近前時,來福一把捉住黑碳頭,拍了拍他的肩,低聲一陣耳語。黑碳頭眼中光芒一縮,聚作一點針星,似有不愿。來福濃眉一挑,面寒若水。黑碳頭瞇了下眼睛,點了點頭。
來福按劍向前,闔道:“小郎君,人帶來了……”
“樸通……”黑碳頭沉沉的跪在地上,低垂著頭,雙手作爪按地。
劉濃捧起茶碗抿了一口,掃了一眼案前之人,眼角微微一瞇,笑道:“勿需如此,起來吧。”
“諾!”話將落腳,黑碳頭腳尖用力一掂,虛虛跪著的膝立馬一挺,昂身站在案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劉濃,方才他并非實跪,離地尚有一寸。
“叫何名?”劉濃伸出一根手指,扣了扣案。
“小郎君,這胡人小人不知禮儀,莫怪。”
來福按著劍跪坐在地上,順手一把將昂立的黑碳頭拉下,惱道:“跪坐就姿,如松坐鐘,教汝已有三遍,仍究不會,要汝何用?”
黑碳道:“若洛不跪,若洛只跪獸神。”
說的乃是胡語,來福聽不懂,皺了皺眉。
劉濃淡然道:“汝乃羯人亦或鮮卑?”
黑碳頭:“羯人!!”
“哦?”
劉濃微微一笑,將茶碗一擱,瞅了瞅黑碳頭始終離地寸余的膝蓋,漫不經心笑問:“獸神何等模樣?”
黑碳頭下意識地昂道:“曾神豈可直視!”
劉濃笑道:“其狀雄哉,噬虎獵熊羆,身具五爪,紋如貍而色青,類馬似牛,吻上生角,背上飛翼,迅走若奔雷,浩蕩而有聲。然否?”
“咦……你,你……”黑碳頭驚呆了,伸手指著劉濃,滿臉不可思議。
劉濃慢吞吞地道:“此獸乃鮮卑之神,若洛乃鮮卑之姓,汝,乃羯人亦或鮮卑?”
“羯人!!!”黑碳頭一聽此問,立即扯著脖子大聲嚷,面上神情正然,眼神亦坦蕩,好似他真是羯人一般。
“哈哈……”
來福被他逗樂了,一巴掌拍過去,笑道:“小小胡人,亦敢與小郎君斗智。小郎君早知你非羯人,實乃鮮卑。鮮卑與羯人皆是胡人,而今更禍亂我神州北地,血仇猶若滔天之洪。若再虛言,定將汝一刀兩斷!”說著,“鏘”的一聲,將重劍拔出一半。
“簌!”
一聽見劍身刮鞘,黑碳頭身子就地滾出丈外,而后雙腿猛地一蹬,身子若張弓,撲向樹后,欲逃。
“鏘鏘鏘……”
一陣寒光閃爍,拔刀聲不絕,樹后站著一排白袍。黑碳頭眼睛一轉,硬生生的拉回邁出去的右腳,回頭匆匆看了一眼劉濃,懊悔之色一閃即逝,腳步悄悄朝著劉濃挪了挪。
“安敢!”
來福勃然大怒,身子猛然一挺,擋在小郎君身前,撤劍在手,濃眉一抖,他是真動了殺意,這胡人小子竟敢覬覦小郎君,留之何意!
“來福……”
劉濃搖了搖頭,看著被白袍環圍的黑碳頭,淡聲道:“以汝之力,想要制我,怕是極難。汝非癡障,昨日已救汝一命,若真不愿留,我亦不勉強,然救汝僅一次,再不復有。汝倒底乃何人,我不想知,但汝胸懷之物,卻與我華亭劉氏之人,或許相干。”
“胸懷之物……”
一言既出,來福看向黑碳頭胸口,黑碳頭卻猛地后退一步,死死拽著胸口之物,神情極是慌張。來福皺眉一想,回頭道:“小郎君,此物……”
劉濃道:“嗯,帶下去吧,告知于他,容他細思!”
“是,小郎君。”
“小郎君……”
這時,劉訚與郭璞穿門而入,劉濃朝二人點了點頭,轉身走向室中,綠蘿正在室中學著繡海棠,見他們三人走來,知道小郎君定有要事相商,趕緊與洛羽一起擺香上案,而后淺身萬福,攜著洛羽悄然退入內室。
當綠蘿行禮時,郭璞半禮而還,劉訚斜身避過。小郎君雖未明言,但眾所周知,綠蘿成為小郎君妾姬乃遲早之事,而劉訚更是盼著小郎君早日為華亭劉氏開枝散葉,家族唯有根深葉盛,方能長盛不衰,幸而小郎君即將及冠,莫論何家女郎,小郎君應盡早作決啊……
看著面前淡雅從容的小郎君,劉訚一點也不擔心華亭劉氏與吳郡6氏門不對庭,自從他與劉濃七載前相逢于寒夜,毅然棄王、衛而投孤劉,一步步行來,所聞所見,何事不在小郎君心彀之中?即便身側這位司徒府參軍,而今亦是低眉斂共棲于林。
按膝,傾身,微笑道:“小郎君昔日來信,劉訚思慮再三,南北商道若是遣隱衛與部曲前往尋覓,一來一往耗廢時日不說,隱衛與部曲皆是侍武之輩,而商事乃寰轉拿捏之事,怕是欠妥。”言至此處,一頓,悄悄看了一眼小郎君,見小郎君品茶不語,繼續道:“小郎君入建康,怕是將滯留些時日,有小郎君坐鎮,再得革緋操持,建康商事必然無憂,故,懇請小郎君應允劉訚渡江尋此商道。”
“然也。”
郭璞點頭道:“商事尚為其輕,南北之道或為其重,若郎君有意往北,當得此道,大有助益。”說著,恭敬地接過劉濃遞來的茶碗細品,眼角余光卻疾一撩,雖然這些年劉濃從未告訴他真正的意圖,但他細揣暗磨,再加卜算,卦象顯示浩星北移。
而北,亂戰四起,然,亦乃英豪之地!
劉濃對郭璞的偷窺故作不見,稍作沉吟后,沉聲道:“隱衛與部曲前往確屬不妥,若欲覓得此道,必將深入江北,愈往北,各方勢力混雜,千叢萬險,恐將一去難歸。”
劉訚道:“小郎君,劉訚愿往,若得此道,我華亭劉氏商事必然大暢,小郎君盛名在外,家族昌盛之相已具,錢財物什雖是臟賤,然日后必有大用。劉訚得小郎君看中,論武不若來福與羅環,論操勞亦不及碎湖事莊侍主,小郎君曾言,各司其職,各安其任。劉訚身具商職,豈可怯險而不往!請小郎君恩準,若事順遂來年之春,劉訚必歸!”言罷,重重抵額于手背,稽而不起。
劉濃看著劉訚彎曲的背,閉了下眼,嘆道:“我之本意,僅在以隱衛、部曲一探江北,若汝前往,太過弄險,我且思之!”
劉訚道:“小郎君,商事本在險中求,劉訚之身,何足惜之!”
“郎君……”郭璞亦欲勸。
“就此作罷!”
劉濃撩袍欲起,劉訚跟隨他多年,忠心侍主,豈可因未知之商道而折。
“小郎君……”
革緋在門前淺淺萬福,得劉濃點頭后,大方的除卻腳上繡鞋,提著裙角走入室中,跪坐于席,端著雙手朝郭璞與劉訚微微傾了傾身子,而后面向劉濃,細聲道:“小郎君,北地雖險,然若沿江而尋想必安穩許多,依婢子揣度,商道應在南豫州中腹,而非極北。”
郭璞問:“何故?”
革緋微笑道:“參軍乃文雅之士,故而不知,商事一途曲折如盤,由南往北重軍密布,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亦斷難暢通而無阻。故而,婢子思之,南豫州中腹必有中轉之途。是以,若欲往江北尋之,何需直撲極北身陷險境,只消逆水而上,必有所獲!”言至此處,漫不經心的掠過劉訚,看向小郎君,伏道:“小郎君,小娘子月前再遣了十名隱衛至建康,若是小郎君應允,革緋想攜十名隱衛、十名白袍,與劉管事一道入江北。”
聞言,劉訚雙肩微微一抖。
劉濃暗嘆,因往年舊事,楊少柳倒底信不過劉訚,拇指點扣食指三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淡聲道:“罷了,劉訚入江北,需惜身,不可深入。”
“是,小郎君!!!”聲音沉沉,略帶顫抖,劉訚抬起頭來,只見小郎君正微微笑著,這個昂昂漢子眼角濕潤,暗暗忍住,恭身退出室。
“婢子告退。”革緋面不改色,朝著劉濃與郭璞淺身萬福。
待二人一走,郭璞沉聲道:“小郎君,庾亮回建康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