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金冠重傷之后,覺華島諸軍就由姚與賢將軍暫時統領。援兵部隊的兩位將軍名叫喬桓、季士登(季銳公子的爹),再加上從龍宮寺運糧過來被困在這里的胡一寧、張國青,島上總計有五個游擊將軍。
再加上各營的都司、守備、艟總等軍官,此刻這水師指揮司坐滿了二十多個男人,都興致勃勃地注視著金士麒大公子。
“那我就開始了。”金士麒清了清嗓子。“先說‘下策’,‘困守而攻心!’我們島上有十萬石米粟和二十萬石馬料,建奴就是為此而來。我的下策便是用這些糧食筑一道冰城。我計算過,若是在堆砌四里長,高度能達到兩丈!足以抵抗敵兵!”
“兩丈?”姚與賢那老頭立刻反問,“那也不高啊,再說敵兵善于攻城,石頭造的城池也擋不住。”
“姚公,莫急,我還沒說完。這條策略的核心是‘攻心’,等敵人來了我們能守則守,不能守就把糧食全他娘的燒掉!”
“你說笑嗎?糧食能燒幾個時辰?燒光了糧食就能退敵?”
“敵人要的不就是糧食嗎?所謂攻心就是如此!”金士麒笑道,“這是一個邏輯……一種思辨。建奴見糧食燒光,島上只有成千上萬敢于死戰的兵士,他們再做攻擊便是無謂之舉,徒增了傷亡。任何有腦子的將帥,都會選擇退卻。”
“若是建奴就是要殺呢?”
“那就……糟糕了。”金士麒雙手一攤,“所以說這是下策。”
“你這是胡鬧!”姚與賢那老頭勃然大怒,“你怎知道建奴是為了糧食而來?我告訴你.赤宣稱的是‘復仇’!是要一舉消滅我遼西的大軍。無論有沒有糧,他們一定會派軍殺來!你連敵軍目的都不知道,還出什么策!”
“……”金士麒臉色蒼白,“是我莽撞了……我還有兩策,都還不錯。”
“快說!”
“中策來了。”金士麒的聲音明顯沒那么鮮活了,“我們不守覺華,全軍遷移去寧遠!路程二十里,步行也不過半日,我們還可以夜里行軍。”
此言一出,姚與賢還沒吱聲,旁邊一位名叫喬桓的將軍卻先喊道:“公子你這主意,倒是跟我想的一樣。”
又有一個將軍喊到:“別做夢!那寧遠又怎能守得住,恐怕此時此刻都破城了!”
原來這主意不新鮮呀,覺華島的將領們早都想到了去寧遠避敵,他們分成兩派吵了好幾天了。現在金士麒再提這個策略,那屋子里就又嚷開了。那些支持的,就說寧遠城墻堅固,還有大炮,有幾萬戰兵,總比在這冰面上駐守要強吧?
持反對意見的則說現在岸上全是建奴的兵馬。如果留在島上迎敵,尚有一線生機。但是行進中被半路截殺,恐怕只能全軍覆沒了。
支持的立刻又說可以用兩萬百姓當作掩護,我們大軍再輕裝行軍,能闖出血路。還可以讓寧遠派兵來接援,說不定還能立下戰功呢。
反對的立刻就說寧遠那幫土包子自身難保,又怎會出城?也許等我們沖到那城下去,人家也不開城門,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被屠呢!
“諸位!諸位……”金士麒無奈地嚷著,“不怕,我還有上策!”
眾人又吵鬧了一會兒,才逐漸平靜下來。現在這姚與賢老爺子聽得到是認真了。
“上策,走海路!我們是水師,我們有船啊。”金士麒指著海港的方向,“方才,小子我粗略一數,那里停泊的船只有一千多條,雖然都凍結在冰里,但哪怕鑿出來一半,也足夠裝運所有的三萬軍民,退避到海上去啊!”
屋子里靜悄悄的,但每個人臉上都是黯然的神色,沒人喝彩。
“這就是你的上策?你不知道那船是‘凍死’在冰里的?”姚與賢忍著憤怒,“你不知道已經凍了一個冬天了!”
“我知道呀,所以才說是‘鑿’出來。”金士麒舉起一張紙,“我算過了,同樣是鑿冰,只要十天……”
“閉嘴!”姚與賢站了起來,“浪費時間!”
眾人皆苦笑、嘆氣,甚至揶揄他:“公子太累的。”“公子讀書太多,但對海上的粗陋事情不懂……”“公子的心意是好的。”
金士麒黯然離開,渾身無力。
最讓他懊惱的是,他不知道“上策”哪里不對,這個計劃很實際,而且鑿冰技術和速度都經得起推敲。難道是軍令不容許撤離?可是那伙人也在考慮去寧遠啊。
守備查應才跟了出來,“大公子,你不該妄言。應先問我才是!”
金公子輕聲道:“現在問,晚嗎?”
查應才一揮手,“我帶你去看看。”
金士麒帶著馮熊和幾個親兵,跟著查應才下山去。此刻天色漸暗,風很大,雪卻停了。這一次他們走向了南邊,那里是一個巨大的港灣,冰原上星羅棋布的一千條船,黑壓壓的很是壯觀。
“現在你看那冰!”查應才指向南邊的冰原,“能看出顏色有差嗎?”
幾日大風,已經把積雪全都吹去了,幾百步寬的堅冰裸露著。他們一邊走,查應才一邊介紹著:近岸這百步距離白花花的是厚冰,最深的地方凍結在海底。你若是把船鑿出來,可以沿著冰推行。
可是百步之外那些黑色的地區都是薄冰,人可以走,但是船卻要陷進去。需要冒險趴在船下鑿冰,以前我們試驗過,幾斧子下去那冰根本不動,再敲一斧子,就整塊碎裂!鑿冰的漢子隨之落水,甚至整艘船都會側翻進去。那薄冰區寬百余步,可謂步步兇險!往年想要送船出去,都要拿人命填。到時候恐怕一條船還沒退出去,就已經有千百人死傷。
再往前,綠色的區域冰更薄,已經承不住人的體重。船會卡在冰上,人卻無法推行,只能從甲板上吊著下去一點點鑿冰……
即便出了冰層,外面又是浮冰區。大大小小的冰塊漂著、撞擊著,小船根本抗不住,大船行舟也很艱難。你想把幾百艘船開出去,至少一半會困死在浮冰區。
金士麒木然地聽著,一路上腦袋里各種思緒翻騰著,幾乎每分鐘都會產生新主意,但旋即就被自己否決。這海冰,這嚴寒,這即將臨近的敵軍和屠殺,根本沒有所謂奇思妙想的余地。
他們一路走進港灣,走到冰上,身邊都是各式的木船。有水師的船只也有商民貨船和漁船,查應才在一艘大船旁邊蹲下,“你來看,這才是最要命的。”
金士麒蹲下一看,心更涼了——那船板之間是黑漆漆的裂縫,粗得可以插入手指。
這些木船被凍了整整一個冬天,在冷縮和冰膨脹的綜合作用下,船板全都開裂。開春之后每條船都上岸修補,補一條船至少要半個月。“公子,你哪來的幾百條船送我們出海啊!”
金士麒站起身來,狠狠地踢了那船一腳。隨后卻無力地靠在船上。
“公子。”查應才拉著他走到僻靜的地方,躲開馮熊等人,“公子,其實你的性命無憂。”
“什么?”金士麒愕然。
“千萬別聲張出去。”查應才的聲音更低了,“我們在石灘上藏有六條沙船,那船特別加固過。由老爺的親兵把守著。關鍵時刻兄弟們拼死也會把船推到海里去。除了諸位將軍和公子,還能再帶上二百人呢!”
“原來如此!姚將軍他們也都知道吧!”金士麒聲音發顫。此刻,他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原來你們早就想好了退路!
可是這島怎么辦!
3萬軍民怎么辦!
金士麒面朝大海,徑直向前走去。腳下的冰層堅實如鐵……直到走出百步,竟真得變成了漆黑色,那下面依稀能看見海水涌動。
金士麒又走了幾十步,腳下的聲音就已經變了清脆……隱然間甚至有輕微的爆裂聲。他不敢再走,只小心地站在那里。
“公子!”
金士麒剛回頭,只聽“咔”的一聲,腳下便是一震。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被一只大手拉了回去。
是馮熊一把扯住了他。“你干啥嘛!”
“我想……看海。”
“奶個腿兒的,你不是要跳海吧!”
剛才站立的地方已經崩開一道裂縫,金士麒那個后怕啊,這要是掉下去……別的不說,他跟莫兒還沒洞房呢,多冤啊!
查應才也追過來,黑著臉,對他一頓臭罵。聽說他要“看海”,就扯著他后退了幾十步,怒道:“你要看海就在這看!你看呀,那是海,那邊也是海,那是浪頭,那里都是冰!你看呀,那個小的是楊山島,大的是張山島!后面那邊的一線是遼東,全被建奴占去了!”
“慢!”金士麒爬了起來,“你說啥?最后那段!”
“全被建奴占去了!”查應才重復著。
“不是!”金士麒把手指著大海,指著冰海中的一個小孤島,“那叫……張山島?多遠?”
“五里,你想怎樣?”
“五里……”金士麒的聲音都顫抖了,“就是九千尺……好啊……我有一個……娘的!上上策!”金士麒只覺得自己的腦漿正高速旋轉著,幾乎化作漩渦,幾乎沸騰。“來,跟我來!”
公子興高采烈地又沖著大海奔去,查應才和馮熊連忙扯住他,“你有話就在這說!”
“好!”金士麒滿面紅光,額頭上都出汗了,“你們不知道吧,我身負奇門遁甲之術。”
“我的授業恩師是兵部主事孫初陽大人,沒聽過?那我的師公徐光啟大人,你們一定知道吧。”
查應才一驚,拱手道,“如雷貫耳。”
“好好。”金士麒笑道,“我還記得師公講過一個故事,對我很有啟發。”他便用緩緩的語氣講述著:在遙遠的西方,大約船行6個月的地方有一個叫埃及的古國,那里生活著一個被奴役的部族,他們的首領……后來……面前是洶涌大海,背后是兇殘的追兵……那摩西祭祀了天神……“于是,大海在眾人面前分開,形成一條通途!摩西大人帶領子民,從那海底穿過啊!”
金士麒轉過身來,“你們感動嗎?”
查應才點頭:“有點。”
“好!”金士麒踏上一步,指著5里之外的大海,“我要帶著三萬軍民,躲避到那小島上去!”
馮熊忙問:“你……你也會讓大海分開?”
“不會。”金士麒說,“但我們可以鋪一道浮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