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風流第一百一十五章 求仁得仁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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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求仁得仁


更新時間:2016年05月16日  作者:水煮江山  分類: 歷史 | 兩晉隋唐 | 水煮江山 | 門閥風流 


二人并肩而行,入亭對坐于案。

其間未作一言。

待得撩袍落座后,劉濃投目案上焦桐琴,雙手緩緩捺過琴弦,將心中雜念徐徐一蕩,面上神情夷然自若,微微一個闔首,笑問:“太守欲聞何曲?”

周札淡聲道:“愿聞《采薇操》,尚請劉郎君鳴來!”

“固所愿也,何當請爾?”劉濃稍稍一頓,隨后劍眉輕揚、唇左微笑,朝著周札再次輕闔其首,隨即緩緩閉上了眼睛,斂心靜神。

《采薇操》,伯夷、叔齊之悲歌,周武滅殷商,二人采薇于首陽山中,餓死不食周粟,世人稱贊其高風亮節,孔圣人曰:‘求仁得仁,是為賢人。’

亭中肅靜,針落有聲。

許是氣氛過于沉凝,跪侍于左的綠蘿瞄著葦席上斜斜的影子,心想:‘我就看一眼,應該無妨吧!’越想越是不耐,終是忍不住顫動了下右肩,隨后悄悄抬起頭來,把小郎君與那白胡子老頭偷偷溜了一眼,但見小郎君闔著眼睛,按著琴弦之尾,微仰著頭似在沉吟,好看的下巴被陽光一煜,如玉光輝。暗喃:‘小郎君就是好看啊……’當掠過周札時,眸子突地一滯,急急的低下了頭,心道:‘這人好兇……’

便在此時,琴起。

“仙嗡……”

十指修長似玉,拔弄著琴弦,撩動著音階。劉濃半瞇著眼,由著思緒與心潮奏著《采薇操》,眼光幽深若湖,視三尺外之人于不見,直直穿其而過,不知暢游何方。

“仙嗡……嗡……”

琴音漸低,劉濃微凝劍眉,似與伯夷、叔齊身同,采青薇于首陽山中,依枯樹遙望商丘。目呈蒼涼。待至低不可聞時,倏地飆飛,琴音于霎那間驟變,悠悠之雨化作傾山之洪。若奔馬脫韁,若箭雨離弦。而天地乾坤間,再無容身之處,再無可棲之樹,頓時覆沒于蒼茫。唯余一聲長絕,魂裂。

曲盡,繞梁不歸。

良久。

劉濃深深吸得一口氣,將心神徐徐導回,雙手在琴之尾端一按,順勢一拂袍袖,淡然一笑,揖手道:“昔年劉濃懵懂,蒙太守饋贈而不知,而今琴猶在案。理當物歸原主!”言罷,雙手緩緩下沉,落膝作按,身子挺直若松,眼光則似平瀾,直視對面的周札,不避不掩。

周札眼底藏鋒,注視劉濃之眼,身子微微前傾,問道:“鳴此《采薇操》。不知劉郎君何感?”

劉濃道:“劉濃鳴琴而知音,除音之外,別無它物!”

“哦?”

周札身子緩緩一放,單手捋著尺長之須。慢聲道:“愿聞其詳!”

劉濃道:“伯夷、叔齊,賢人高士也!商亡而不食周,此舉見忠見誠,見仁見義也!劉濃不才,但取其忠誠仁義,除此之外尚需何物?”心中則道:善者不來。來者非善。周札今日能來尋我,多半已經篤定周義已亡,且為我所殺,而后續如何,當在此時見分曉。

這時,周札沉聲道:“登彼高山,言采其薇;以亂易暴,不知其非!劉郎君僅取忠誠仁義固然是好,然則,莫非不聞其間滔天之洪,是為武周之亡商,亦為亂秦之亡周?若是如此,不知劉郎君之仁義為何物?飽學詩書之輩,怎可不知其由,而以亂易暴!”

終于挑明了?周札擇《采薇操》一曲,無非是以此指責劉濃以亂易暴!劉濃本不想與其啰嗦糾纏,但亦心知切不可大意,若是周札持著今日之言喧之于野,指不定便會使自己聲譽大損,而這正是世家對案相博時慣用之伎倆!先毀其名,再誅其族,便是如此!

劉濃思續電轉之間,將盤著的袍擺一拂,發出“噗”的一聲輕響,身子微作前傾,冷聲道:“太守何故曲解此仁義?妄釋其亂暴!太守之仁,劉濃不敢取之,不屑取之!圣人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而,天發殺機,斗轉星移;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此為何也?皆為道之所法也!此為何也?當為天人合德,萬變之定基也!法劍明懸,法之所在是為不罰,此為上善!然則,若有人持刃欲行不道,劉濃必還之以劍簇!非為它也,只為道之所在,不得不為,不可不為也!劉濃,不敢滋長其亂暴!”言罷,重重一個揖手,目光冷寒似劍逼。

一語鏘鏘,言至最后,聲音雖依舊平穩未見高低,但氣勢已若海傾山崩。

而此舉,無疑便是車馬已列于楚河漢界,任君作決!

呼……

周札撫須之手頓在半途,暗暗呼出一口氣,未料到劉濃竟然敢直言其意。經此一言,他已心知周義定然亡于此子之手,而現下之所以倆人皆未明言,則因兩方皆無實證在手。一時間心亂如潮涌,強自沉伏于無間,暗中揣度:自來山陰,經得幾日查探拜訪,此子已若離叢之鶴、羽翼已豐,不僅得葛洪賞識,更與王、謝、袁、蕭皆有來往,并與其精英子弟結為紅樓七友,便是紀郡守亦對其頗有好感。鵬已展翅飛天,再不復沉淵之鯤!唉,昔日悔不該心生憐憫,若早日除之,斷不至此。

悔則悔矣,卻亦不得不承認,此時的劉濃已然難以一舉制之。

少傾。

周札沉聲道:“劉郎君可知一意孤行之由來?莫非欲效漢時酷吏否?”

聞言,劉濃朝著亭外正陽之日深深一個揖手,對著周札虛虛一拱,朗聲道:“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酷吏與劉濃何干?若言令酷,劉濃險些命喪于逆,此當為酷也!若言是非,便是天踏地陷,曲直自在!今方與太守對席,若有不當之言,尚請太守莫怪!然則,劉濃赤子之心天日可辯,便是刀斧作林,亦是此言!太守為聽琴而至,劉濃鳴琴而示,還琴于歸。但在曲中求直也!”

說著,捧起案上之琴,向對案一遞,不再作言。此事絕無可能善了。何必心存僥幸而事畏!一切但憑君意作決,劉濃將持劍以待。

半炷香后。

周札攜琴而出,劉濃將其送至院門口,負手立于檐下,目逐其離去。

自此一別。吳興周氏已然成仇,但劉濃卻不覺有礙,反倒心中悶意盡去、如釋桎梏。自己昔日太過求全,竟指望周札棄子!而今觀之度之,世家便是世家豈會做此自損之事!周義,殺得好!而殺周義一事,周札只得默吞,定不會愚蠢的將此事喧之于眾,日后便是世家間的暗中博弈!若言博弈,吳興周氏早已日落西山。尚能蹦跶幾年?三年后,周札便將亡王敦刀下,且周氏亦會隨其消匿于世,有何懼之?!

恰于此時,秋風悄起,卷起美郎君的袍角,如旗紋展。半晌,美郎君徐徐將目光至柳道收回,伸手拂落肩上兩片流蘇葉,隨后將袖一卷。背負在后,大步踏入院中。

身側環侍的來福、綠蘿、墨璃緊緊相隨。

秋風驟起,掠卷滿空落葉,如絮亂飄。牛車穿行于森森弄巷之中。車轱轆輾過漸腐之葉,發出沉悶的“噗、噗”聲響。周札坐于車中,目光凝視橫陳于腿上之琴。渾身烏紫,形美若鳳身,長有三尺六寸五分,寬約六寸。此乃焦尾琴。又作焦桐琴,再名:直白無華。

然也,直白無華,那華亭劉氏子恰若此名,臨危不亂,直在曲中!

周義已亡,我終是未能保住玘兄僅余骨血,昔日江東豪強、吳興周氏,一門三支,如今分棲一支,斷絕一支,莫非此乃天意,欲絕我周氏乎?

華亭劉氏子安敢如此,悔不當初啊……

周札閉著眼睛,慢慢撫過琴身,熟悉的觸覺由指肚滲透入神,混亂的頭緒則隨之而靜,良久,緩緩開眼,精芒倏閃,尾指則在弦端一勾。

“仙嗡!”一聲尖越!

“哞!!”

琴聲刺耳如針,未驚著人卻駭了牛。魯西牛驚駭之下,斜斜地撒腿便奔,眼見即將撞上巷子口的槐樹,轅上的車夫大驚失色,拼命的回拉韁繩,欲將牛制住。

“吁,吁,吁!”

車夫一疊連吼,控制著牛,險險地與樹身交錯而過。焉知車頭剛過,車軸之端卻撞上樹桿,“碰”的一聲巨響,車廂猛地一歪,側翻在地。

“家主,家主!”車夫從地上掙扎而起,滿臉是血的奔向側翻的車廂,朝著車內連聲大喚。

半晌,無聲。

車夫心下霍地一沉,顫抖著挑開簾,手腕卻猛地一緊,愣得幾瞬之后,大喜若狂:“家主,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稍后,周札狼狽不堪的爬出來,高冠歪斜,額頭見血;揉著生疼的腰身,狠狠地盯了一眼車夫,冷聲道:“待歸家后,自討責罰!”言罷,拂袖邁向后車。

車隊繼續起行,直抵驛棧。

周札在眾隨的扶攜下邁入后院,隨后摒退了左右,緩緩向院內行去。今日諸事不遂,先是在謝氏面前頗受冷遇,再與那劉氏子撕破顏面,更險些命喪于驚牛,而現下驚魂猶未安定,便是步伐亦略顯蹣跚,邊走邊想:稍后讓姚姬好生服侍,多使些花樣……

如此一想,下腹似有火灼,腳步便加快,疾疾地行至室前,脫了腳下木屐,踏入室中。

將將行至中室,突聞異聲傳來,身子猛地一頓。

“嗯……嗯……”

聲聲嬌喃似喜似泣,膩而不絕、綿而不斷,其中更有粗氣疾喘如牛,伴隨著“吱吱吱!”的老鼠偷油聲。

倏爾,女子一聲長嚶,男子一聲悶哼。

歸靜于無。

周札豎發欲狂,眼生赤光若吐,面上神色卻極是平靜,手掌在屏風上用力一按,借力直起身子,一步一步踏入內室,朝著帷幄內冷聲道:“起來!”聲音極低,冷淡不具魂!

瞬間,靜到極致!

“撲通,撲通!”兩聲悶響。

須臾之間,兩人滾落于床。一人正是姚姬,而另一人則是隨從首領周福。

二人面無人色,磕頭如搗蒜:“家主,饒命,饒命!”

周札掃了一眼姚姬,眼神厭惡之極,隨后沉沉邁向室外,扔落一字:“死!”,身后二人聞言,臉色灰暗若死,姚姬妖嬈不再,“呀!”地一聲慘呼,爛泥般塌匐在地,進出之氣似斷若絮。而周福雙手按地,肩頭顫動不休,眼中則光芒幾吐,終是咬著牙幫,狠狠地捶地不言。闔家皆在吳興莊中,自己一人身死,尚可保得全家,若敢恣意妄為,天上地下尚有何處可以藏身!

一個時辰后。

城東門駛出一隊牛車,當行至無人之處時,后車簾開,幾名隨從自內抬出兩具衣衫不整的尸體,往草叢中一扔,大步而去。

周札立于轅上,回望了一眼山陰城,踹簾入內……

山陰城,劉氏莊院。

隨從急急的踏入后院,穿過院中天井,踏著木梯直入二樓,沿著楠木回廊行向自家郎君的居室。

劉璠正在室中揮毫就墨,行的是鐘繇之草,翻腕如走蛇時,突地聽見室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眉頭微微一皺,懸著的手腕便忍不住輕輕一抖,一滴濃墨墜落。

隨從頓步于室外,朝內一探,輕聲道:“郎君,吳興周太守出城了!”

劉璠問道:“周義可有同行?”

隨從道:“周太守獨返,自那日后,小人們便再未見過周義!”

“嗯,知道了!”

劉璠隨聲而應,將筆往紙上一扔,揮袖踏出室來,憑欄斜眺謝氏水莊方向,心道:周札匆匆而來,急急而去,周義卻未與他同歸,莫非早已離去?果真是淺積不過百年之族,皆是鼠須短視之輩,見勢略難,便惜身而退!視族人之辱若未見,徒惹人笑爾!如此之族,不亡,豈合天理!不過,劉氏子現下有謝裒與紀瞻作依,以我之力,若與其為難,委實有些捉襟見肘……

思及至地,眉頭緊皺,以手擊拳,低首徘徊。

這時,隨從去而復返,手中持著一封信,邊行邊道:“郎君,族中有信至!”

“快快呈來!”

劉璠接過書信,細細一閱,面呈喜色,哈哈一笑,大步踏入室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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