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8章
最新章節正文第8章
蘇宜一聽就明白了,這位主子怕是在買字畫的時候就盯上她了,把她與那文士的話聽了七七八八,所以來弄她,于是笑了笑道:“原來是這樣啊,我爹又喝多了?”
“是啊,你娘著急,所以讓我來你。()”那婦人見自己猜中了,以為蘇宜落了圈套,便捏著她肩頭的手放開了,笑道:“那還不快跟我走?”
蘇宜撿起米袋背上,正要把那褡褳背上,卻見婦人撿了起來道:“怪重的,我替拿著。”
蘇宜怔了怔,脆生生答應道:“好,謝謝二娘了。”
那婦人一笑,心道到底是五歲的孩子,不過幾句話就糊弄過去了,上前領著蘇宜的手,道:“走吧。”
蘇宜面不改色,笑瞇瞇地被婦人拉著向集市之外走去,那婦人緊緊拽著她,越走越快,正要出了集市向僻靜之地走去,忽聽蘇宜道:“二娘,我想撒尿。”她說的聲音十分之大,周圍的人都抬眼看著她們。
“好,好。”婦人心里暗罵蘇宜多事,可又不得不答應,皺著眉道:“在這里總不能撒,我帶你個好地方。”
“不是哦,我要去哪里……”蘇宜指著不遠處那石碑。
那婦人見其傻乎乎的并不反抗,也消了不少疑心,領著她到了那石碑,把那她肩頭的米袋也拽了下來,拎在手里,道:“我看著,快些。”
“哦,”蘇宜轉到石碑背后,扒著那石碑到處張望,不見李氏的蹤跡,咬了咬嘴唇,蹲下身來,臉色漸漸冰冷了下來,從蘇府到侯府,那些不見血的廝殺多去了,幾個拐子又算什么?蘇宜嘴角微微冷笑,從地上抓了一把土,抬頭望了望天色,忽聽腳步聲聲,李氏挎著籃子從集市里走了出來,到處張望。
蘇宜見事不宜遲,“嗖”地從石碑背后轉了出來,大叫一聲:“老嬸嬸……”
那婦人一愣,忽見眼前一團東西襲來,直撲自己的眼睛,她“啊”了一聲,把那褡褳與米袋放下,雙手捂住眼,卻見蘇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撿起地上的褡褳與米袋,抱著跑向了李氏。()
李氏見蘇宜抱著一堆東西向她撲來,唬了一跳,道:“宜兒,你怎么了?”
蘇宜走到李氏跟前,才吁了口氣,指著正在抹眼睛的婦人喊道:“抓拐子,抓拐子……”
當地人口稀少,孩子經常被莫名其妙失蹤,因此拐子人人痛恨,眾人聽了這話,都側目向這邊望來,見蘇宜哭著指著一個婦人道:“老嬸嬸,她要把我拐走了。嗚嗚嗚,還嚇唬我。”——一般人只要逃出拐子的魔掌便罷休,蘇宜那天性上的狠辣表現出來,她大喊大叫便是要讓那拐子死。
那婦人知道中了這小丫頭的計,疾步向河邊逃去,卻被幾個人圍著堵了上來,只得大聲呼救,召喚同伴,見橫斜里沖出一個男人,拉著那婦人很快向河邊逃去,眾人見她是兩人,未免遲疑,便在這功夫里,那對男女“噗通”跳入河中,不見蹤跡。
“拐子跑了。”有人喊道,集市人多,很多人都圍了過去觀瞧,見河水嵐嵐,碧波粼粼,竟不見絲毫漣漪,不知那拐子是自殺了,還是水遁了。
“啊呀呀,嚇死我了。宜兒。”李氏沒想到蘇宜真遇到了拐子,想到蘇宜若是在自己手里丟了,可是吃罪不起的,忙俯下身子,扶著蘇宜的雙肩道:“宜兒,你沒事吧。”
“沒事。”蘇宜笑嘻嘻道;“正好遇到老嬸嬸救了,太好了,回去跟娘說,讓娘跟莊頭爺爺講去。”
李氏聽了這話,心頭一喜,道:“你這孩子……”說著,抱蘇宜抱了起來,撿起那兩個袋子,身子情不自禁一沉,道:“呀,你買了什么,怎么這么重。”
“好吃的好玩的。”蘇宜歪著頭,忽地伸手一指道:“老嬸嬸,咱們雇車走吧,我嚇著了,好累。”
李氏見集市外停駐的車輛,她走了許久也有些累了,點了點頭道:“也好,伸手掏摸了幾下,掏出三文銅板,到了一個板車前道:“要蘇家莊哩。”
那車夫大約五十歲左右,滿面皺紋,接過那三文錢,道:“好哩。()”說著,把板車推了推,李氏抱著蘇宜上了車,把買的東西又放了上去,車夫駕著騾子向蘇家莊走去。
蘇宜小時候沒做過車,接到蘇府之后坐得都是華貴的車舫,這還是第一次坐這種板車,眼見清風徐徐,路邊風景如畫,忽然想這樣的日子雖然清苦,卻比大宅院里的勾心斗角強多了,自己這一世若是想補過,干脆不在蘇府出現,不再與二妹打交道,也見不到那個男人,想來命運的軌跡還會讓他們相遇,沒有自己阻隔,他們應該花好月圓吧……
“宜兒,下車吧。”李氏把蘇宜抱了下來,把那褡褳與米袋拎了下來,“老嬸嬸,我拿著吧,背得動呢。”蘇宜笑著接過那褡褳與米袋,背在身上。
“你這丫頭到底買了什么?恁地這么重?”李氏拍著蘇宜肩頭那褡褳與米袋。
蘇宜笑而不答,反問道:“老嬸嬸,你買的什么?”
“哦……”李氏扒拉一下籃子,道:“買了幾個雞子,三斤米,和一些菜……”
“老嬸嬸家里沒養只雞?”蘇宜故意引開話題,不讓李氏察覺自己買的東西。
“這倒是。”李氏點了點頭道:“改天買只母雞來倒是省了。”
“是啊。”蘇宜點頭道:“若是我們再領了月錢,想著也要買只母雞哩,對了,老嬸嬸,你千萬不要跟娘說我遇拐子的事情,否則娘再也不讓我出來了,好嬸嬸,求你了……”
李氏看蘇宜宛如小大人似的,“噗嗤”一笑,正要說話,見張氏站在門口翹望,忙指著張氏道:“你娘等你哩。”
蘇宜見了張氏,一路的提心吊膽終于放下,背著褡褳與米袋飛奔道門口,撲倒張氏懷里道:“娘……”她走了這趟集市,忽然覺得親娘雖然生活上差了些,可是精神上卻是她的依靠。
這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前世是,這一世,也是,所以緊緊抱住張氏,不肯撒手。
張氏見閨女出去一趟,竟然對她親昵了很多,不由詫異,抬頭見李氏正笑著站在門口,道:“謝謝嬸子了,這一趟可是麻煩你了……“
李氏抿嘴笑道:“還好,就是遇到了……”忽見蘇宜跺著腳心急如焚的摸樣,終于止住口道:“這孩子這么厲害,誰敢惹哩,張娘子放心吧。()”說著,擺了擺手道:“我先回了,家里那口子正等著呢。”
張氏點了點頭,見李氏辭別,領著蘇宜回了屋子,見蘇宜從搭理拿出了一堆物件,唬了一跳道:“宜兒,你這是買了什么?”
“娘……”蘇宜早就想好的措辭,笑著拉著張氏的手道:“你不是不愿去蘇貴爺爺哪里討要月錢?那咱們就得想法子過日子啊,這是我想好的法子。”說著,指了指那米袋子道:“這袋米足夠咱娘兒吃五六日了。”
又指著那針線囊道:“這是說好了,咱們一起學女紅,我以后去集市去賣,總能掙些出息。”
“那這個……”張氏緊緊盯著案幾上的筆墨紙硯,道:“這個是……”
“娘,你不是你會寫字嗎?”蘇宜笑道:“咱們以后就賣字,對聯一副就要三十文哩,抵得上一斤米了,娘,以后可要指望過活呢。”
張氏皺了皺眉,道:“閨閣之字不出門外,若是出去賣,是不是太……”
蘇宜扶額,嘆了口氣,怨不得老娘能窮成這樣,道了這一步,居然還惦記著什么“閨閣之字不出門外”,虧得自己前世還把娘的話奉為真理,“娘……難道你忍心讓我一直挨餓嗎?”蘇宜眼淚汪汪地望著張氏,扯著自己身上的袍子道:“娘,我出去,人家都笑話我了,還千金小姐呢。”
張氏聽了這話,心中大痛,一把抱住蘇宜道:“是娘不好,娘寫,寫,為了宜兒,娘什么都肯做。”
蘇宜聽了這話,嘴角一彎道:“娘,太好了,對了,你會畫畫不?”
張氏遲疑道:“我……幼年學了些倒是。”
“那娘也試試?”蘇宜本來想自己試試,可是想著自己不過五歲,還是不要露了太多底的好。()
張氏點了點頭,望著久違的筆墨紙硯,心癢難耐,道:“那宜兒,娘給你寫幾個字看看?”
蘇宜見張氏已經把那筆墨攤開,拿出一張紙摁在案幾上,提起筆要寫,那阻止的話便說不出口,她是想讓張氏寫對聯,若是用來練習,對于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就太奢侈了。
只是……
權當哄娘高興吧,蘇宜抿了抿嘴。
見張氏喜滋滋研了磨,綻開毛筆,甩了甩,手法十分純熟。
“娘,你……”蘇宜張口欲問,卻又打住,張氏從來不提自家出身,此時便不是問的時候,低頭看著張氏運筆如飛,寫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字樣,字跡圓潤成熟,雖稱不上大家,卻也算得自成一體——比那陳先生的字可好太多了!
蘇宜嘴角露出笑容,夸道:“娘,你寫的真好。”
張氏忽然抬起頭道:“宜兒都認得?”眸光里閃過幾絲疑惑。
蘇宜眼皮一跳,搖頭道:“認不全,可是我覺的很好看,比那賣字先生的字好看多了呢。”
張氏一笑,又低頭寫了幾個字,乃是簪花小楷,精巧細致,蘇宜過去仔細端詳,心中暗服,便是自己前世也萬萬不及的,自己這親娘經常提起來的“千金小姐”,莫非是真的?
眼見張氏寫完一張,又想寫,忙道:“娘,這是對聯紙,可貴著呢,留著賣錢的。”
張氏臉上一紅,訥訥道:“寫起來就剎不住了。”
蘇宜笑著把那對聯紙擺好,道:“娘,想想一些吉祥話,寫到這里,娘寫一幅字,能夠咱娘倆吃好幾日呢。”
張氏聽了這話,愈加奮勇,趁著那筆力,在對聯上便要寫,忽被蘇宜抓住手道:“娘,你想到了什么話?”想到娘那性子,她還真有點不放心。
果然,張氏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個,好嗎?”
蘇宜聽了這話,一口血差點噴了出來,道:“娘……誰肯把這話掛在門上啊?”
張氏怔了怔,道:“這倒是……不過宜兒,若是有那思念之人,說不定會買這些……”
蘇宜扶額道:“娘……未亡人不會有閑情買對聯的,還是說些吉祥話得好,比如“春滿人間百花吐艷,福臨小院四季常安。比如喜居寶地千年旺,福照家門萬事興”之類的。
張氏一聽也是,心里雖然不愿寫這些俗語,可為了蘇宜,也只得忍了,提筆寫下“喜居寶地千年旺,福照家門萬事興”的話,蘇宜望著那字聯,掐著指頭一算,笑道:“娘,二十五文進賬了。”
張氏皺了皺眉,忽然抬頭問道:“宜兒,你這是從哪里學來的吉祥話,我雖然教了你一些字,可這個卻沒有教過你啊。”
“哦……”蘇宜撓了撓頭道:“我這是在集市看陳先生寫的,娘,咱們寫字是為了掙飯吃,別想那么多。”
張氏“嗯”了一聲,想到蘇宜說起“餓肚子”,女兒都吃不上飯了,自己還顧忌什么面子?便道:“索性今兒都寫了,宜兒你說說,那先生都寫了什么,咱們比照著寫……”
蘇宜正中下懷,道:“那我說,娘來寫?”
張氏點頭道:“好……”
娘兒兩個寫了足足二十對才歇手,蘇宜眼見天色已經黑了,家里沒燈油,便把剩下那兩張紙卷好,那二十副對子擱置在案幾上吹干,此時方覺得有些餓了,摸著肚子道:“娘,我剛買的米,今兒做米粥?”
張氏這才想起來,道:“正是哩”頓了頓又道:“今兒終于不用去李嬸子哪里借米了。”
蘇宜“嗯”了一聲,從椅子上爬下來,拽著那米袋到了廚房,眼見鍋黑乎乎一片,蘸著水開始洗那鍋與碗,張氏走過來道:“宜兒,你怎么忙這個,我來吧。”
“沒事。”蘇宜笑道:“娘,我幫你,我淘米洗碗,你來生火。”
張氏見女兒懂事,也頗為欣慰,可是總覺得不妥道:“在大家子里,哪有夫人小姐做這個的?”
蘇宜也不與張氏爭執,只細細地把那碗與鍋唰了個干干凈凈,又把抓了兩把米淘了干凈,見張氏還沒生好火,過來道:“娘,我拉風箱。”
張氏見女兒都把事情做完了,自己還沒弄好呢,有些慚愧,加快了動作,一會兒終于把火生了起來,把粥煮上,蘇宜坐在小板凳上,雙手一下下拉著風箱。
張氏被女兒的勤快所激勵,打眼一瞧,見這廚房的碗筷都被女兒洗干凈了,便拿了個抹布,細細地擦著廚房里的其他物件。
蘇宜抿嘴笑道:“娘這是怎么了?”
張氏見蘇宜被那灶火映得紅彤彤的小臉道:“宜兒這么努力,娘覺得慚愧了。”
蘇宜聽了這話,知道時機來了,徐徐勸道:“娘,爹來也罷,不來也罷,咱們都要把日子過好才好,便是爹來了,看著咱們干凈利落,心里也高興不是?”
張氏把日子過成這樣,未嘗沒有怨恨蘇家的意思,聽了女兒的話,心中一動,默默不語。又聽蘇宜勸道;“把日子過好了,便是有一日回了蘇府,也是體面,否則過得亂七八糟,咱們便跟乞兒似的,沒得讓那些人笑話……”
張氏渾身一震,站在那里,怔怔不語。
蘇宜心知這是她的心結,也不再多言,見灶上的粥已經滾滾開了,熄了火,用兩只碗盛好,端到了廳堂的案幾上,爬上去吹了兩口,她除了醒來的時候,吃過一碗攙沙子的粥,將近兩天沒吃一點東西,著實有些餓了,聞著那米香,肚子咕嚕嚕直叫。
“娘……”蘇宜叫了一聲,卻見張氏一直在廚房里,不肯出來。爬下椅子進去看,見張氏跪在地上,雙手捂著臉,月色朦朧地灑在那姣好的身影上,這樣無聲的啜泣,帶著漫天覆地的悲傷,漸漸地淹沒過來……
蘇宜本來想勸慰的心,忽然止住了,那隱隱的直覺漸漸浮上心頭——娘其實也知道爹不會來的,只是她害怕面對這樣的事實,所以一直在騙自己,也是在騙別人,方才自己那番話卻委婉地點破了事實的真相,所以……
所以……
她扶著門框,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此時此刻難為情,娘這樣有才華的女子,終究會明白會改變的,無言,是最好的尊重……
蘇宜輕輕關上了廚房的門,爬上了椅子,發了會怔,見案幾上的粥已經涼了下來,拿著勺子咬了一口咽下,覺得竟是從未吃過的美味,又舀了一勺,慢慢品砸著稻米的香氣,可憐見的,她在侯府吃了那么多珍奇佳肴,竟不必眼前這碗普普通通的米粥誘人。
一般的女子若是懂事了,覺得母親字哭泣,自己卻在外面吃粥,并不妥當,大多數會等著母親出來再吃,可蘇宜經歷了太多東西,深知生存意味著什么,這個時候任何風花雪月的傷感都是多余,所能做的就是更加努力,更好活著。
(愛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