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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幾月間,大梁十二州風云變幻。
前一刻譚家還如日中天,大有改朝換代之勢,后一刻李承運便眾望所歸,權貴世家咸來投奔。
還未等離水方面有什么動作,白云塢的大周余孽死灰復燃,勾結了吉魯國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開州,兵困離水。
這接二連三的劇變如狂風驟雨,叫人目不暇接之余又心驚膽戰。
好在李承運在離水百姓的幫助下,帶著數千紀家軍硬是守住了離水城,等到援軍,遇刺的紀南棠最終也死里逃生,同駐守侯陽的孟振國部順利會合。
紀家軍雖然損失慘重,吉魯國大軍也沒有占到便宜,經過連續幾天鏖戰,吉魯人退兵柔寧、浦蒼一帶,占據開州北部,戰事一時陷入了膠著。
大梁這么亂,在與它一江之隔的南崇,卻少有人投諸精力去關注。
不為別的,南崇朝野局勢也十分緊張。
只不過大梁之亂如暴風雨都在明處,而南崇眼下卻像河中暗流,地下巖漿,發作在即,卻還勉強維持著平靜的假象。
幾月前陳貴妃順利誕下了皇長子,天祐帝梁禧歡喜非常,封賞了貴妃的父兄,減免賦稅大赦天下。
皇長子滿月,梁禧宮中設宴,英武將軍吳魁酒后無狀,私下里詛咒皇長子,被人檢舉后獲罪下獄。
英武將軍這個職位非常要緊,掌有兵權,時常進出宮闈,陪伴在圣駕左右,皇城禁軍皆由他和忠武將軍齊肅調度。
吳魁出自吳家。是吳德水的人,出了這等事,梁禧表面上非但沒有怪罪吳德水,還好言安慰一番。
接任吳魁的人也姓吳。
姓吳歸姓吳,卻是吳氏旁支,此人名叫吳長宗,是江審言夫人江吳氏的堂弟。
吳長宗早已成家。同姐夫江審言私交很好。
江吳氏嫁給江審言之前。她這弟弟便已在軍中,這些年因為江審言的關系水漲船高,跟著沾了不少光。沒想到此番得天祐帝破格提拔,一躍成了正三品的武官。
若說在這件事上梁禧的態度還比較隱晦,冬月里他以吳豐遇刺后需得修養,嘉通府尹一職不能長期空懸為由。商議太師吳德水給長子換了個閑職,安排與陳家有姻親的丁群接任。眾臣子如何還看不出來,皇帝這是受夠了太師吳德水的掣肘,想要收拾吳家,給皇長子掃平道路了。
南崇都城嘉通。
江審言府上。
之前空蕩蕩的門客院落而今十分熱鬧。
非但住著云鷺和童白霜。還有后來的卞晴川、王七以及付春娘一行。
付春娘帶了不少親信,這些人跟著她從鄴州到江北,而后招安去了奉京。又投到離水,一直忠心不二。很不容易,這次來南崇,付春娘放不下他們,索性一起帶來。
院子里都住滿了,宣同方四人在外頭另找住處,正好他們對江審言頗為發怵,不想住得太近提心吊膽。
王十三沒同大伙住在一起,江老夫人做主,給外孫在后宅單獨弄了個小院兒,離著她近。
臘月天屋里沒生火盆,開著窗戶,屋里屋外一樣冷,連哈出去的氣都像白霜一樣。
江家派來服侍王十三的小廝穿著棉襖站在門口,凍得不停跺腳。
王十三坐在床邊,呲牙咧嘴道:“快去看看,燕老怎得還不來?這半天一動不讓動,我這脖子僵得都快抽筋了。”
小廝答應一聲,聽他在里面嘀咕:“這鬼天氣,太他媽熱了。”
小廝暗自咋舌,這兩日變天,北風呼呼的,天寒地凍,陸少爺就穿了件單袍,前襟大敞著,這樣還嫌熱呢,這是多大的火啊,怪不得大人老催著他成親,嘖嘖。
王十三這住處按他要求布置得很簡單,桌椅衣柜,這是必須得有的,除此之外,便是一張雙人大床。
雖然文笙在大梁那邊很忙,可也說不定過兩日情況有所好轉,她有了空閑,過來瞧瞧自己呢。
雖然知道希望不大,但王十三還是毫不猶豫地要了張大床。
這會兒他就坐在床上,對面是一人高的銅鏡,往銅鏡里一看,就照見他頭頂、脖頸明晃晃插的全是金針,打眼一看跟只刺猬似的,很是嚇人。
這些金針是燕白插上去的,他叮囑王十三不要亂動,然后拔腿就走了,到這會兒足有兩刻鐘,還不見他回來。
小廝不一會兒回來,道:“陸少爺,那瘋子剛又發作了,燕老神醫在給他瞧病,老爺也在。”
瘋子指的是付蘭誠,白云塢的丹藥所剩無幾,付春娘和王七帶他來求醫,江審言看在外甥面子上收留了他們,這些日子燕白沒少費心思,但起到的作用卻微乎其微。
王十三聞言,趿了鞋子下地,道:“我去看看。”
小廝連忙攔他:“少爺,您這一頭的針……”
“沒事,我不碰它。”王十三僵著脖子,上半身保持一動不動,開門一溜煙地走了。
付蘭誠也被安置在后院,離王十三的住處不遠,一來燕白對他的怪病十分感興趣,想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時時觀察,再者,每到他發作動靜太大,前院人多口雜,很難瞞住外頭。
王十三耳音敏銳,一進院子就聽著“唔唔”連聲,應是付蘭誠被堵住嘴還不肯罷休,正在拼命掙扎。
王十三聽著這動靜不由地心生感慨,舅舅家的人不知道付蘭誠在大梁武林的威名,稱呼他“瘋子”,付春娘的爹當日可是威震大梁十二州的一條好漢,沒想到這么輕易被區區一顆丹藥放倒,看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難免叫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他推開房門,就見付蘭誠手腳帶著沉重的鐐銬,鐵鏈纏身。被牢牢綁在一張石床上,嘴里塞著布團,怒目圓睜,青筋凸起多高,神情看上去十分猙獰。
為了方便診治,付蘭誠的頭發全都被剃去,光溜溜的腦袋上扎了幾根針。
這針可比王十三頭上金針粗長得多。頭頂幾處要穴剛放過血。鮮血淋淋看著頗為瘆人。
都這樣了付蘭誠還不消停,兩腿不時用力,掙得鐵鏈“嘩啦啦”響。伴著一股騷臭之氣,他又失禁了。
燕白和江審言站在床前,神色透著凝重。
狄氏兄弟目不轉睛一旁守著,生怕付蘭誠力氣太大。掙斷鐵索暴起傷人。
王十三抬手捂住鼻子,道:“我的娘欸。這樣子了,燕老您也治不好他?”
燕白見王十三進來,才想起他那些針還沒拔,叫他坐下。一邊取針一邊道:“這是老夫生平所見最歹毒的毒藥,想去除這毒癮很難,非一朝一夕之功。恐怕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一輩子都要受它影響。”
“這么厲害?不是說還有一些丹藥,先拿顆給他吃啊。”
燕白神情嚴厲:“不行,這種藥越吃越是泥足深陷,無法回頭。”
取完了針,王十三活動了一下脖子,覺著放松多了。
付蘭誠這模樣,看出燕白有些束手無策,王十三受不了這氛圍,道:“你們忙,我走了!”
燕白沒搭理他,到是江審言隨王十三出了屋,關切地道:“感覺如何?可能做到平心靜氣?”
王十三連連點頭:“能啊,我這脾氣不知道有多好。你安排的怎么樣了,我可是連卞師父都給你請來了,快著點,趕緊動手,忙完了我好回去。”
“回哪里?你就在這里安心呆著,你外祖母年紀也大了,前些日子你不在,總是念叨你,你就不能在老人家跟前多盡盡孝?”江審言瞥了他一眼。
這次回來,王十三按他的吩咐把胡子留了起來,大胡子一遮,想從他這長相聯想到陸氏兄弟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那可不行,我媳婦還在大梁呢,這次來完全是為了幫你,外婆那里你只管放心,我這半道撿回來的怎么也親不過你這親兒子。”他到是不放過一切刺激江審言的機會。
江審言冷笑:“那是自然,外孫外孫,多個外字,心就野得收不回來。我叫你留下是一片好意,免得你回大梁去,聽到那些瞧不起你罵你的話,失去理智忍不住發瘋。”
江審言這話可不是憑空臆造,付春娘、王七護送卞晴川來到江府,王十三自然要熱情招待,仔細詢問這段時間大梁尤其是文笙的情況。
付春娘惦著舊過節,有意要看王十三笑話,一點也沒隱瞞,把最近大梁關于王十三和文笙的謠言好一通學。
王十三素來心大,對別人怎么罵他都不在乎,偏偏這一回,卻鉆了牛角尖。
要是別的也就罷了,關系文笙,他其實心里一直是有些自卑的,覺著自己配不上對方。
付春娘帶著三分蔑視的眼神和那些話就像大錘子一樣重重擊在他心上,叫他覺著既委屈又惶恐。
他拼命回憶著和文笙一同過江,拜月臺斗樂以及到南崇的這一路,是這樣么?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趁人之危,文笙迫于無奈別無選擇,才接受了自己?
他一方面覺著文笙應該是喜歡自己的,她并沒有把世俗禮法看在眼里,絕不會委屈求全,一方面卻又隱隱覺著若當初過江的時候不是機緣巧合,云鷺留了下來,那后面這一些美好的回憶都不會存在。
結果糾結之下當天晚上他的《明日真經》就出了岔子,若非燕白出手,說不定已經走火入魔。
故而江審言這么一提,王十三便啞了火,道:“不說了,和你爭得什么勁,反正我要早早回大梁,你看著辦。我陪外婆去!”
江審言望著他寬厚的后背,一時又好氣又好笑。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緊鑼密鼓的準備,都告訴這小子計劃正月里發動,將太師吳德水和其黨羽一網打盡,這小子竟連一個月都等不及。
王十三去陪江老夫人只是借口,他被外婆抓著試了一通過年的新衣裳,好不容易脫身去了前院。
一晃又快過年了。
上一個春節是文笙陪他過的,是他這輩子過的最開心、最有意義的一個年。
不知道她在離水過的好不好,越到年節,越是想得厲害,覺著歸心似箭。
王十三在前院和王七等人胡侃了一通,又比劃了兩招,這才克制住莫名其妙的不安,連王七都覺出來他今天不對勁兒來,奇道:“十三你是屁股底下長草了么,這么神不守舍的?”
正說話間,云鷺匆匆進門,神色凝重,招呼王十三:“離水急信,顧姑娘和譚夢州順金山斗樂,出了意外,眼下生死未卜,這是她走前寫給你的信,杜先生也有一封信。”
離水和嘉通遠隔千山萬水,杜元樸送出的信直到現在才到。
王十三神色大變,云鷺只覺眼前一花,手里的信已被王十三奪走。
王十三鐵青著臉,低頭拆信,偏偏手抖得厲害,折騰良久還是未能拆開。
今日卞晴川不在,余人和文笙關系沒有那么密切,雖然吃驚,卻都很有眼色的沒急著向云鷺詢問究竟。
這時候王十三終于把信拆開,他先看文笙的信,再看杜元樸對于前因后果的解釋交待,心里有事,未及細看,一目十行看完,只覺腦袋里轟隆隆作響,眼前發黑,顧不得旁人在后頭叫他,拔腿就走,茫茫然出了江府的大門。
這是嘉通的街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風挺大,吹動著他的衣衫,這是白天還是黑夜?
王十三手里抓著那幾頁紙,一氣瞎走,不知怎的就走到了鐘鼓樓下。
他推開樓門走進去,有幾個兵卒過來詢問,被他抓著衣領直接丟了出去。
樓里再沒有旁人,王十三慢慢走上了三樓。
這一年了,不曾有人上來,窗戶前面的桌子還在。王十三也不管上面落了厚厚一層灰,直接坐上去,直勾勾隔窗望著外邊的上露園。
過了一陣,他重把文笙的信打開,這次有了心理準備,一個字一個字的細讀。
不知讀到第幾遍,他再也忍不住,徑直躺在桌案上,將那信紙蒙在臉上,很快,薄薄的信紙便被淚水打濕。
老天爺,為什么要這樣?
譚老賊死就死了,為什么還要搭上他的文笙,那么好的文笙,叫他以后,這漫長的人生可怎么辦?
說好了同生共死的,沒有文笙,他還活著做什么?
不不,他還不能死,王十三“騰”地坐起來,杜元樸也說了,譚老賊不會無緣無故逼著文笙斗樂,是誰設下如此毒計,是誰得了好處?
左右不是姓鐘的,就是白云塢那些人。
王十三雙目充血,死命攥緊了拳頭:蒼天在上,不報此仇誓不為人!老子不過是一條爛命,就算挫骨揚灰,你們也別想得著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