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后,他們被集結在水營旁邊的河岸上,身邊只有軍情司和“夜鶯”士兵的陪伴。河岸上還點燃了熊熊的篝火,倒是有些節rì的氣氛。
等了許久之后,金士麒在私兵和水營軍官的擁護下策馬而來。
金士麒全身披甲,那是一套從遼東千里迢迢帶來的、金府最貴的一件全身罩甲,穿在身上英姿威武,也熱得夠嗆。但今天是一個重要的rì子,他只能忍耐著。
他翻身下馬,爍爍的目光在16名zìyóu奴隸的臉上逐一看過去。他們都是些矮小的山民,無不瘦小苦干,半數人帶著傷。但他們頑強地站在沙地上,莊重地迎接著金都司的檢閱。
在場的數十人都鴉雀無聲,只聽得到篝火噼啪作響。
“我問你們!”金士麒突然喝道,“烏頭嶺有十幾個礦洞,為什么被救出來的,只有你們!”
金士麒的聲音剛落,身后便有一名山民士兵為他同聲翻譯,還把他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那些奴隸們聽在耳中,卻都默聲不敢回答。說實話,誰知道為啥會選擇他們所在的礦洞。若是非要一個回答,那就是運氣好唄。
“我問你們!”金士麒提高了聲音,他今晚使用的是排比句。“你們在山里奔行了一天一夜,有無數人被累死餓死摔死,他們都掉隊了,他們永遠死在那片山嶺上。為什么到了最后能沖到山口的,只是你們!”
奴隸們仍然悄然無聲。他們想著那凄苦的一路,他們拼命奔跑著,手腳被藤蔓纏繞著,被帶著鋸齒的樹葉劃開一道道傷口,那些掉隊的同伴在背后哭喊著要他們等一等,要他們拉一把!可是停留就意味著被拋棄,憐憫就意味著死亡,他們只能咬著牙關向前奔行。
“我再問你們!”金士麒大吼著,“南關口一戰中你們殺了幾十名敵人,但你們的兄弟們也被射死,被砍死,被長矛戳死,被淹死在河水里,被丟在后面被他們活活燒死!只有你們16個人來到了藏寶港,只有你們活下來。告訴我!為什么是你們!”
那些奴隸們無不淚流滿面,那是如此血腥的一戰,兄弟們一個個在身邊倒下,鮮血噴灑在他們身上。有人甚至沖到了河邊,在游向小船的過程中被射死!甚至在翻身爬上小船跌入船艙之后血盡而亡!
那凄慘的一幕幕,仍然在他們心中縈繞。他們每個人的肩膀上,都至少承擔著一個甚至更多的亡魂!
礦洞里掙扎求生的40多名努力,已經悄然凝聚為這河岸上的16名戰士。
“我告訴你們!”
金士麒惡狠狠地盯著他們,又過了片刻,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因為你們不能死,因為還有一場更壯麗的戰斗等著你們!”
“你們,將重新殺回到那片大山中,你們將成為十寨的英雄!”
夜鶯部隊歷盡艱辛、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才從那山嶺中奪來了這些16名奴隸。這絕不是金士麒善心大發,更不是因為他營中缺人。這一切,都為了一個雄壯的計劃——他要把這16個人變成一支頑強的部隊,培訓他們,擴大他們,裝備他們,把勝利的榮光照耀在他們身上。
他們將被打造成一個種子部隊,把他們重新播撒在烏頭嶺去,他們在那片山嶺中發芽、生根,最后成長成一棵最茁壯的大樹,遮天蔽rì。
而且,金士麒不僅要用這只部隊占領烏頭嶺,還想把它作為制衡十寨的力量。
十寨山兵是金士麒必須完全掌握在手中的力量,是他在這世界上的立足之本。但要馴服這股力量絕不容易,各寨的大王都不會輕易臣服。現在他所能打的牌,一是藏寶港的無限商機,二是猛坎對各寨的威脅。但猛坎那怪物遲早會死掉,藏寶港也不能永遠潑灑白銀。這支奴隸部隊就將成為他的王牌,最終完成一次必殺。
金士麒給這支奴隸部隊起了一個新的名字:“暗箭”。
“暗箭”部隊是柳州水營軍情司下屬的第二支戰斗隊,與“夜鶯”并列。
在未來的戰場上,“夜鶯”仍將承擔偵查任務,充當金士麒的耳目;而“暗箭”將作為一股奇兵潛藏在十寨大山之中,還可以進行突擊作戰,充當他的牙齒。
眼前這16名zìyóu奴隸當然不夠用,甚至他們的身體素質大多在平均線以下。但這不要緊,金士麒只是想獲取他們“奴隸”身份,獲得他們的苦難記憶,讓他們的仇恨化作這支部隊的靈魂。
/\/\更關鍵的一點是他們都仇恨各寨的統治者,他們想登上金士麒的戰船。其中就包括之前曾大出風頭的羅昂。
上述總共30名成員,成為了暗箭部隊的第一批戰士。
第二rì,“暗箭”所有成員都被分發了一套新衣服。
那是衣褲兩件的套裝,都用靛藍色的棉布縫制。基本款式依照漢人的式樣,但頸間的一圈兒窄領卻更像是山民的式樣。而出彩的地方,就是在領口、衣襟、袖子、褲腿上都縫制一道淺藍色線條。那是用絲線紡織的波浪花紋,把戰士的身姿勾勒得格外比挺。
來自烏頭嶺的新兵們小心地問旗長:“這褂子很貴吧,咱們沒銀子……”
“這是都司爺賞的,以后每年賞發三套。”
士兵們連呼過癮,都說咱“暗箭”部隊真是闊綽啊,還沒開工就賞衣服。等他們穿上衣服出了營房才赫然發現:就在一夜之間,柳州水營的士兵們全都換上了一致的軍服。
同樣的靛藍色,同樣的淺色褲線,同樣的小窄領,同樣的神采奕奕!
忽然間,他們有些感動——那是一種強烈的歸屬感,只覺得心中暖洋洋的,這一身靛藍色的服裝中竟然潛藏著磅礴的力量。
一支軍隊最標志性的東西是什么?
是軍服!是漂亮的軍服!是漂亮而威嚴讓人肅然起敬渾身發抖惹得女人渾身發軟的軍服!
軍服不僅是敵與我、軍與民的卻別,它還衍生很多東西——認同感、歸屬感、秩序、嚴肅、等級、榮譽、兄弟情誼……
在這個時代,除了皇家精兵和私兵部隊會分發軍服,普通部隊的士兵穿的都是自家女人縫制的衣服,紅、黃、藍、灰都隨心所玉。要區分敵我和不同的編制,基本上都靠著各種旗幟,因此才有“旗在人在”之類的表述。
但藏寶港的軍隊是精兵,是超越這時代的一支奇兵,金士麒早在山海關的歲月中就惦念著如何打扮他的軍隊——世界上最開心的事情莫過于給自己的部隊設計軍服和標志。
他到了遷江就親自帶著幾個畫師和裁縫開始設計。他所用的布料選擇了本地山民的棉布,物美價廉又促進兩族的經濟往來。他又從遷江本地染坊的幾十種色彩中選擇了這種靛藍色,頗有原先龍武營的遺風。還有那些衣服上的花紋標志,也多是選用山民的特色圖案。
而重要的一點,這套軍服不僅裝備柳州水營,它也是遷江陸營和諸軍將私兵的標準軍服。
再過一個月,藏寶港的所有軍人都將穿著這種靛藍色軍服。為了區分各部隊、兵種,軍服的細節使用了不同色彩的配飾和條紋——陸營采用黑色,配用“樹葉”圖案;水營采用淺藍色,配用“波浪”圖案;各府私兵使用白色,配用“云朵”圖案。
以后諸部隊聯合作戰時,就可以實現“遠看是一家、細看有區別”的效果。
另外,軍服的制作也是藏寶港產業計劃的一部分。對于部隊來說,軍服的開銷很大,陸營、水營和私兵編制是4000余人,按照士兵每人2套、軍官3套的標準,初期就需要近萬套軍服。
幸虧金士麒手里有一大波女人。
9月底的時候,金士麒的“彈道測試場”剛剛落成,女人們在生產能力得到了初步的磨練。他就立刻挑選了50名擅長縫制的女工,進入軍服作坊開工裁布料,以每天100套的速度趕工生產軍裝。而另外的200余名女工則被拉去制造藤牌、藤盔、火箭和手雷。到了10月初,藏寶港的兵工機器開始轟然運轉。
藏寶港的河岸邊,已經是一片熱火朝天、欣欣向榮的氣象。不過出乎金士麒預料的是,在這美好的時節里,一塊大石卻猛然砸在了他的腳下。
事情要從三天前說起……
當時金士麒正在書房里研究遷江縣本地的幾個掌柜(裁縫鋪、藤編作坊、染坊之類的)送來的報價單,那涉及到軍方的商談委托加工事項。他正看得頭昏腦脹,就聽到門外馬蹄聲急,隨后一員驍將推門而入。
是金士駿,颯爽英姿的殺人狂,那久違的親弟弟終于從柳州回來了。
“士駿!”金士麒緊緊抱住弟弟,“你瘦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是查大哥批準我去的,我是……去買馬。”士駿連忙解釋著,他的聲音有些微弱。
“喔,原來是正經事啊!你去了一個月,挑中了幾匹馬?”
“兩……兩匹……這邊都沒啥好馬,嗨!但聽說過幾rì有一隊商人從百色過來,到時候我還要……”弟弟話沒說完,臉就逐漸紅了起來。
金士麒冷冷一笑,心想:你買個屁馬啊,誰不知道你是去泡馬子的!
但隨后士駿卻掏出一個大紙封,上面還蓋著“柳慶參將府”的火漆印章。竟然是何參將令士駿把此信送給金士麒。
“若不是參將令你送信,你小子還不回……”金士麒一邊嘲諷著一邊拆開信封,他雙眼立刻就瞪成了兩只鴨蛋!
那紙封里塞著一份公文和一封信。
那份公文竟然是廣西總兵府的發往各參將府的公函,令各處軍械兵仗機構參加本年度的“火銃采購”事宜,那公函的下面還寫著:“若應令,待火銃器械人員準備妥當,約六年十月三十rì憑此令赴潯州統一驗辦。”
天哪,這就是前些rì查應才提及的那個價值8萬兩銀子的大競標!后來金士麒曾經托吳永博去詢問此事,因為“柳州軍械所”也是受邀機構之一。沒成想,吳永博這小子竟然把公函原本給搞來了,這簡直就是“參賽”的入場券啊!
最讓人震驚的是那公函的下面還署了柳慶參將何玉九的一行字:轉令柳州水營金士麒都司代承辦此事(何玉九印)。
金士麒“嘎”地一聲就笑了出來,樂得一步跳到了書桌上。
他贊嘆吳永博這小子手段高超,不但把“入場券”要來了,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讓何參將把這生意派給了他!那兩個家伙倒是真夠交情,事成之后一定要封個大紅包給他們老哥倆!
可是轉念一想,金士麒又覺得蹊蹺:那柳州的軍械所可怎么辦?這么大的生意他們不參與了?那軍械所才是何參將的嫡系啊,這不是圈套吧……
想到這里,他從桌子上跳下來了。
等他再打開那封信草草一讀,他的小心肝又逐漸地涼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是柳慶參將何玉九的一封信,直言不諱地笑罵道:
金士麒啊,你小子凈瞎折騰!
那8萬兩銀子雖多,但那水有多深你知道嗎?這種采購每兩三年都有一次,叔叔我的柳州軍械所每次都參與——其實老子我根本不想去,是“上面”強迫我們去當陪襯!你懂嗎?我們這些衛所的軍械所純粹是陪太子讀書的貨色!
此事名為競標、擇優,其實早就定給了桂林的兵仗局。那兵仗局是整個廣西的最高兵器軍備制造機構,是廣西軍政當局的搖錢樹,你小子想給它松松土?你賺錢不要命啊!
其實我的柳州軍械所早就想甩掉這個破爛事兒,集中精力做好年底的備戰生產。既然你小子想出風頭,這次你就代表咱“柳慶參將府”去吧。我知道你喜歡兵工,去見見世面混個臉熟也好。但一定要注意把握分寸,別玩兒過頭了。若是招惹了桂林府(當時的省城),我可罩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