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者:水煮江山
更新:2016051015:50
字數:5407
雨勢若泄洪,巨樹升騰起熊熊火光,沖破雨霧,輝映半邊天空。
夏侯弘,灰飛煙滅。
劉濃瞇著眼睛凝視半晌,唏噓不已:如此結局委實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千載老樹極易引雷,而樹心之火足以融鋼鍛鐵。
來福牽著馬回望火樹,輕撫著馬脖,嘿嘿笑道:“小郎君,那廝言鬼神降罰,依來福之見,這天公所降之雷便是懲罰于他,否則豈會這般巧。”
劉濃淡然一笑,拂了拂被雨打濕的袍擺,撐著桐油鐙轉身便走。
當此時,美郎君月袍青冠、橙黃傘,徐徐邁步于前,魁梧健壯的白袍牽著馬緊隨其后,二人背后則是火光漫天。兩相一襯,惹煞人眼。
主仆二人經過一輛華麗的牛車時,車內傳出聲音:“且留步!”
劉濃已行至十步開外,聞言微微一頓,適才心有所思,竟未在意道旁之車。轉身之際,便見重簾挑開,車內先后踏出二人,各掌一柄桐油鐙。
左側之人四十來許,面相寬厚,兩道濃眉直插入鬢,雙眼極是有神,頭結方綸青巾,內著淡紫錦衫,外罩烏墨紗袍,手里則捏著一柄雪白的毛麈斜斜靠于左懷。
右側之人五十上下,天庭飽滿,鼻似梁柱,唇如紙薄,渾身上下籠著華麗刺紋的烏袍,兩眼開闔時,雖不見鋒卻洞人心神。
兩人隔著五步遠,看著劉濃微笑。
稍徐。
右側之人細細打量著劉濃,臉上洋滿笑意,問道:“汝乃何家美郎君?”
左側之人則問:“汝怎知那方士所行乃褻神之舉?”
而劉濃自見了兩人,神情便略顯驚愕,愣得半晌,方才回過神來,疾疾邁前三步,持著桐油鐙不便施禮,遂朝著左側之人闔首道:“華亭劉濃。見過周仆射!”隨后又向右側之人闔首道:“劉濃,見過謝長吏!”
“咦……”
“華亭劉濃?”
兩人皆驚,而劉濃垂目侍立,心中亦是稍驚且微奇。這兩人與自己而言皆乃舊識,六年前,在建康見過,他們都是衛世叔好友:一為周顗,一為謝鯤。心想:他們一人在建康。一人在王敦軍府,怎地齊齊至山陰了?
右側之人是當今吏部尚書左仆射:汝南周氏,周顗、字伯仁,世襲武城侯,與大將軍王敦自幼相識,但在北地時汝南周氏郡望遠超瑯玡王氏,王敦每次至其府上聚會便會臉熱心跳,忍不住用手扇之,人問何故,王敦答曰:‘見周侯英姿。愧不敢當席爾!’,北地轟傾之后,世家競相南渡,王敦于豫章軍府召周顗,相見時喜形忘色,人問何故,王敦答曰:‘今方與君同爾,再不復心澀。’
去歲盛夏,周顗與王導對席清談,兩人邊飲酒邊辯談。周顗嫌熱便坦胸露腹,王導一時疲乏,故將頭枕著周顗的腿,指著他的大肚子問腹納何物?周顗笑著說腹中空空無也。然則,若君之人,可納千百。王導并不惱他,誰知他又當場作嘯,嘯聲清越直破云霄,王導戲問君欲習嵇叔夜與阮步兵否?。周顗笑道怎敢近舍明公,遠效嵇、阮。王導聽后深以為然,大贊:君,乃真人也!豁世洞達若無物,心在云外、身歸朝堂,當為宰輔之冠蓋。
汝南周顗一生風流浚雅書不勝書,然,劉濃知其尚有一典,那便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而左側之人則是現今陳郡謝氏家主謝鯤,字幼輿,(謝裒之兄)于王敦豫章軍府任長吏。謝鯤,在北地時便聲名盛隆,弱冠之時為大名士王衍四友之一,,后來名列江左八達。謝鯤風姿脫灑、不拘禮法,少時因見鄰居高氏有女甚美,故而彈琴挑逗,高氏美女大怒,以織布之梭砸他,砸掉門牙兩顆。他卻不惱,把帶血的門牙捏在手中,朝著高氏大叫:折齒又若何,絲毫不影響我嘯歌。世人皆贊:任達不已,幼輿折齒。
闊別六年,不想卻相逢于雨中。
謝鯤提著雪毛麈兩個疾步邁至劉濃身前,一把拽住劉濃衣袖,驚聲問道:“華亭劉濃,珠聯共輝?!叔寶半子?昔日美童……”語聲混雜,顯然心中震驚。
“正是劉濃,劉濃見過尊長。”
劉濃聲音低沉,朝著謝鯤再度深深一個闔首,低眉垂首作肅敬狀。謝鯤與衛世叔最是交好,昔日世叔歸葬于新亭時,他在山中做悲歌、痛哭失聲,人問何故悲傷,他說棟梁折斷,豈不哀傷。此番定是記起了衛世叔,故而失態,對其更是尊敬,心想:人生難得一知已,千古知音最難求,世人皆言世叔姿儀美冠天下,殊不知世叔之才更勝其顏,莫論玄、道、儒、兵,皆是深埋胸中若秀山沉淵,奈何天妒英才使慧子早歸……
“原是昔日珠聯共輝之子,怪道乎神秀照人。”
這時,周顗將劉濃一陣細辯,六年前的幼童與今日的美郎君互疊重合,眉宇依稀、氣度仿佛,更多幾分沉穩大器,頗是贊許扶須點頭道:“劉氏幼麟已長成,叔寶之風復繼也!”
劉濃道:“周仆射過贊,劉濃愧煞也!”
謝鯤見了劉濃,早將適才所想忘得一干二凈,只顧盯著他看,越看越覺與衛玠近乎一致,眼底霧氣隱現,眉宇間卻略顯憂傷,嘆道:“昔日叔寶待汝如同根締之子,若是猶在,想必慰懷不已。”
說著,轉眼投向建康方向,聲音低悵:“叔寶平生最愛梨樹之蒼,五年前我于新亭植梨兩株,而今已是郁郁蔥蔥。人不可忘恩,如今汝已長成,理當至新亭,叔寶想來應喜……”言至此處,語聲難以持續,目光似穿過雨霧,越山趟水,直抵新亭。
“是,尊長。劉濃,明年便至新亭。”
劉濃沉聲作應,情不自禁的抬目而望,眼前恍若展現兩株蒼勁梨樹,枝桿極古、似箭若劍。繼爾梨樹化作一朵白薔薇,綽芍不群,孤顯芳華;倏爾,衛世叔好似自薔薇中踏步而出。朝著自己笑道:虎頭,我若歸,汝莫悲……
我若歸,汝莫悲。劉濃瞇著眼睛,面色平淡若水。眼底卻蘊著令人心悸之殤,忍不住地低喃:“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心相知……”
聞得低喃,謝鯤渾身一顫,轉目投向劉濃,但見美郎君星目若湖、深森靜瀾,顯然正在心懷衛叔寶;細細一思,此言正是‘莫悲莫悲,但有君心相知’,一時情動。隨即迎著風雨,高聲作合:“荷葉兮蕙帶,倏爾來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云之際……”
一時間,兩人此起彼伏放聲作詠,借著《九歌、少司命》以喻衛叔寶,恰若美人已歸云霄,勸君惜取今日,切莫悲傷于昨昔。
周顗見謝鯤面色不再悲傷而呈酣然,心下對劉濃更是贊賞。待得二人詠畢,朗聲笑道:“妙哉!佳詠、佳人不可辜負,當浮白以圖醉!”說著將手一揚,便有隨從冒雨至車中抱出一壇酒來。便欲揭泥邀飲。他平生最是貪戀杯中之物,曾與友人對飲,雙雙大醉。其后酒醒,卻發現友人已然醉死。
謝鯤此時神情已復,聞言驚甚,哪敢與他圖醉雨中。趕緊笑著制止道:“伯仁兄,此地雨烈風狂,怎合飲酒暢性?莫若以待日后,然否?”
“嗯……”
周顗皺著眉頭放眼四顧,確實風雨驟緊,足以避雨的巨槐已被雷電燃成熊熊火樹,自是不可取。而若至車中,豈能坐下三人?正暗自捉急之時,突地瞅見不遠處有一農莊,雖然莊門緊閉,但屋檐甚廣籠得好幾丈方園,眼睛驟然一亮,哈哈笑道:“妙極,妙極,二位且隨我來!”
言罷,撐著桐油鐙,揮著寬袖,大刀闊步的邁向農莊屋檐下。劉濃與謝鯤面面相窺,繼爾相互灑然一笑,只得緊隨其后。
待至檐下,周顗左右瞅了瞅,亦不管隨從尚未將葦席鋪好,一屁股坐在水階上,拍著大腿,叫道:“上酒,上酒,今日不醉不歸。”
葦席鋪遍檐下,矮案分置三方,酒水注碗嘩嘩作響,徐徐清香陣陣透蕩,正是上好華亭竹葉青。
謝鯤一撩袍擺,落座于案后,瞅著面前的大碗美酒,苦笑道:“伯仁,真性情也!”
劉濃緩緩落座,笑道:“然也!實乃我輩之楷模也……”說話之時,悄悄瞅了瞅身后的來福。
來福知意,濃眉一挑,暗中遞過兩枚酸梅,隨后瞅了瞅目前局勢,心想:‘嗯,怕是兩枚不夠用。’趁著周顗與謝鯤不主意,再塞了一枚過去。
周顗確實海量,自顧自的捧著大酒碗,“咕嚕嚕”一陣狂灌,竟一口氣也不換的飲盡,隨后面色稍紅,眼珠則亮若點星,重重哈出一口氣,將沾滿酒水的胡須一抹,放聲笑道:“好酒,華亭之酒恰若華亭之人,兩廂為美也。為此,當飲甚,三大碗!”說著,又舉起一碗。
謝鯤無奈,有心與劉濃敘舊,但知道周顗有這規矩嗜好,對飲之時別的先且不管,首飲三大碗,飲盡之后再言,而他則往往借著三大碗酒便將對席之人灌得七八分酒,待別人酒后吐真言,再以觀其言其行。是以只得瞅了瞅劉濃,低聲囑咐道:“此酒甚烈,徐飲徐放,三碗之后,或將不醉。”
劉濃心中感動,低聲道:“謝過尊長,此酒乃華亭所釀,酒性如何,劉濃自知,倒是尊長……”
謝鯤神情微微一愣,心想:‘然也,竹葉青乃華亭劉氏所釀,此子怎會不知酒性?何需提醒!’遂看著劉濃欣然笑道:“無妨,如今雖是風驟雨茫,途于舊人卻慰懷于胸,理當謀得一醉。”說著,舉碗徐徐就飲。
聞言,劉濃神情一怔,正捧著酒碗欲將酸梅塞入口中,稍稍一想,將酸梅不著痕跡的放入懷中,捧碗看著謝鯤與周顗,面上漸呈笑意。
三碗畢罷。
周顗飲得面紅耳熱,興致卻將將提起,把手中酒碗往案上重重一頓,笑道:“美郎君,汝怎知那方士所行乃是褻神之舉?莫非汝可未卜而知乎?”
“呼……”
劉濃慢慢將胸中火燒酒氣吐出,面紅若坨玉,揖手答道:“尊長喚小子劉濃便可,劉濃不通占卜之術,自是不可料事于先。然。莊圣人有言:至人無已,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故而,依小子愚見。神人豈會眷顧于繁華塵世之間,流連于功名之所。再則,劉濃昔年曾偶讀一卷,不知乃何方高人所著,其間列有諸般偽術。故,一眼斷之!”
此言甚是隱晦,并未直駁五斗米道,而是借莊子之言引人深思,暗指真正的修道之人理應摒除外物,而不是追逐名利。
聞言,周顗緩緩閉目,謝鯤舉碗沉吟。
半晌。
周顗徐徐睜開眼睛,眼底鋒芒一閃即逝,沉聲道:“劉郎君此言甚是!道行無為。道善無為!這五斗米道恰若夜光報于魚目以亂其道,竊道而行,妄惑信眾,與正道已然恣意狂悖。然則,其道搬弄偽術,取信求利,若要制之,極難。”(夜光報于魚目,魚目混珠之由來,由晉。盧湛《贈劉琨》所出)
劉濃心想:‘周顗所言在理,有長生之言,便有帝王信之!有偽術惑眾,便有不知者迷之!若要制這五斗道確屬不易!’細細一陣思索。不可操之過急,遂笑道:“尊長所言甚是,依小子之見,若要盡駁,恐傷正理,如葛侯行醫濟世于當下。再習著文章以傳世,便是得道真人也。而諸如夏侯之類以偽術惑人,僅可迷得昏昭俗子,豈可惑得飽修詩書的世家子弟!”
“然也!”
周顗乃是典型的儒玄大家,平日便不喜五斗米道擅改《道德經》,今日見劉濃折穿夏侯弘偽術心下甚快,再聽聞劉濃此言似有所指,稍稍一轉念,心中猛地一跳,斜斜瞅向對面的美郎君,卻見他端端坐著目光平和、氣定神閑,暗忖定是自己多疑了,心想:‘此子拆穿夏侯弘時,尚未見得我與幼輿,豈可料事于先!’
遂抹了一把酒漬,側首向謝鯤笑道:“幼輿,劉郎君所言極是,但凡真人便若葛稚川求道向善,豈會眷顧流連于寰塵間,而此事已有先例,便如漢末之蟻,我等習經讀史之人豈可盡信?更不可滋長其焰也!”一語沉沉,觸人心神。
謝鯤眉頭時皺時放,五斗米道正與他接觸,希望他能舉族信奉,今日見得那夏侯弘神術不堪入目,初時雖是驚怒,但轉念一想便已釋懷,五米道有長生之術、諸般奇術,想必這夏侯弘乃是修行未至之故,是以才被劉濃拆穿。如今聽得發人深省之言,本是率性灑脫之人,頓時恍然大悟、如夢初醒。
鵝毛般的長眉猛地一拔,著周顗一個揖手,待轉至劉濃處,稍稍一頓,沉聲道:“然也!險些為其所蔽也!至今而后,陳郡謝氏只信三官大帝,再不復言入甚天師道!”
“妙哉!”
“妙哉……”
周顗與劉濃齊贊。
劉濃更是心喜,不想自己臨時率性而為,竟拔掉了五斗道日后在江東最大的依仗之一:陳郡謝氏。心想:五斗道需得徐徐圖之,但使我存,必不教其禍亂江東。而江東之力,理應共當舉北……
當下,三人推杯置盞,好生一番暢飲。謝鯤與周顗酒后隱隱吐言,二人前來山陰與劉隗、刁協有關,周顗代表著司馬睿,而謝鯤多半帶有王敦之意。
劉濃未行探聞,如今劉、刁二人所為,已然觸動整個江東門閥世家的利益,必然將亡。而自己獻與謝裒之三策,行若得當晉室與世家皆會得利,亦可順勢緩解晉室與王敦軍府間的水火之勢。君子,當藏器于身,待時而動也。
臨別時,謝鯤得知劉濃已拜謝裒為師,大贊謝裒好眼力。他與周顗將在山陰滯留數日,便邀請劉濃日后至水莊時再聚。
周顗則要前往紀瞻府上,對劉濃也是探其妙而深賞之,心道:‘此子冷靜不若常人,遇事不驚不亂,行事縝密而有度,實為后起佳秀也!嗯,渾似美玉已作雕,正當與日同輝矣!’遂以腰玉相贈,奈何美郎君卻再三亦不肯授,只得作罷。
而劉濃之所以不受,非為其它,皆在他已為昔年受玉所傷……
風雨中,三人大醉而歸。(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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