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冰與箭
金士麒開始盡情地講述,如何用木筏、用三種尺寸的木筏拼裝鋪設,壓在冰上、鋪展到海面上去,用纜繩從側面固定和控制方向……吧啦叭啦……“查兄,你覺得如何?”
“這個主意……還不如那個‘用糧食砌城墻’的下策呢。”
“為啥!”金士麒急了。
“因為海浪啊!”查應才忙說,“木筏可不安穩。你別看那海里浪小,木筏根本踩不住!”
金士麒哈哈大笑,他拔出劍在雪地上畫出一道波浪,又開始標注波幅度、波高。“你們懂什么是‘浪’嗎……我給你們講一下波動的原理。”他嘴里開始嘰里呱啦地描述著,什么波幅、傳遞、衰減、頻率、諧振……各種名詞橫飛。最后又開始勾畫他的“金氏復合木筏浮橋”的設想,是用三種不同尺寸的木筏交錯拼裝而成,能克服波浪的幅度……
金士麒順嘴就說:“太復雜了,大學物理的課程,你們還沒學到……”他一抬頭,看著這幾個滿臉震驚和迷惘的軍人,他忽然一笑:“別的你們不懂,那么‘兵貴雜’你們可曾聽過?”
查應才忙點頭。
“沒錯!復合兵種,能適用復雜的戰場變化。同樣,這三種尺寸的木筏結合在一起,總有一種尺寸能恰巧地將波浪的頻率……讓我想一個合適的動詞……嗯,將波浪的力道給‘和諧’掉!”
寒冰上,眾人沉默了片刻。查應才忽然道:“我懂了。”
“這你都能懂?”金士麒心想我好像沒怎么說清楚呢。
“雖然不懂你說的話,但我懂你要干什么。這基本上就是一場豪賭。”查應才一笑,“需要多少木頭?”
金士麒沙沙一算,“按重量算,是八萬八千石,比島上的糧食還少呢。”
“島上的木料不足……恐怕只有兩萬石。”
“會有辦法的!”
查應才點點頭,“還差最后一個問題,你如何說服將軍們。”
“唉!”金士麒一聲嘆息,望著半山腰的水師大營,“我先去……講道理。”
查應才搖搖頭,“若是不聽呢?”
金士麒把劍緩緩插入劍鞘,“那就別怪公子我不客氣。”
金士麒一手扶著佩劍,一手拿著設計稿,氣勢洶洶地沖到了水師指揮司去,像是只斗雞。
中軍營里沒人。
公子怒了,“大敵來襲,他們還按點下班?!”
幸有衛士告之,姚與賢老將軍都在后面陪護金參將呢。公子才稍微消氣,這床前陪護的事情本是他的責任……但忠孝不能兩全,現在幾萬人的生死都攥在我手上啊,老爹你原諒我吧。
金士麒奔向金冠的臥房,迎面便看到姚與賢正走出來,旁邊還跟著他弟弟士駿。姚與賢還扯著士駿的手,說著“想開些、興許會好起來”之類的套話。
姚與賢一抬頭:“大公子,你記起你爹了?”
金士麒沒時間跟他廢話,匆匆一拜:“姚將軍,小子又得了一個上上策……哎,老爺子請你站下來聽一下?就占用你一盞茶的功夫……”
“我慢慢走,你快快說。”姚與賢腳下不停,“我走到大門,上馬之前這段時間都是你的。”
“好!”金士麒便扯著姚與賢的袖子,緊跟著他走,就像是個小戰斗機咬在加油機的身后。他另外一只手舉著幾張設計圖:“五里之外的孤島……全體撤退……敵軍無法攻擊……浮橋……爺爺你慢點走,地上滑……三種木筏交錯……木頭也夠……海浪我觀察過浮冰也容易處置魚蝦也不會搗亂……老爺子你干嘛加速啊……你站住!”
姚與賢已經站在了馬邊,一手扯住韁繩。這老頭年近70歲,仍然是一副寶刀不老尚能吃飯的樣子。他漠然道:“公子,時間到了,你沒能說動我。”
“我知道……我說的你們都不懂!”金士麒湊過去壓低了聲音,“但你要明白:我要救的是三萬人,而不是六條船!”
金士麒攤牌了!
他不客氣了!
話不用多說,姚與賢你這老家伙應該明白。
姚與賢果然明白,眼睛中兇光一閃,卻說:“那船是你爹備下的,守衛的親兵也都是你金府的,與我何干!”
公子怒道:“將軍倒是一身干凈!待建奴來了你可莫要上船。”
姚與賢咬牙切齒:“公子爺,到時候你那親兵聽誰的號令還說不定呢!”
兩個男人正在激情對視,另外幾個將軍才沖了上來:“姚公!你跑那么快干嘛,累死我們了……”
弟弟士駿也追上來,“老將軍,我兄長他……最近屢遭傷害,性情有些偏頗,如有頂撞之處還請恕罪。”
金士麒瞪他一眼,到底咱倆誰是哥哥啊!
那個名叫喬桓的將軍緩和了氣氛——此人是“轉戰寧遠派系”的,與公子的“中策”相同,所以他對公子更親近一些。喬桓追問金士麒又有什么好計策。金士麒忙把那“木筏拼裝浮橋前往張山島”的計劃又草草說了一遍。
幾位將軍皆搖頭,笑著對那幾頁紙指指點點:這里不妥當、那里不現實……總而言之,皆不相信。
喬桓將軍還拍著金士麒的后背,笑道:“造什么浮橋嘛,要我說啊,不如直接造一座浮城!方圓數里,外面有城墻,里面是軍營呀、官衙呀、酒肆呀、菜場呀全都建出來。咱們幾千幾萬人上了那城里,正好順著北風,幾rì就到山東啦!”
金士麒搖搖頭:“我也想過造浮城,但工程太大,木頭也不夠。咱島上只有兩萬石木頭,我算過,只能造長寬二百尺的面積,只能躺下四千人……”
這公子,竟然把喬桓的話當真了。
幾個將軍齊聲大笑,喬桓又喊道:“那就造個大風箏,把咱們全都帶到天上去,飛回山海關吧公子爺!”
“這不……扯淡嘛!”金士麒暗怒,金士麒一番拳拳報國心,竟然被當作是玩笑。大敵當前,個把時辰都是生死之分,你們還在這逗弄本公子。
“你去做吧。”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金士麒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老爹活過來了。再轉身一看,竟然是姚與賢老將軍說這話。那老頭已經在親兵的攙扶下翻身上馬,高高坐在鞍上。
“姚公……”金士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頓時覺得這老頭順眼了很多。
“我只是沒時間跟你糾纏!”姚與賢把又道:“島上囤積的木料你不能動,那用來造軍械工事。”
“那我拿什么!”
“別處全島的木材隨便你,島上不是有幾千棵樹嘛!”
“好……將軍,分我多少兵馬?”
“你府里幾百人不夠?”姚與賢又生氣了,這老頭很容易生氣,“我的兵食皇糧,要干正事,一兵一卒不會給你!”
金士麒終于明白了,這老家伙分明是空口許諾,就是為了堵住那“六條船”的事兒。但又不給材料又不給人,這與不答應有啥分別。“將軍!那些軍士你情愿他們鑿冰凍死也不放過他們?那鑿冰……有什么用!”
姚與賢立刻舉起鞭子,最后一瞬間忍住了沒有抽下來——若是金士麒他爹是個平級的將軍,這一鞭子他就跑不掉了。
姚與賢沒撒出火來,更是暴怒:“軍令如此!我也知道鑿冰扯淡!但我等說鑿不開這冰,誰會采信!經略在關門,監軍在寧遠,百官都在京城里,誰來這破島子上看一看!我不鑿冰,全部罪責都壓在我身上,轉頭就抄殺了我!”
他火撒出來了,拍馬便走。其余幾個將軍匆匆離去。
金士麒去探望了他的老爹。金冠仍在深度昏迷之中,呼吸輕緩。他在那床邊坐了好一會兒才離開,回到他的臥房。
莫兒從廂房里迎出來,見他面色有些黯淡,“你怎么了?”
“不開心。”公子輕聲說,“跟一個老頭吵架了。”
“你贏了?”
“沒。”金士麒搖搖頭,“我生氣啊,真想咬他。”
莫兒嗤嗤笑了一聲,忙幫他摘盔卸甲,公子的身上松快了許多。
莫兒今rì也換了件淡藍色夾襖,腰間還系著小圍裙,不知何處尋來的。這般打扮雖樸素,但前些rì子她都裹在大襖里,此刻頓然俏麗許多。她發髻也仔細梳洗過,就這樣乖順地跟在身邊,煥發著小女人的韻味。
金士麒想抱住她。
“不成。”她忙躲開,還把房門也敞開了半邊。她說這間屋子只是公子的睡房,她一會要回隔間去。她眼前還沒有什么名分,不敢再落下什么口實。前些rì是迫于無奈,現在要守規矩才行。
莫兒又拿出幾幅衣料和幾張皮子,大多是些尋常品色。她說是馮氏那些兵士家眷們送來的,都對公子感恩戴德。莫兒推辭不掉,也只能做主收了,不知是不是做錯了。公子便說無妨,他們見你收了便心安,否則總覺得愧欠著。
金士麒對那紅紅綠綠的東西沒什么興趣,只把幾張獸皮打量了一番。兩張狼皮和一張黑貂之類的小獸皮,不曉得是馮家兄弟獵來的還是搶來的。那里還夾著一個小布包裹,里面是塊鮮紫色的綢緞。
莫兒忙按住不許他碰,說:“只有一小塊,妾便私自繡起來了。”
這時仆役們送來晚飯,金士麒便坐下吃著。屋子里油燈只有一盞,莫兒尋思了一會兒,便在他側面坐著,挑亮了燈芯繡那幅緞子。
“繡的是什么?”
莫兒含笑搖搖頭,“不說。”
金士麒輕輕探頭去看,那緞子只有一尺多寬,在竹繃子上撐緊了,還覆著一層糯紙。那上面淺淺勾勒著一朵朵如浪花、又好似葉片的小圖案,互相交錯著,匯集成一個漩渦大圖。
金士麒默默看著莫兒,她纖纖細指輕巧地捏著針線,手臂優雅地揚起落下。銀線扯動著緞面,那上面飄逸著淺金色的光澤。那光芒反襯在臉上,肌膚如玉如脂,清雅可人。她察覺到公子在看自己,只抿嘴一笑,依然專注地繡著花紋。
金士麒好像忘記了屋外的一切,只沉浸在這恬靜溫馨的一幕。這一切如此真切的,只讓他幻想著這世上并沒有什么戰事,更沒有什么覺華島。他和這女孩置身于一個遠離紛爭的角落里,門外是寒山幽谷,院中開著一樹梅花。
莫兒的針線可謂精絕,她手指連綿而動,銀線繡得很致密。公子便叫她明rì把那幾張皮子剪裁了,給她自己做件大襖。三兩rì之后,大家還要在冰雪之中折騰一番。莫兒點頭應了,只專注地繡著。金士麒湊近了,卻也規規矩矩地坐在邊上。只用手指捏著那紫色緞子垂下的一角,輕輕撫弄。
莫兒盯著他的手指,過了一會兒,忽然臉紅了。
她眼神閃爍,玉言又止,手上也慢了下來。那副嬌媚的樣子真是惹人疼愛。
金士麒猜測又有何神機,他看看自己的手,忽然明白了:這繡的是她自己的內衣啊,怪不得還不能告訴我!
他輕聲問她:“何時能見你穿上?”
莫兒知道他猜到了,雙頰更是殷紅。她含著笑,轉頭不看他。他緊緊追問幾聲,她便用細不可聞的聲音應著:“你去求我爹。”
一腔柔情化作火焰,金士麒不禁撲住了她。
“有針。”她慌忙地說。
“不信你會扎我。”
“別。”莫兒把臉躲在他懷里,“遲早是你的,你就讓我體體面面的吧。”
“那就抱一抱,抱一抱。”
莫兒像小貓一樣躲在他懷里,不敢動,手里還拿著針。
金士麒正想再說笑幾句,忽聽外面腳步聲急促,轉瞬間便奔到了門前。
門“砰”地被撞開。“公子!”一個親兵驚呼著沖了進來,帶著一股寒風。莫兒驚得連忙站起來。那親兵大呼:“……不怪我,你沒關門!”
金士麒也尷尬地揮揮手,“沒……沒事。干什么!”
剎那間,他好像聽到了什么。在外面傳來了很多呼喊聲……還有說不出的亂糟糟的聲響。那士兵指著外面:“兵變!”
兵變?
金士麒尋思著這個罕見詞匯的含義……他猛然跳了起來。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扭轉了,迅即從胯下升起,全都滾入腦子里。
與此同時,外面的聲音更大了,到處喧鬧著、奔跑著,依稀還能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