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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氏水莊。
孫盛站在月洞口,回眼望向劉濃與褚裒所居的院子。日紅似火輪,遍灑竹籬,投得虹影孔孔格格;凝視久了,恍恍惚惚竟有些許迷眼。
隨從們正在來往進出,將各項家什搬至牛車中。
貼身近隨侍在身側,憂心沖沖的看著自家小郎君,幾番欲言又止,終道:“郎君,為何不稍待些時日再起行呢?”
稍待時日……
會稽學館開館!
孫盛緩緩轉身,眉頭微皺。自是知曉隨從何意,由吳縣而至山陰,往返幾盡千里;這般無功而返,就初衷而言,實屬志韌非堅。然其自知,若再滯留,終有一日將薄蓄激發,別的倒亦罷了,唯恐心志將損。心志若失,即失率真!當今之天下,失真者……
淡然笑道:“無妨,我自求我真矣,何處不可習文章!但得一日,終將回返!”
言罷,瞇著眼睛最后掠得一眼,隨后揮袖踏出水莊,心道:褚裒事人事已,可至鋼亦可柔之,必將振翅高飛!劉瞻簀……古之君子爾?嘿嘿……華亭美鶴不可成仇,不可敵……
“哞!”
青牛縱啼,車隊穿鬧市而行。
蕭氏弈樓。
青玉笛,楠木案,一品沉香緩浮冉燎。
案上擺著竹簡,半卷半展。皓腕若凝雪,玉指修長不似物,慢慢的逐著竹簡上的字跡,寸寸挪動。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絺兮綌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輕輕喃念,睫毛撲閃時,明眸如水眷。一詩念罷,嘴角稍彎,兩手疊在腰間,稍一用力,身子向后緩緩舒展,亦不知想到甚,淺淺笑起來。
女婢踏進來,默然跪在案側,輕聲道:“娘子,人已去了!”
將笛捉在手中,徐徐起身,綠色的襦裙瞬間抖灑。巧巧徘徊至門前,回眸一笑,恰若怒綻夏花。看得女婢亦為之而凝眼,心中悄悄暗贊。
捉笛人,歪著頭,似自問:“何不,去看看……”
雅室內。
其間甚大,十幾人共處一室,亦未有半點局促之感。
自袁耽一來,垂首喪氣的謝奕三人瞬間精神煥發,趕緊讓出對弈位置,斗志昂揚的落座于沿窗一側;劉濃與褚裒則在另一側。
袁耽嘿嘿一笑,大馬金刀的落座在蕭然對面。彈了彈盤著的袍擺,發出“撲”的一聲輕響,揚眉笑道:“蕭子澤,可識得袁彥道否?”
“哦!”
蕭然嘴角一翹,白毛麈緩緩一打,歪著半邊身子靠向身側侍姬,枕著軟軟的香肩,撇向幾個托盤的女婢,慢聲道:“袁顏道何人,我為何要識得?”
“哦,這便教汝識得!”
袁耽淡淡說著,亦不作惱,眼睛瞇得只余一條鋒線,將手一揚,“唰”的一聲,已將案中五木攬在手中,歪著嘴巴,手指一掂,便見得五只兩頭尖尖、中間扁平的木棋,順著五根指節滑來滾去,四色花彩轉動不休,晃得人雙眼欲亂。
室中人,皆驚。
嗯?!
蕭然暗暗心驚,眼底鋒芒緩緩聚作一點,徐徐直起身子,正視對面的袁耽,眉梢漸漸凝重,心道:袁彥道,果然言傳非虛!嗯,切不可大意……
袁耽道:“為教汝識得彥道,汝且執先!”
“哼!”
蕭然一聲冷哼,抓起五木,看亦未看,順手一揚,五木魚貫飛入昆木壺中,咕嚕嚕一陣旋轉之后,五木定止:犢犢白白白,貴采為犢。
擒起細矢,直線劈走十步,直逼袁耽本陣,棋勢勇猛銳利!
“嘶……”
謝奕三人齊齊抽得一口冷氣,即便劉濃亦是微驚,樗蒲有十二類分彩,其中雜采八,貴采四。起手便是一個貴采,運道與技巧確實皆旺矣!怪道乎,這蕭然能將謝奕三人殺得落花流水!
“嘿嘿……”
袁耽渾不在意的一撇,隨后沖著四周眾人團團一個揖手,淡然道:“小小最次貴采爾!且待我殺之!”言罷,五根手指輪輪一轉,便見得五枚棋木輪流飛入昆木壺中,疾疾旋轉如坨,教人分不出花色。
如此最是勾人!
桓溫兩眼瞪著昆木壺,作捶擊掌,情不自禁的喚道:“盧,盧盧!”
“盧,盧盧!”
謝奕與謝珪亦跟著輕聲作喚,上下點頭與喚聲頻率相同,仿若如此便能喚出個最貴的采來!
褚裒凝視飛旋的五木,嘴里亦忍不住的喃著:“盧……”
劉濃默然觀之,眉間微凝似川,心中則暗暗作嘆,賭博自古以來便禁而不絕,皆因其可懾人勝負之心,存于或有或無之間;在座諸君皆是世家子弟,乃飽習詩書之輩,然亦難免為其所惑矣!嗯,思歸思,存在即是有因,亦不可概然否之。力若不及而移石,終當教石砸身爾!
便在此時,昆木壺中五木定止:黑黑黑犢犢,真是一個盧!
最貴之采!
“妙哉!”
桓溫拍案而起,大贊:“彥道,圣手爾!”
謝氏兄弟喃道:“圣手矣!”
褚裒眼神頓然凝滯,滿臉的神情變化來去,就四字:不可思議!而劉濃亦暗奇,這可不是色子,昆木壺滑不溜湫且離手,行棋人極難控制五木花色,大多只能靠運道,是以其方能瞬間取代六博!
“過譽……”
袁耽洋洋一笑,再次一個團揖,落座。擒著細矢直殺十六步,一舉沖至蕭然本陣營口,沿路斬殺三子!
蕭然嘴角一裂,伸手招過女婢,端著茶碗抿得一口,淡然笑道:“好氣魄!”
袁耽笑道:“一招爾!”
持續。
第二回,蕭然擲出個雜采,塔;然其卻并不氣餒,猶自笑顏盈盈。袁耽接擲,亦是雜采,梟;擒著細矢橫沖直撞。如此往來數回,袁耽一路直斬,劍逼陣宮。
第九回,蕭然出貴采,雉,四方細矢合圍,斬殺袁耽尖矢,順勢將已方尖矢推出五步。
陣形已具!正是鋒夭……
劉濃漫漫眼光徐徐一收,捉著茶碗暗暗沉吟:此乃兵道!蕭然這幾回是故意勢弱,趁著袁耽直取中軍之時,斷其中路,截其后路!顯然,兩人皆可大致控制五木定勢,若是如此便非賭弈,而是在互行兵道。兵道亦詭道、亦心道,需得細而觀之,以辯其人、以察其性!
第十一回,袁耽看似漫不經心的重組鋒線,卻猛地再次打出一記貴采,盧!此舉恍似羚羊掛角,天外飛來!竟棄本陣不故,孤軍直鑿蕭然本陣!
十二回,蕭然四路合擊,斬殺孤軍;留下兩路防守中陣!
就在此時,袁耽猶若神助,貴采,盧再出!攜著箭形細夭,直沖兩路攔截,四下斬殺;蕭然大驚,慌忙四路合圍卻終究慢得半步,教其一舉擊潰本陣,直達終點。
“啪!”
五木入壺!四座皆驚!
袁耽冷聲道:“如此,識得袁彥道否?”
“一局爾!”
數息后,蕭然漠不掛心的將白毛麈往案左一扔,提筆在左伯紙上劃下一筆。
而如此一筆,便是十萬錢!整整百緡!
謝氏三人對目互窺,面色盡皆大喜,紛紛投目女婢托著的木盤,隨后略帶尷尬的看了看劉濃二人,匆匆轉走目光,神情頗見澀然。
桓溫輸得二十萬錢,謝氏兄弟輸得十萬錢;三人渾身衣物抵押一萬錢,合計三十一萬錢!如此一局,已然贏回三成,若趁勢再贏幾局,想來便可重著冠袍矣!唉,這般等同裸呈相對,終是有失斯文,教人坐立難安矣……
再戰!
棋盤不見血光,然殺氣騰騰。雖然二人兵道相差無幾,但若論賭技,蕭然倒底欠缺袁耽些許。
連敗三局!
一敗再敗之下,蕭然卻將賭注一再提升;到得最后,賭注已是五十萬錢一局。
氣氛沉凝若水,托盤女婢低首垂眉,不敢看向棋盤,渾身微微輕顫,心道:這盤子,好沉呀……
滿座不聞聲,唯余五木轉動,細矢廝殺……
“啪!”
五木再入壺!
袁耽面紅若坨玉,雙眼綻露精光、閃爍似茫,漫眼掠過所有在座之人,隨后揮手將袍擺一彈,微微昂首,慢聲道:“如此,可識袁彥道否?”
呼……
褚裒按膝之手緊拽成拳,暗暗呼出一口氣,胸膛禁不住輕輕起伏;經得計算,那蕭然前后已輸三百萬錢矣!三百萬錢,若在偏遠之地,可以置老大一個莊子!
蕭然,將作何答?
半晌。
“啪!”
蕭然將手中五木投入壺中,微微向身側點頭示意,幾名女婢知意,遂將手中木盤托向謝奕三人。而后,其緩緩正身,凝視著對面袁耽,羅預數息后,慢慢將手一揖,正色道:“佩服!袁彥道之蒲技,蕭然不及!三百萬錢,彥道隨時可遣人來取!”
“哈哈……”
袁耽等是便是此言,放聲大笑,稍后,徐徐斂了笑意,抬起雙手,揖道:“勝則勝,敗則敗,絕不搪塞而滯泥!蕭子澤之名,亦不為虛爾!今日與君對蒲,袁耽甚是暢快!但取前番好友所輸,后者取之何意!”
言畢,按膝而起,疾步行至劉濃二人面前,揖手笑道:“余事已了,兩位,袁耽尚可入得眼否?若可,你我三人,何不就此締結為友!”
袁耽,值得為友。
劉濃撩袍而起,揖手笑道:“華亭劉濃劉瞻簀,見過顏道兄!”
褚裒喜道:“錢塘褚裒褚季野,見過顏道兄!”
“哈哈!”
袁耽放聲再笑,心中極是開懷,放眼撇了撇四周,見矮案上置得有酒,遂大步踏往,提著酒壺笑道:“子澤,借汝一壺酒爾!”
隨后,不待蕭然接話,提酒而返,朗聲笑道:“昔日桃園三友,以濁酒一壺祭告天地玄黃,乃此成就一番大業。如今你我三人既欲結友,怎可無酒。”
說著,將酒沿著矮案徐徐一灑,隨即便欲提壺就飲,突地想起一事,眨著眼睛再道:“袁耽年已十七,不知瞻簀,季野,年歲幾何?”
“彥道稍待!汝等意欲何為?”桓溫揮著手大聲叫道,其正在兩名美婢的侍奉下穿衣袍,瞅見袁耽此番行徑怪異,既飲酒且續年歲,兩眼放光頗是好奇。
“然也!意欲何為……”
謝奕隨口而應,將心愛的玉帶復又系好,拍了拍腰間;再扶正頭冠,拂了拂袍襟,漫眼掠過身側銅鏡,緩緩一笑。暗中自贊:翩翩郎君,亦如玉矣!
蕭然沉吟半晌,嘴角一斜,懶懶起身,提著酒壺,行至三人身側,笑道:“三位,莫非締結摯友乎?如若不嫌,可否將蕭然亦續上!蕭然,蕭子澤,年十五!”
“締友!”
聞言,桓溫突地一聲大叫,兩眼圓瞪吐光,嚇得身前女婢退后半步;其卻渾然不覺,幾個疾步竄過來,大聲道:“桓溫,桓元子,年十四!”
謝奕整畢衣冠,悄然轉至案側,捉了一杯酒,徐徐邁至近前,環眼一掃眾人,淡然笑道:“謝奕,謝無奕,年十六!”
謝珪將亂發一挑,扯了根絲帶一系,三步踏來,笑道:“謝珪,謝知秋,年十五!”
褚裒笑道:“褚裒,褚季野,年十五……正月!”說著,挑了挑眉,一眼掠過蕭然、謝珪,意態明顯……
唯有劉濃尚未續,眾人將目光齊投美郎君。而桓溫更是雙眼如炯,緊緊死盯。盡皆十五、六、七,唯他一人十四,如何教人心甘!
美郎君面帶微笑,淡然道:“劉濃,劉瞻簀,年十四,正月!”最后兩字,落得既慢且緩。
“啊!”
桓溫大叫,雙手一攤,渭然嘆道:“莫非,我將最小乎……”
“哈哈……”
眾人皆笑。
袁耽年歲最長,心中大喜若狂,飛揚著眉梢,目光慢慢漫過在場之人,隨后緩緩舉起酒壺,便欲先飲。
“且慢!”
冷冷的聲音自屏風后飄來。
眾人回首而望,一眼皆怔。
青玉笛,嫩綠衣,款款冉冉綻出來。若玉,恰似煙。若碧,仿若水。翠絲履,小蠻腰,翡雪飛灑。明眸最柔,淺淺一蕩,何忍訴離殤。
她一來,滿座衣冠俱斂。失顏。
山陰城東,某園。
牛車行至竹道口,轅上車夫將正簾挑開。
華袍高冠的郎君一步踏出來,瞅了瞅院門,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下車,疾步而行。
門前隨從問道:“何人?”
郎君負手答道:“吳興周氏周義,前來拜訪先生,尚望通稟。”
隨從道:“先生不在!”
“嗯……”
周義瞟了一眼林梢之日,笑道:“周義久幕先生之名,愿迄足靜侍。”
注:這幾章配角描寫有些重,請大家忍耐,開始重些,后面就會減少。推薦一部女頻《錦繡榮華亂世歌》女主會盜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