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柔,掛于檐角成竄。
墨璃微伏著首,跪坐于前室矮榻旁刺繡,秀長的睫毛一眨一眨。而坐姿則端端正正,不歪不斜,亦如她手中繡花針,每一針皆是落得恰到好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不多時,一朵暗海棠便呈現于月袍下擺。
用手輕輕撫過刺繡紋路,嘴角染滿笑意。不用端祥、無需細瞅,華亭劉氏中就屬她與楊小娘子的刺繡最好,是以碎湖才會讓她安排小郎君的衣物更替。又屬她最是細心且頗有分寸、知曉進退,故而碎湖命她掌管著山陰的財物開支。
這是一件深秋時節所穿的對襟夾袍,她刻意改了領口與袖口,比一般的寬袍要窄一些,腰身處也仿著箭袍的樣式略有收減,顯得修長順滑,小郎君穿著定然更顯身形頎長。
墨璃暗自琢磨著,待這一場秋雨落盡后,天氣想必漸涼了,需得多備幾套袍子以供小郎君更換。小郎君不服散、甚喜潔凈,每日皆要沐浴,袍子也更換的極勤。不似那些服散的郎君們,穿著寬寬大大、終年不洗的舊衫,看似風儀翩翩,一旦離得稍近些,即便有香囊壓著也有奇怪的異味。
想到這里,墨璃嘴角彎起來,昨日她與綠蘿在院子口見到一個正在行散的美郎君,雖然長得也俊美,卻與小郎君不好比的,風一般掠過時,那香啊,濃的膩人。
正胡思亂想間,一陣暖香悄然燎動,綠蘿捉著兩只青銅酒盞,妖妖嬈嬈的經過面前,想必又是去屋檐下接雨水,以待小郎君回來煮茶。
墨璃眸子逐著綠蘿柳蛇般的腰身,微微歪著腦袋,眼睛眨了兩下,本欲作言,卻不知想到甚。暗中幽幽一嘆,默默地將腿上的袍子一絲不茍的疊好放入木柜中。
而后,順手抱起在矮榻上睡覺的貓,一遍又遍的撫著它柔順的毛。明眸時不時的開闔剪輯:莫論大婢、小婢便只有兩類歸宿,一則:用盡心思,最終成為郎君們的侍姬;二則:待得年齡漸大時,被指派給下人。綠蘿的心思,她一清二楚。無非是想爬小郎君的床,做小郎君的妾,那么自己呢……
便在這時,突聽綠蘿在門口驚呼:“呀,小郎君,怎地又醉啦?”
聞言,墨璃心中猛地一驚,紛亂的心緒一掃而光,將懷中的大白貓朝榻上一扔,抓著裙擺疾疾的迎向室外。但見來福扶著小郎君正從院外行來,而小郎君則半閉著眼、面紅如潮。綠蘿正扶著小郎君的左臂,邊挪著腳步,邊嗔怪著來福。
當下,顧不得檐外尚下著雨,趕緊輕身奔下,與綠蘿一左一右的扶著小郎君。
兩個美婢扶著劉濃進入內室,來福不便跟著便候在室外。
喝醉了的人身子極沉,綠蘿與墨璃好不容易才將小郎君扶至室內榻上,途中撞到了燈臺。碰歪了書室的矮案,噼里啪啦亂響一團。
劉濃此時頭暈眼花,一心只想睡覺,將將倒在床上便匆匆一個翻身。隨后下意識地伸手扯被子,恁不地卻捉到一只手,以為那是被子角,便皺著眉頭加大力氣再扯。
綠蘿正在替小郎君捏被子,誰知卻被小郎君一把拽住用力拉扯,頓時站不住腳。再被床邊的踏板一絆,整個身子囫圇的朝著床上便滾。
劉濃順手摟在懷里,感覺今日的被子好軟,無意識的捏了捏她的臀部。
“嚶嚀!”
一聲嚶喃,綠蘿頓時便化了,整個身子像條水蛇一樣粘上去,緊緊的貼著小郎君健壯的胸膛。面上艷紅欲滴,呼吸綿膩而嬌喘,眉眼勾人欲繚,兩手則不知不覺的環上了小郎君的脖子。而此時劉濃卻不動了,呼吸平穩,仿似靜靜的睡著了。綠蘿眨了兩下眼睛,凝視著近在咫尺的小郎君,被一種強烈的念想支配著,便欲一口親下去。
墨璃驚得口瞪目呆,終是在關鍵時刻喝道:“綠蘿做甚?不可放肆!”
“做……做甚……”
綠蘿身子猛地一滯,艱難而又無辜的放開小郎君的脖子,慢慢的微微側首,幽幽地道:“我哪里放肆了,小郎君愿意的。”說著目光緩緩地朝身后斜瞥。
墨璃順著她的目光一瞅,只見小郎君雙手正按著綠蘿的****,玉白的手指覆在粉色而凸起的襦裙上極是扎眼,臉上唰地一下紅透了,胸口仿佛有只小兔子怦怦亂撞亂跳,半晌,暗中深深吸進一口氣,強自鎮定下來,默然坐在床邊,試著伸手去挪小郎君的手,沒有絲毫阻力,輕輕地便挪開了。
墨璃心中沒來由的一松,輕聲道:“小郎君喝醉了,你快下來。”
“哦……”
臀間溫熱消失,綠蘿眨了眨眼睛,極不情愿的從小郎君胸膛上支起身子,慢慢的挪下來,軟軟的蜷伏于床側,上半身斜趴在床邊凝視著小郎君,面上的紅暈漸漸消散,心想:小郎君看來真醉了……
劉濃這一覺睡得極沉,醒來時已是夜深。
尚未開眼,暗香盈然襲來,暖暖的滲得人通體舒泰,是綠蘿的香味。
緩緩睜開眼,見兩個美婢趴在床邊,二人鼻息綿綿,已然睡著。綠蘿伏在床首雕欄邊,亦不知夢到甚,姣好的臉寵染著朵朵紅暈,嘴唇輕輕開闔無聲默喃,香味便是自其唇間吐露;而墨璃則斜靠著床尾,面上神色恬靜,但嘴角卻微微翹著。
劉濃輕輕一笑,緩緩揭開身上的被子,不欲驚動她們,無聲無息的下床,徐步邁至書室,落座于案后。
青銅雁魚燈吐著光,案上鋪著潔白的左伯紙,烏黑的梅花墨居右,紫紅的楠木食盒在左。看見食盒,腹中才覺饑餓,微笑著拈起一塊糕點,往嘴里一送,香甜。
填飽了肚子,十指交叉著斜斜上舉,隨后又將雙拳對在胸前,向左右緩闊、緩闊。聽著肩上、脖間輕微的爆豆聲,頓覺身心皆適。便就著此時寧靜的心緒。緩緩閉上了眼睛,細細沉吟,嘴里則隨著思海低喃:“吾道一以貫之,道之為何也。道居于上而行于下……道有三千,吾只取一也……”
稍徐。
睜開眼,順手探向右側的梅花墨,想取筆卻捉了個空。微微一愣,隨后灑然一笑。綠蘿睡著呢,今夜沒有紅袖添香。
當下便將袖一挽,欲自行研墨。
“小郎君,婢子來。”
軟軟糯糯的聲音在側面響起,一回首,綠蘿捏著裙擺,淺露著雪絲羅襪,亭亭玉立于屏風邊。
兩目一對。
綠蘿眸子輕輕一顫,隨后悄然低下頭,旋身至案側跪了。淺淺一個萬福。而后,素手把著墨條默默研動,借著燈火可以辯得,兩枚耳墜已然熟透。
雨夜,粉袖與燈光共掩。
劉濃靜心斂意作千言文,釋解‘吾道,一以貫之’,而妖嬈美麗的綠蘿終夜都紅著臉,瞅也不敢瞅小郎君一眼,無它。皆因夢中委實羞人……
此景正如: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水蓮花,不勝涼風般的嬌羞。
豎日,雨過天晴。
劉濃攜著昨夜所作的文章去拜訪謝裒。誰知謝裒卻不在,與其兄謝鯤一同去了紀瞻府上。劉濃本欲今日也去拜訪紀瞻,借閱《易太極論》后十卷,但心知他們將相商何事,一時半會恐難商妥,故而只得作罷。與小謝安一起抄詩三十遍后。作別謝真石,回返客院。
人尚未出柳道,便聽得客院門口人聲喧嘩。
心下一奇,腳步加快,疾疾地穿出竹柳道,一眼便見院門前停著幾輛牛車,七八名白袍正從車內抬出一臺臺沉重的木箱,而車旁的李催則朝著自己快步行來,行到近前,身子一屈,半跪于地,笑道:“李催見過小郎君,小郎君身體安康。”
“快快起來,不必多禮!”劉濃笑著將李催撫起。
來福喜道:“李叔怎地來得這般快?莊中一切安否?”
李催笑道:“走的是水路,是以快了兩日。小郎君寬心,莊中一切都好。”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畢恭畢敬的奉上,道:“小郎君,這是烏程的信。碎湖說,需得小郎君拿主意。”
烏程之信?劉濃接過信,并未展閱,將信揣入懷中,笑道:“入內再續。”
稍后。
劉濃跪坐于案后,細細閱著信中內容,綠蘿與墨璃分侍左右,來福與李催以及青袍首領唐利蕭三人則按膝于對案。
少傾,劉濃將信紙對折揣入懷中,眉頭卻微微皺起來,略略一抬手,綠蘿便拾起案上的茶碗奉至小郎君手中。
劉濃捧著茶碗,淺淺抿得一口,眼底光芒一閃即沒。
李越在烏程已將張芳家族各項不法之舉盡皆搜羅,并教使被張芳欺凌的寒門姚氏將張氏告至吳郡,暗中則有烏程次等士族烏氏與程氏推波助瀾,殊不知便是這樣亦未能將張氏一舉覆沒,最后竟教張氏反咬姚氏一口,將姚氏以誣陷之名盡數扣監。而姚氏當即便將李越供出,幸而李越及時攜著青袍退出烏程,不然怕是身份便將暴露,但紅筱猶在張芳身側。
信是李越所書,楊少柳在信角有加注,字跡絹秀宛雅,僅一言:紅筱可取首。
取首,豈可遇事便取首?以張芳寒門家世,斷然難逃此等謀算,莫非其與江東張氏真有莫大勾連?嗯,江東張氏……看來,需得去拜訪拜訪張邁了。
劉濃雖有微驚卻絲毫不懼,將茶碗輕輕一擱,環顧一眼對面三人,淡然笑道:“此事無妨,稍后我自會回信予阿姐,倒是馱馬之事,不可再行耽擱。”
來福按著劍,側首對李催笑道:“李叔,小郎君所言甚是,應早日將馬購回,以便莊中部曲習練騎術。”原本他會截留一匹,但現在有了桓溫的馬,自然不會再覬覦馱馬。
李催裂嘴一笑,知道來福與羅環盼馬已盼了好幾年,而來時,羅環也一再叮囑他越快越好。他雖不知小郎君為何要購馱馬,但小郎君決定的事理應傾力擁護,心中稍作盤算,笑道:“小郎君,建康商事甚好,碎湖命李催帶來錢財兩千緡,而馱馬五十匹八百緡,這般價廉委實難得。莫若,多購一些?”
劉濃飲了一口茶,笑道:“此事便由你全權料理,日后需得與蕭氏掌管此事之人多加來往,劉濃唯有一言,錢財應使便使,但馬源不可絕。”
李催重重闔首道:“是,小郎君。”
前往山陰的路上,彩虹掛在天邊,桂花飄香四溢,一隊牛車正輕快的行于其中。
俏麗的女婢將邊簾一卷,探出個腦袋,美美的吸了一口花香,眉眼盡舒,回首笑道:“小娘子,再有半日便到山陰了,咱們要進城嗎?”
聞言,坐于車中的小女郎緩緩轉過頭來,瞇著眼感受撲簾而入的清香,而后柔柔笑道:“咱們是隨七哥來踏游的,進不進城,得問七哥。”
“哦……”
女婢眉毛顫抖兩下,隨后睜大著眼睛,點頭道:“小娘子說的是,咱們一路隨著七郎君踏游,從吳縣踏到了山陰,從吳郡游到了會稽。”
小女郎眨了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好似兩把小梳子般輕輕一唰,認真地道:“便是如此呢,往返足有千里。”說完,自己卻忍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
雨后的陽光,又軟又暖,穿簾而過,落在小女郎的臉上,泛著如玉般光澤。墮馬髻,鵝黃裙,小小瓜子臉,眉若遠山含黛,唇似一點櫻紅;靈動無比的眼睛未見一絲雜色,黑白的干脆、黑白的驚心。
女婢在小娘子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倒映,眼睛直直的,一眨不眨,半晌,輕聲喃道:“小娘子,你比云間的蝃蝀還要好看,若是劉郎君見了,指不定有多歡喜……”(蝃蝀即是彩虹)
“不可胡言,噓!”小女郎伸出雪嫩的手指在唇間輕輕一靠,隨后淡淡的笑著,雙手端在腰間,微微用力,慢慢的舒展著肩,眼角彎成了兩輪月牙兒,心想:我的郎君,舒窈千里來看你,你會歡喜么……(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