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霏霏,飄飄灑灑如絲若線,慢漫洗滌著桐油鐙,順著鐙面滾落于眼前,似珠簾。
劉濃持著鐙輕快地行于謝氏水廊,月衫下擺被雨絲浸透,微寒。木屐敲著青石廊,聲音“噗噗”作響,每行一步,便似踩出一朵水蓮。
嘴角則微微揚著,神情頗是愉悅,他適才剛見過謝裒,將自己對王羲之兩年僅書‘一’字之事所悟回稟,得了謝裒大贊:“然也,其之‘一’,乃吾道一以貫之也!”
而后,命劉濃回客院作千言文,釋解“吾道一以貫之”。
來福亦步亦趨的跟隨在后,看著小郎君踩出的水花,默聲的笑著,瞅了瞅自己手中的桐油鐙,亦不知想到甚,眼睛一轉,呵呵笑道:“小郎君,咱們的雨鐙尚是顧小娘子的呢。”
劉濃正在思‘一以貫之’,恁不地聞聽此言,稍稍一愣,隨后斜挑一眼手中之鐙,神思竟有些許恍惚,眼前則仿佛有一蓬大紫,款款飄冉。
少傾,徐徐回過神來,側首笑道:“待日后若得機會,便行還她。”
“哦……”
來福面上神情一頓,突又想起了小郎君在虎丘得的兩枚雞蛋,正欲一吐心言,卻見小郎君加快了腳步,只得悵然一嘆,幾個疾步追上,默然行于一側,心想:小郎君與陸小娘子挺般配的,可是小郎君如此優秀,理應多尋幾個嘛,日后,咱們華亭劉氏人丁也興旺些……
主仆二人各懷心事,穿出謝氏莊園,行走于竹柳道中。
雨聲漸烈,繼爾便作潑灑之勢,將林間樹葉擊得沙沙亂響,桐油鐙泄流似絹。
“啪,啪啪!”
這時,急促的木屐聲遠遠傳來。有人揮灑著大袖奔行于雨中。
大雨成茫,三十步之外便辯不清模樣。
“來者何人?”來福下意識地踏前一步,將小郎君護在身后,右手順勢按上了腰間重劍。剛與吳興周氏決裂不久,他不敢有絲毫大意。
來福太過謹慎了,此乃謝氏門口,誰敢放肆?況且青袍首領唐利蕭回稟周札已然離去。劉濃瞇著眼細細一辯,臉左微皺。搖了搖頭,笑道:“來福無妨,是桓郎君。”
來福笑道:“這個桓郎君,估計又是輸光啦!”說著,將手中的桐油鐙遞給小郎君,他自己尚穿著雨蓑。
來人正是桓溫,模樣極其狼狽,渾身上下僅余內衫,頭上的玉冠自是不存,經得風打雨浸。恰似一只落湯雞;驟然見到劉濃,奔跑的身形嘎然而止,面上神色陡然一變,尷尬中帶著喜色,高聲問道:“瞻簀可是自謝氏莊內而來?無奕可在?”
劉濃迎前幾步,將鐙遞給桓溫,而后笑道:“無奕與季野去學館了,元子何故如此狼狽?竟冒雨孤行!”心想:果真為來福言中,他不知與何人作賭又輸光了,是來搬救兵的……
“無奕不在?”
桓溫接過鐙后驚呼。神情極是懊惱,臉上七星一陣亂抖,瞇著眼瞅了瞅眼劉濃,亦不知想到甚。神色豁然一喜,雙手一攤,將事情原委道出。
原來,桓溫自蕭然處騎馬而歸,恰逢雨勢漸大,便勒馬與樹下稍避。誰知方士夏侯弘亦在。瞅見他的馬極是神俊,便動了心思,于是乎……
桓溫憤然道:“那廝說他能見鬼,我不信,便與我作三賭,一賭身上財物,二賭身上衣物,三賭身側駿馬。”
來福不屑地道:“想必,桓郎君三賭皆輸!”
“哼,某不與無知者言!”桓溫斜掠一眼來福,冷哼一聲,刀眉倒豎。
來福并不懼他,踏前一步與其對視,這桓郎君雖與小郎君結為紅樓七友,暗中卻多次對小郎君顯露不屑目光,豈能逃得過他的眼睛。
“來福,怎可如此無禮!”
劉濃將來福喝止,稍稍一想,又對桓溫道:“元子,無奕與知秋皆不在,現下雨勢甚烈,莫若以待來日再向其追討,先且歸家吧。”言罷,微作闔首,便欲離去。
紅樓七友中,謝奕灑脫虛放,謝珪儒雅如鏡,袁耽豪爽不羈,褚裒中正簡貴,蕭然大器懷胸。唯獨桓溫看似豪放任達,實則不然,所行不從其心,眼底常蔽異光。其眼中視他人如無物,暗中瞧不起身為次等士族的劉濃,劉濃豈會不知?只是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罷了。
桓溫眼見劉濃要走,想起自己的愛馬,心下捉急,大步疾竄至劉濃身前,笑道:“瞻簀且留步,別物尚可棄之,奈何馬乃子澤所贈,桓溫豈可做負友之人!”
劉濃微微一頓,若是不愿做負義之人,為何卻與人賭馬?心中著實不喜他這般作態,遂笑道:“元子,非是劉濃不愿相助,實是鬼神之事,劉濃亦不可知啊。”
桓溫笑道:“瞻簀勿憂,夏侯弘與我作三賭,一賭‘紙龜游水’,再賭‘燈煙化蛇’,又賭‘齒嚼鬼骨’,確屬神乎其術。然則,前番三賭皆是他起名目。如今再賭,自當我等做主,其為客也,瞻簀曾于蘭亭將這廝辯得難以自容,莫若再去辯之?”
紙龜游水……燈煙化蛇……齒嚼鬼骨……
是甚小把戲?
劉濃心中微奇,后世時所見道術甚多,名目繁雜、真假難辯。但若言夏侯弘可見鬼,定然為假,若真有這等本事,那日在蘭亭豈會輕易服軟?
桓溫見劉濃意動,遂笑道:“瞻簀,夏侯那廝平日極喜辯,我們若以辯論相激,多半能成!若言辯論,那廝定不及你!然,我亦不及他。”言語間,頗是懊惱。
劉濃雖不喜桓溫作偽,但委實禁不住他幾番忍言相求,心想:‘罷!便去瞅一瞅何為紙龜游水。’便笑道:“若是其不為所激,劉濃恐無他法!”
桓溫揖手道:“謝過瞻簀,屆時,你我相機行事。”
當下,二人獎獎趕赴桓溫適才與夏侯弘作賭之處。
古槐參天若華蓋,籠得十丈方園。樹冠之外、大雨滂沱,樹冠之內、干爽微涼,因雨來得甚急。猝不及防下,行人紛紛借樹遮避。
此時,夏侯弘正得意洋洋的揮打著烏毛麈,向圍觀眾人展示紙龜游水。但見得。其腳下不丁不八,似踩著天罡舞步,嘴里則喃喃有辭,倏爾,將手朝著面前一盆清水一指。笑道:“此已為海!”繼爾蹲下身來,從懷里掏出一只紙烏龜,往水盆里一扔。
紙龜入水即活,繞著盆沿游來游去。
霎時間,眾人哄叫:“果真游了!”
“惡鬼已除矣,保泰安康!”
“師兄,真乃神技也!”
夏侯弘暗中極喜,將烏毛麈慢慢往左一打,故作高深地淡然道:“爾等莫驚,此鬼已除!此非我神技也。實乃三官大帝之神威也!”心中則道:嗯,這群圍觀之人雖無王、謝、袁、蕭,但皆是中等世家郎君,亦不枉我再耗紙龜一只。倒是那桓氏子,一只紙龜換得一匹寶馬……
便在此刻,桓溫與劉濃來至樹外。
劉濃環顧一眼樹內,再瞅了瞅鐙外的潑瓢大雨,劍眉微皺。
桓溫一眼便瞅見愛馬被夏侯弘栓在樹側,正朝著自己“灰兒,灰兒”的叫著。心中好生一陣揪痛,見劉濃止步不前,便催道:“瞻簀,何故不前?”
劉濃道:“雨大。不可居于樹下!”
“嘿……”
桓溫滿不在乎的將手一揮,笑道:“此為華美彰表之樹,昔日王公與幼儒先生曾在此對弈,引滿城雅士圍觀,實為佳話。而今雨勢如洪,樹勢卻若冠蓋。當為行人方便,有甚不妥之處?”言罷,不待劉濃作言,拽著他的衣袖快步踏入樹內。
劉濃左右四顧,心中忐忑難安:‘若是天公行雷,怕是一劈一大片呀,個子高的頂著么?’想著想著,瞅了一眼五大三粗、身材最高的桓溫。
桓溫一心皆在愛馬身上,拉著劉濃排眾入內。
有人被其撞得趔趄倒退,抬頭看見是他,面上神情一變,敢怒而不敢言,心道:桓氏七星,無賴潑皮,若與其計較,實乃有辱斯文。
“哈哈……”
桓溫逞勢更得意,放聲縱笑,隨后指著夏侯弘,喝道:“夏侯,可敢與我再賭?”
夏侯弘撇了一眼桓溫與劉濃,眼光定在劉濃身上,想起昔日之事,怒火中燒,愣得半晌,嘴角一歪,嘿嘿笑道:“有何不敢?夏侯早已有言,汝家有鬼,有鬼甚多!只要汝心誠,我便是再捉幾只又何妨?只是桓郎君,你尚有何物可以作酬啊?莫非,欲使劉郎君……”
桓溫微微一怔,側目看著劉濃,神情略見澀然,搓著手掌,慫恿道:“瞻簀,莫若……”
“噓!”劉濃卻伸出兩根手指在嘴間輕輕一靠,蹲下身子看盆中紙龜游水。確如活物,隨著水紋波蕩,四足劃動,狀似洋洋。用手戳一戳,游得更快,劉濃心奇,正欲再戳。
“戳不得,是鬼!”
夏侯弘輕喝,眼睛卻猛地一亮,慢悠悠蹲下身來,正色道:“劉郎君,此乃鬼物所化,不可再戳。”言至此處,把劉濃細瞅,突地神情一震,狀若口瞪目呆,駭道:“呀,劉郎君,汝家有鬼,乃大鬼!”
“果真?”劉濃猛然間被其駭了一跳,身子忍不住的微微后仰,神情恍似怕極,右手則掩上了嘴,悄悄一嘗中指,苦澀。
“唉!”
夏侯弘渭然嘆道:“然也,此乃大鬼,是為鬼王!需得向三官大帝借三寶**方能除之!奈何,**難借呀!”眼光悠然的盤著劉濃,聲音拖得又慢又長,心里卻道:華亭劉濃,昔日竟敢辱我,今日我便將你折服,命你跪伏于前,奉我為師兄,日后再好生……
劉濃猶自盯著盆中紙龜,嘴上則奇道:“夏侯真神技也,可捉鬼納于紙龜中,不知燈煙化蛇、齒嚼鬼物,又為何術?”
聞言,夏侯弘眉頭一皺,疾掠一眼劉濃,見其面上神情處于似信未信之間,心知需得再露兩手方能將其震住,便慢慢支起身子,淡聲道:“也罷,尚有小鬼窺視于外,我便逐一捉之,亦好使諸位莫教其糾纏!”
言畢,虛著眼睛環掠四野,手中烏毛麈東打一下,西抽一記,倏地于南一定,沉聲道:“南方之鬼意欲何為,見得三官大帝之侍尚敢逞威乎?”
一語即出,嚇得居于南方的兩個郎君魂飛天外,夏侯弘卻幾個疾步踏至南方,烏毛麈一陣亂抽“啪、啪”作響,而后捧麈于懷,淡聲道:“莫驚,莫怕,此為蛇鬼,已被我收納于草中,現下便將其燒之!”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根燈草,便欲燃之。
“且慢!”
劉濃一聲輕喝,徐徐起身,揖手笑道:“三言兩語之間便已捉得蛇鬼,夏侯真乃神人矣,不知可否容我一觀?”
“嗯……”
夏侯弘微瞇著眼,略作沉吟,料其辯不出此間關竊,遂將燈草一遞,慢聲道:“便讓汝好生觀之,不過,汝需當心,莫要驚了它,以免為其所噬。”言罷,好整以暇的看著劉濃。
為鬼所噬?
眾人情不自禁的瞅了瞅盆中游龜,再瞅著燈草,背心滲涼,面色皆驚!
桓溫刀眉輕輕一顫,附耳低聲道:“瞻簀,鬼有甚好看?何必與其廝纏,咱們與他邀辯,把馬贏回來便罷。”
“無妨!”
劉濃邁前一步,小心翼翼的接過燈草,捧于手中細細觀之,好似辯之不清,遂舉于眉前端詳,一陣腥臭撲鼻而來,并非燈草原味。思緒稍稍一轉,心中已然有數,恭敬的將草奉回,朗聲道:“夏侯仙術,凡人不可窺之,劉濃方才莽撞了,尚請夏侯莫怪,莫怪!”
夏侯弘趾高氣揚的瞟著劉濃,心想:嘿,華亭美鶴劉瞻簀,任你如何了得,終是臣服于我神鬼莫測之術也。
劉濃笑道:“夏侯既已捉得此鬼,何不將此地之鬼盡數捉了,以免鬼物為禍于眼前也!”
眾人聽得此地尚有鬼,亂七八糟的瞅來瞅去,恍覺四下皆有鬼,不由得毛骨悚然,紛紛嚷道:“然也,然也,尚請夏侯速速捉鬼,我等亦好安生……”
“便如此!”
夏侯弘哈哈一笑,倒提著烏毛麈往北方“唰”地一抽,似抽中一物,徐徐拖回,法指一掐,嘴里嘟嚷一陣天語,而后大聲道:“此乃北方之鬼,已為我化為成一碗也,且看我嚼之!”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只兒臉大小的碗來,迎著眾人驚駭的目光,緩緩置于嘴邊,正欲下嘴。
“且慢!”
又慢……
眾人投目美郎君,面色皆奇,有鬼不燒不嚼,一慢再慢,何意乎?
而與此同時,在樹外邊角處,停靠著一輛華麗的牛車。
車中二人對座,邊簾盡開。
左側之人方正面目,眉極長,似鵝毛斜掃,笑道:“神鬼存于乾坤之間,乃變化無窮之道爾!這夏侯神術,確屬奇也,了得也……”
右側之人贊成道:“然也!不過,鬼神難料,圣人有言:應敬鬼神而遠之也!倒是這美郎君乃是何家秀子?既有如此姿儀,不弱于叔寶也。”
“叔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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