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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若蝗矢、似潑豆,鋪天蓋地籠蓋四野。
一滴雨水穿透茂密的樹冠墜入夏侯弘脖心,如冰針突刺,驟然作寒。
夏侯弘渾身一抖,下意識地一抹后脖,但見指間微濕,不過是一滴雨水,神情由然一怔,隨后亦不知想到甚,緊皺著眉頭,持著兒臉大小的陶碗,朝著四方環環作蕩,嘴里則叫道:“呀,鬼物兇猛,意欲脫法而出,諸位速速閃避!”
說著,手腕急促一陣顫抖,好似鬼碗正在拼命掙扎一般。而他卻狀似已然控制不住鬼碗,竟被鬼碗拽著奔向眾位郎君。
一時間,鬼碗所向,擋者披靡,無人敢攖其鋒。
身周眾人被兇猛惡鬼駭得如潮疾退,紛紛亂嚷道:“啊,鬼物來也……”
“夏侯快快嚼鬼,莫要使它得出!”
“鬼物豈可輕戲?劉郎君荒謬自誤也!夏侯莫要理他……”
眾人哄叫聲愈作愈烈,夏侯弘暗中得意,面上卻神色凜然,右手烏毛麈朝著左手鬼碗一陣亂抽,待得鬼碗不再動顫,緩緩拖回胸前,重重喘出一口氣,仿若元氣大傷,隨后朝著劉濃,冷聲喝道:“劉郎君意欲何為?莫非不知鬼物兇惡否?適才險些教汝釀成大禍!”
劉濃劍眉微微一揚,斜邁一步,揖手道:“夏侯且息怒!劉濃不過凡夫俗子爾,未曾見過鬼物,故而心生好奇也。”言至此處,稍稍一頓,似想了想,繼爾疾疾問道:“不知夏侯弘是否將其鎮住?若是未行功成,想必是力有不遂,莫若稍歇再行嚼鬼……”
“胡言!”
夏侯弘一聽力有不遂。眉尖急急一抖,烏毛麈“唰”地一抽鬼碗,而后環眼掠過眾人,沉聲道:“諸位莫驚,我已向三官大帝借得**,將此惡鬼化為骨碗也。現下便行嚼之!”言罷,舉至嘴邊又欲嚼。
便在此時,劉濃踏前一步,追問道:“敢問夏侯,惡鬼尚將反復否?”
夏侯弘一愣,隨口回道:“**鎮之,豈可反復!”
劉濃微微一笑,慢聲道:“若是如此,可否容劉濃一觀?”
啊。此子何意?
夏侯弘擒著鬼碗的手猛地一抖,險些把持不住碗,橫掃一眼劉濃,見其神情悠哉游哉,云淡風輕中藏著輕蔑;心知被人捉弄戲耍,暗中羞惱越來越盛,豎發直欲沖冠,但眼下行法于眾人面前。又被此子拿捏住話柄,容不得多想。稍作盤桓便將碗一遞,冷聲道:“但且觀之!”
“謝過夏侯。”
劉濃接過鬼碗,但見碗面畫著一只獠牙惡鬼,暗中稍稍一掂,與普通陶碗重量仿佛,食指輕扣時“噗噗”作響。捧至眼前打量,輕輕一嗅。嘴角微揚,眼睛半瞇。
桓溫也壯著膽子湊過來瞅鬼碗,待見那獠牙惡鬼栩栩如生,神情頗是兇惡。刀眉緊皺,脖子一縮,悄聲道:“瞻簀,此乃無間三鬼,喜食幼童。”
劉濃捧著鬼腕,面向桓溫,奇問:“哦,莫非元子見過?”
桓溫神情一怔,悄悄退后一步,離得鬼碗稍遠些,搓著雙手,澀然道:“曾于三官大帝廟前見過,此鬼最是兇戾,瞻簀切莫惹它,速速還于夏侯吧,你我尚是……”言猶未盡,卻挑了挑眉,示意劉濃依計行事,邀夏侯弘作辯,贏回愛馬。
這時,夏侯弘抱麈于懷,虛著眼睛冷笑道:“劉郎君可有觀妥?莫非汝亦有**在身,愿嚼鬼物?”
劉濃淡然笑道:“夏侯莫急,劉濃雖食不得此鬼,然則,有人可食之!”說著,將鬼碗朝著桓溫一遞,微笑道:“元子,且來食之!”
“啊……”
桓溫猛然大驚,身子不由得疾退幾步,惱怒地將袖一拂,挽在背后,喝道:“瞻簀,休得戲言!”
劉濃踏前一步,正色道:“元子何驚?元子異相懷身、非同凡人,定可食得此鬼,且信劉濃一回!”眼睛一眨,劍眉輕揚。
“這……”
桓溫瞇眼注視著劉濃,見其眉眼間不似戲弄而暗含鼓勵,心中卻惴惴難安,他自是不信夏侯可通鬼,不然亦不會與夏侯作賭,但鬼神之事理應敬而遠之,且要他嚼陶碗,豈不猶豫再三,暗想:瞻簀為何要我嚼碗?莫非我之七星異相,不僅可克鬼,尚可生得鐵齒銅牙不曾?嗯,非也,不妥,此事斷不可……
想著想著,腳下便再退兩步。
“哈哈!”夏侯弘大笑。
“哈哈……”、“無人敢食,快還夏侯……”眾人哄然嘩笑,紛紛離美郎君遠遠的,深怕鬼氣晦氣染身。
劉濃持著碗,孤立于一角,眉心漸凝作川,迎目于眾人,將鬼腕緩緩作舉。
“我來食之!”
來福早看桓溫不順眼,見他誆小郎君來替他贏馬,自己卻在關鍵時刻惜身避退,頓時怒不可遏,大吼一聲,幾個大步竄至小郎君身側,搶過小郎君手中鬼碗,怒目朝著四方眾人一瞪,隨即猛地一口咬下。
“咔嚓!”
一聲脆響,鬼碗竟應聲而裂。
“嘎吱嘎吱!”
來福眨了眨眼睛,慢慢咀嚼了一番,眼睛豁然一亮,噗嗤噗嗤幾大口,頓時將偌大的鬼碗嚼得只剩半邊。隨后用力一咽,竟“呃”的一聲打了個飽膈。
轉過身子,捧著半只鬼腕,看著小郎君,抖著濃眉,奇道:“小郎君,怪哉!莫非這惡鬼乃是魚變的不成?”
劉濃笑道:“味道如何?”
“甚好!”
來福贊道,隨后捧著鬼碗嚼光,踏前三步,挺胸掂腹,朝著夏侯弘笑道:“尚有否?可否再來一只!”
尚有否,再來一只……
眾人瞅著高大魁梧、恍若天神下凡一般的來福,面面相窺具是大驚失色,隨后盡皆投目于夏侯弘。夏侯弘面上青筋亂跳,嘴唇顫抖哆索,烏毛麈歪在半邊再也揮不起來。桓溫則凝目劉濃。面呈汗顏之色,此時他細細一思,雖不知此間情由,但料定那鬼碗定有問題,不然豈會是魚味。
劉濃看亦未看桓溫一眼,鬼碗乃以魚骨制成再涂以顏色。若與陶碗相較,重量相當、色彩一致,一眼之下教人難辯真偽,但只需一嚼便會露相;緩緩邁上前,對夏侯弘笑道:“夏侯,尚有鬼否?莫非也是魚鬼……”話語一頓,瞅了瞅盆中紙龜,神色若有所思,淡然再道:“哦。然也,尚有蛇鬼,紙龜納鬼!”
“鬼……自然有鬼!”
夏侯弘經得此言提醒,神情于迷茫之間,倏然一震,心想:‘然也,尚有蛇鬼,紙龜納龜!尚未盡敗也!’心思急轉之時。暗中強自鎮定,他久以此道以唬人。從未為人拆穿過,料定劉濃當時不過騎虎難下,是以教隨從誤行正中。
遂將烏毛麈往左一打,大聲道:“鬼存乎于大道變化之中,自然有之!此鬼屬水,吾觀汝之部曲。實乃土之所應也!五行幻化,土能克水,故而食之無妨。然則,若非我事先以**鎮之,而今汝之部曲已然身亡也!”
說著。瞅著四周將信將疑的眾人,放聲喝道:“諸位且觀燈煙化蛇!”掏出懷間燈草,便欲燃之!
“來福!”劉濃輕輕一聲喚。
來福當即會意,大步一邁,劈手奪過夏侯弘手中燈草。
劉濃淡聲道:“燃之!”
來福道:“是,小郎君。”
夏侯弘吼道:“不可燃之!”撲身向前,伸手便奪。
“閃開!”
來福嘿嘿一笑,拽住其手腕稍稍使力一甩,便將夏侯弘摞翻在地,從懷中掏出火石,三兩下點著燈草,便見火舌燎動,隨即一股輕煙宛轉匍匐,恰若一條煙蛇。
此時,夏侯弘翻起身來,指著劉濃狂怒道:“我捉蛇鬼附于草中,汝為何燃之?”言下之意則是:即便你燒了燈草,蛇鬼仍然是為我所捉。
劉濃冷冷一笑,懶得理他,隨意至樹下拔出一根雜草在手,邁步上前,冷聲道:“夏侯可捉鬼,適才更言劉濃家中有大鬼,元子家中鬼物甚多,不知可否捉來,附在此草之中,而后燒之?”
夏侯弘面上陰晴驟換,眼瞪欲突,揮著烏毛麈胡亂一陣徘徊,突地頓住腳步,疾言厲色地道:“汝等心褻鬼神,定為鬼神降罰,我為何要替褻神之輩捉鬼!汝等皆要為鬼所食……”
“嘶……”
一語落地,眾人皆驚,瞅瞅劉濃,看看夏侯弘,一時之間雖分不清孰真孰假,但五斗米道久行江東,諸般術法皆是神奇,是以信夏侯弘更多過劉濃,聽聞這近乎詛咒之言心下俱駭。便是桓溫也愁眉深皺,深悔請劉濃來討馬,如今得罪這夏侯弘,指不定會使甚妖魔之術……
劉濃將眾人之色盡落于眼,天欲使其滅亡,必欲使其瘋狂,這夏侯弘身披侍神之衣,所行卻盡是懾人駭人之法,其心不正,其術不端,理應將其拆穿,徐徐度步至水盆邊,捉起盆中紙龜,大聲道:“昔日,劉濃便已有言,心敬鬼神而遠之,卻絕非敬爾等下作之人!汝言之鬼為何?我便釋之!”
言罷,星目環視四野,聲音沉沉:“鬼腕乃魚骨所制,脆而有味,人可食之!煙蛇,乃擇蛇形燈草且以蛇血浸炮,遇火便燎,人可燃之!紙龜,乃以狗膽、漁膽糊之,入水不沉,遇力則游,人可使之!然否?”說著,不待其接話,踏前一步,直逼口瞪目呆的夏侯弘,再道:“想必,汝懷中尚有此等物事,莫若取之,以待眾人觀之,何如?”
“汝,汝當不為人子也,氣煞吾也……”
夏侯弘緊握著胸口,深怕來福前來奪取懷中之物,臉上神情則是發指眥裂,暗覺渾身上下陣陣冷意直沖至腦,猛然間“哄”地一蕩,頓時便覺天地一陣旋轉,再也站不住肢,“啪”的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若紫紅豬肝,額間滲出密汗如雨潑。
“啪!”
與此同時,劉濃將手中紙龜扔在地上,再不看那背靠著巨樹、面呈死灰的夏侯弘一眼,寬袖輕輕一揮,冷聲道:“來福,走!”而后,緩緩撐開桐油鐙,視眾人各色目光如無物,直直邁向樹外蓬潑大雨。
桓溫皺著眉頭,幾番思索,終是一頭扎入雨中,叫道:“瞻簀!馬……”
劉濃徐徐回轉身,微微一笑,淡聲道:“元子,劉濃無能,不能替元子討馬了!元子尚是以待日后,請無奕來討吧!”言畢,轉身,再不停留,心中則道:桓溫,僅此而已。
來福瞅了瞬間讓雨淋透的桓溫,濃眉一拔,隨后向小郎君揚了揚手中的桐油鐙,笑道:“小郎君,來福把鐙拿回來了,這可是顧小娘子之物呢,不可失之于他。”
“嗯,甚好。”劉濃單手支鐙,另一手負在背后,嘴角微微揚起。
“哐啷!”
突地,一聲炸雷轟響于寰宇之間,震得天地乾坤皆在顫抖。
緊隨其后,一道閃電若火蛇,于茫茫天際斜斜一抽。
“啪啦!”
白熾之光仿若三叉戟,瞬間便將雨空撕裂。三道光芒相互糾纏、打滾,將尖端漫延得無邊無際,突地來到巨樹上方,驟然聚作一點。
泛出極光,人眼不可逼視。
來福抬首仰望,嘴巴張得老大,面上神情盡顯不可思議,喃道:“小郎君,天公怒了,要劈雷了……”
“然……也!”
劉濃也抬著頭,凝視雷劍所聚方向,劍眉一揚一揚,心道:雨大,不可居于樹下……
“哄!”
雷劍,一擊,劈開樹冠,順勢而下。
“碰!”
樹身爆起一團火光。
“哄哄!”
雷劍兩擊,將巨樹附之一炬
“滋滋!”電饅四竄,而夏侯弘背靠巨樹,眼睜睜看著粗如兒臂的電饅纏來……
稍后。
“嗚呼,哀哉!”
“被雷劈也!”
“天公降罰也……”
各種叫聲混亂不絕,隨后便是噼里啪啦的木屐聲,樹下幸存的郎君們蜂涌奔出。此景,極似在蟻窩之中投入一點火星,霎時攪翻一片。
而桓溫跑得最快,在劉濃與來福面前一閃而過,頭亦不回……
“啼它,蹄它……”、“灰兒,灰兒!”驚馬朝著桓溫的方向疾奔,似怕,似呼。
“嘿,好馬!”
來福一把拽住馬韁,猛力一扯,硬生生將馬扯得四蹄亂揚卻動彈不得,上前三步,一手撫著馬脖,一手闔著馬眼,待其稍靜,再掏出懷中芥香置于馬鼻下。
“灰兒……”驚馬打著粗重的響鼻,嗅著芥香,緩緩安靜下來。
來福一遍又遍的撫著雄壯的馬身,臉上笑得燦爛之極,扭頭道:“小郎君,桓郎君不是極愛此馬么?怎地卻不要啦!而今,此馬理應歸我!”
劉濃瞅了一眼馬,再瞟一眼桓溫消失之地,緩緩搖了搖頭,笑道:“便歸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