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羅棋布的田野，先是泥黃色，待蓄上水鏡面一般倒影著藍天白云，而后又一點點地布滿稀稀疏疏的綠。
作坊里的腐竹，便已經堆得滿滿當當。
離交貨的日子，越發地近了。
仔細算了算，這一陣，原本在作坊里的人都很是認真，也沒有人因為春耕的事情回家里幫忙，絲毫不耽擱干活，就是最艱難的巧妮家，也是她嫂子娘家的人過來幫了一把春耕，蘇有禮有些不好意思，隔幾日就去外頭田地里轉悠一圈，生怕誤了誰家的春耕。
好在一切都按照計劃推進。
臨時加進來的那些人也很是勤快，從來沒有半刻偷懶。
姚氏在半夏這邊干活，不用每日看蘇錢氏的臉色，臉上甚至都能出現一些笑模樣，每日都拿工錢回去交給蘇錢氏，堵了她的嘴。
反倒是周氏聽聞姚氏過來是做飯，根本就不是原來說好的那樣，翻翻眼睛想找半夏這邊理論，又想進來幫忙，見說不動，就攛掇上蘇有才，夫婦兩每日大早上地端著自個兒的飯碗過來要米粉吃，要不給就能自己上手要，不過是一碗米粉，那個無賴的樣子，讓大家有些失笑，也只能不管。
林颯傳回來的話，唐老板依舊還在縣里，四下地竄，看這樣子是不肯善罷甘休的，也不知道會不會在交貨的時候惹亂子，還是拿定主意半夏這頭不曉得他是什么人，無論如何他都不至于把自己搭進去。
孫娘子跟大牛去的石窩村，也不曉得他們究竟是如何，聽聞那個石大夫已經興致勃勃地要來找兒子，是打定主意看半夏一家的熱鬧了。
城里的事情，先是狄彥出面，后來也帶了張留跟蘇有禮去，契約也是簽下了，只不過交貨的期限比較靈活。
這一切都擺在手頭上的時候。半夏終于舒了一口氣。
反正這邊交貨也就罷了，要不然總不能讓這趕出來的東西爛在手里。
照目前這個架勢，就是石浪這邊能夠按照契約做事，也不會想著賣給他。
自從狄彥拉回來黃豆之后。李氏的心就定了下來，加上又是有恩，接著又跑城里，處理好這些事情，來來回回的辛苦，讓李氏更是過意不去，更是怕他受委屈，見他住在原來的屋子里，什么都要搬過去。
每當她提一句什么甚至是嘀咕一聲，李氏都是站在狄彥這邊。
半夏深切地感覺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變得岌岌可危。
讓她直晃腦袋。
所有的腐竹都放好。作坊里的人卻沒有散去，就著月光在院子里擺著桌子，飯是吃過了的，桌上卻有一些吃食，男人們猜拳喝酒。女人們也是歇下了繃得這許久的神經，開始東加長西家短。
“緊趕慢趕的，總算是把這一批腐竹趕了出來，明日大家伙都去瞧瞧，看他能不能拿出銀子來！”
“可不就是，本來買賣不成仁義在，突然之間來說那樣的話。心腸真是歹毒。”
有那不知道當日說了什么的，急忙又問。
“說什么？說這作坊遲早就是他的，讓咱們幫他干活！”
“想得倒是美……”
蟲鳴啁啾，半夏站在這月光之下，桌椅在腐竹作坊跟米粉作坊這邊都擺了許多，大人在這說話。孩子也跑來跑去，偶有風吹來，拂過臉頰很是舒爽。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這空氣，五臟六腑都說不出的舒坦。
“明日可想好了？”
一個略微低沉的嗓音突然就在身旁響起，半夏嚇了一跳。這人走路怎么一點聲響都沒有。
“嗯。”不情不愿地回答道。
狄彥站在她一側，瞧著她有些細高的身子，月光之下整個人跟白天都有些不同，這清冷的月光照著她的發絲，在臉上有些許暗影，他的手指就動了動。
說話聲卻是沒有多少起伏，“果真要把這些都運出去，不是太麻煩？要不然明日你就不用操心了……”
半夏很是吃驚，因這人說話總是很少，他問這交貨日是不是交貨的時候，半夏自然也賣起了關子，沒想到他卻還是知道了。
這就有些沒有意思，她就覺得在他跟前有種無所遁形之感，但就連他是做什么的，自己都看不透。
見半夏悶著頭不吭聲，臉上似乎沒有平日里的愉悅，狄彥繼而說道，“那個姓石的這陣子沒少在外頭四下放風，說作坊這邊是沒有可能交出貨的，等明日就讓他……”
“你想如何？”半夏突然問道。
狄彥就是一怔，看著她漆黑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那些吵雜的猜拳說話聲，仿佛就變得很是遙遠，張張嘴，他幾乎就要開口。
話到嘴邊卻是拐了個彎，“怎么會是我想做啥呢，不過就是瞧不過罷了，木十九早就想砸了他的鋪子……”
說完，又似乎覺得沒有必要解釋，突兀地轉身走了。
就跟突兀地出現一樣。
還真的就是一個別扭的人。
半夏就嘆了一口氣，突然就釋然了，管他是土匪也好，是什么也好，至少看樣子，他是對自家沒有惡意的。誰還能沒有點秘密呢。
月亮斜在一邊的時候，大家才慢慢散去。
次日，天蒙蒙亮的時候，院子里就忙碌了起來。
依舊是準備好的米粉，大多數人嘩啦啦地吃了一碗。
蘇有禮張留幾個就打頭，坐了馬車，往城里去了。
約定好的地方，石浪早就翹著腿坐在這，手里捏著那契，高聲對四周的人說道，“真真是磨蹭，今日可是交貨的日期，到時候也別怪我，這違背契就是三倍的價，我倒是不曉得，你們這哪個村子能值幾千兩？！”
就是如此志得意滿的神情。
走過的人大部分都已經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看不得石浪如此囂張，也暗自為招惹了這人的蘇家嗟嘆，出面跟他說話的人倒是沒有。
但圍在石浪身邊的，依舊還有幾個人，一唱一和，話越說越是過分起來。
半夏幾人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樣子。
石浪瞧了瞧他們的身后，臉色很是不屑，“你們來了——”
經過了一些事，蘇有禮也慢慢地也能沉得住氣一些，朝他拱拱手，“唐老板，今日到了交貨的日子，我們來看看，你的東西準備好了沒有。”
石浪見蘇有禮這個樣子，哼了一聲，“我要準備什么，倒是你們，這樣空這手就來了，是打定主意要去衙門坐坐？”
他這樣一說，身邊圍著的人也跟著起哄。
半夏冷眼瞧了瞧這些人，看神色，不用問，跟他就是一伙的。
難怪狄彥說他找好了人鬧事，不過不打緊，讓他鬧鬧，他反正瞧著。
誰讓自己就相信了呢。
蘇有禮卻并不惱火，依舊好聲好氣說道，“唐老板這說笑了，好端端地做買賣，怎么就扯到衙門里的事情了？和氣生財嘛。”
蘇有禮本來就長得憨實，而今一副笑瞇瞇的模樣，愣是誰瞧著也不會覺得他心里會藏著什么事。
石浪只當他們是交不出貨，那日被轟走之后，他也是想過的，多半是那頭的計策，在縣里之后，他更是讓人四下查探過，并沒有從別的地方運回來的黃豆，好端端的不可能憑空多出來，他還有什么好怕的。
這才讓人放出了風聲，且不說自己這一出報了仇，更是能把這作坊都抓在手里，到時候在外頭一經營，何嘗不能讓自己過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越想越是理所當然，臉色就有些變了，皮笑肉不笑地道，“蘇老板，當初簽下契的時候可是說好了的！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買賣，上回去村子里差點回不來，還講究什么和氣生財，而今你就趕緊交貨，要不然就是告到衙門，也是我占了理！”
蘇有禮的臉色依舊不變，笑道，“我這不是來問問東西準備好了嗎？要交貨，銀子可是準備下了？囤放的倉庫可是準備下了？還有，人手可準備下了？唐老板還是看看手頭上的契才好，免得到時候也不知道究竟是誰進了衙門。”
聽蘇有禮的話變得硬起來，圍在石浪周遭的幾個人，眼神都變得不善。
更有兩個走過來，“鄉巴佬，這交不出東西還神氣了！”
“怎么說話的！你當真以為牢飯是那么好吃的？！”
伸手就要推搡蘇有禮，一不提防就被張留捉住了手，“都是做買賣，兄臺何苦逼人呢，這不過都是玩笑話罷了。”
石浪瞧著那兩人兇神惡煞的神情有些變化，很快就浮出了笑容，恨恨地瞪過去一眼，沒用的東西。
實則那兩人苦笑起來，他們就連抽出手來都不能，這是著了什么道！
石浪到底還是瞧了一眼手上的契，抖了抖，“午時，看到了沒？午時要是還交不出……”
聲音頓住了。
他張大了嘴巴。
哄哄的人聲傳來，青石板的地面都一震一震，他看到了什么。
馬車，獨輪車，挑著的籮筐，竹籃子，更有的干脆捆成兩捆，扁擔一橫，全部都是亮閃閃的黃色腐竹，在這陽光之下分外耀眼，漸漸地排成一條長龍，根本看不到邊。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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