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在簡老爺子手心里的,是一塊用紅繩穿著的玉,大約有半個手掌大小,顏色比較淡薄,隱隱從中透出幾分青綠,雕刻著蓮花、法螺等物,似是寓意平安吉慶,但雕工并不見得精致。
“你為啥不能要?”簡老爺子執意把那塊玉往林初荷手里一塞,繃著臉一本正經地道,“咋的,爺給你點兒東西,你還瞧不上了?這也不是啥好玩意,你出去找那懂行的一問就知道,這么大一塊玉,還不值一兩銀子哩!不過就是爺的一點心意,等過二年我閉了眼,你留著還能做個念想,你說是不?我……”
“爺你瞎說啥呢,你一準兒是要長命百歲的!”林初荷慌忙打斷了他的話,心中卻猶自有些猶疑。
這塊玉看起來,的確不像是什么貴重物品,但簡老爺子這樣鄭重其事地拿出來,多多少少還是讓她有點犯嘀咕。她倒不是覺得自己受不起,只是擔心,一旦收下這塊玉,往后萬一給譚氏知道了,保不齊會鬧出什么大麻煩哪!
像是看穿了她的擔憂,簡老爺子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笑呵呵地道:“老簡家這好幾十年,從來也沒富裕過。當初你娘嫁到咱家,你奶就把這塊玉拿出來,想送給她來著。你娘那是個精明人兒啊,一看就知道這東西不值錢,嘿,死活就是不要!你就放心揣著吧,要是在你跟前,我這塊玉還送不出去,那我可真要生氣了啊!”
聽他這么說,林初荷心中稍微安定了一點,又抬頭瞅瞅他,咬了咬嘴唇道:“那……那我就……”
“你就拿著吧!”簡老爺子不由分說將玉往她手里一塞。“在我心里,你就跟我親孫女是一樣一樣的,當爺的給孫女點小玩意兒,那還不是天經地義的?這玉你愿意戴就戴上,要是不愿意的,收起來也行,倘若以后遇上點啥事,你還能拿出來換兩個錢哪!”
林初荷低了頭。看著靜靜躺在手板心的那塊玉,心里有一種又酸又脹的感覺一點點浮了出來。
面前這個風燭殘年的老頭,也曾經是簡家的一家之長,卻當真稱得上晚景凄涼。被大兒子趕出家門也就罷了,在二兒子這里,日子也同樣是過得戰戰兢兢,動輒就要被譚氏指著鼻子地斥罵而無從反駁,可以說是毫無尊嚴地位。或許他并不像平日表現出來的那般瘋傻。只是什么話也不能說,說出來也沒人聽沒人信。如今他將這塊玉送給林初荷,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表達了他的疼愛和認同吧。
對于這個五兩銀子買回來的小童養媳,他不能明著維護,更不能為她做任何事。唯有用這樣的方式讓她知道。自己是站在她這邊的。
林初荷揉了揉眼睛,心中暗笑自己苦日子過得多了,一點點小恩惠都會感動得一塌糊涂。見簡老爺子如此堅持,她也就不再推辭,大大方方將玉戴在脖子上,抬頭笑著對簡老爺子道:“爺,那我就不跟你客氣,真個收下啦?你往后再想要回去,那可沒那么容易咯!”
“臭丫頭!”簡老爺子笑罵了一句。在她腦袋頂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從胸臆中呼出一口長氣,揮手道,“行了,天兒不早了。趕緊去歇著吧,明兒個一早,你和吉祥不還得去鎮上么?”
林初荷點點頭,站起身扶著他回了西廂耳房,自己也回到東廂房中歇息不提。
隔日一大早,林初荷便帶著那壇猴兒酒,和簡吉祥一道去了河源鎮。
簡吉祥的病雖已有好轉,卻也是不能太過勞累的,兩人這一路,就走得比平常更慢了些,到達河源鎮時,已經是晌午時分。
林初荷在路邊一個小攤子上買了幾個包子,和簡吉祥分著吃了,一面就和他商量道:“哥,朱大夫經常都要出診,也不知這會子在不在醫館。依我看,咱還是先去他那兒瞧瞧,他若是在的,咱就先把病給瞧了,若是不在,咱也能留個話兒。徐老爺那里,早一點遲一點倒是無所謂,反正咱也不急于一時,你說呢?”
簡吉祥對于她說的話,向來是沒有任何意見的,當即便點頭答應了,兩人立即就去了綠云巷的廣德醫館。
這一天,朱大夫倒恰巧留在了醫館里,見林初荷和簡吉祥來了,立刻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殷勤地招呼道:“喲,簡家兄弟和林丫頭來了?我正擔心你們把看診的日子給忘了呢!一路上累了吧?來來來,先坐一會兒,我這兒還有個病人,等瞧完了她,馬上就給簡家兄弟問脈。”
林初荷扶著簡吉祥在屋子靠墻的一張竹椅上坐了,抬頭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就見大堂中央的竹榻上,倚著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婦人,一個青衫丫鬟在旁伺候著。那婦人臉色蠟黃,神情也是懨懨地,衣著十分富貴,明明已是春天,卻仍舊穿著一件灰鼠皮滾銀邊的錦襖,頭上的釵環看上去也都是昂貴之物,一望而知,家境十分殷實。
婦人身邊,還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公子哥兒,身材高大,生得眉目朗然而神采飛揚,面上薄帶兩絲擔憂,同樣穿著得非常講究,十有,正是那婦人的兒子。
朱大夫吩咐東子給林初荷和簡吉祥倒了茶,便開始為那婦人診脈,許久也不說一句話。那年輕公子哥兒等得心焦火燎,忍不住開口道:“朱大夫,我娘這些日子總嚷著心口憋悶,吃不香睡不著,眼看著人都瘦了一圈。依你看,可有大礙?”
朱大夫收回手,捋著胡須哈哈一笑,道:“喬公子無需憂心,喬夫人身嬌肉貴,每到冬春換季,身子有些不適也實屬正常。這算不得什么大事,我給開兩服藥,你們回去煎來吃了。平日里再經心照顧著,不出十日便可痊愈。”
那喬公子聞言,神情立刻輕松起來,嘴角上翹,笑著道:“真的?這樣我便放心了,也不枉我們山長水遠地來一趟。”
他原本面貌生得不錯,這一笑,居然好似將滿室陽光全都吸到了自己身上。原本亮堂堂的屋子一瞬之間變得灰撲撲的。唯有他一人在那里爍爍生光。
嚯,一個男人,笑起來居然這樣陽光明媚,還絲毫不讓人覺得女氣,厲害厲害啊!林初荷朝那喬公子瞥了一眼,心中默默地道。
“我就說用不著如此興師動眾,朗兒你偏是不聽,巴巴兒地非得從縣城來一趟。”喬夫人聽說自己的病無礙。表情也好看了些,回頭拉了那喬公子的手,話雖然說得好像是在埋怨,那語氣里,卻是一點嗔怪的意思也無,“你爹也是。聽風就是雨的,你們爺倆兒,真是……”
“喬夫人,喬公子這可是一片孝心哪!”朱大夫一臉討好地沖那喬夫人笑道,“你們家庭和睦,感情深篤,咱老百姓看在眼里,別提多羨慕了!也正因為如此,咱青懷縣才風調雨順。平和安寧呀!”
他說著立刻打開百子柜親手抓了藥。回頭道:“喬公子,你們今兒就打算回縣里?那么請稍坐片刻,我這就先讓人煎一服藥,服侍令堂吃了。回程的路上也好添些力氣。”
語畢,他立刻就把手里的藥交給東子,讓他去后院煎煮,自己則走到簡吉祥跟前兒道:“簡家兄弟,最近覺得如何?可還有胸口火灼之感?身上……”
見他開始問診,林初荷便老老實實退到一邊,百無聊賴地四處打量起來。冷不丁一回頭,卻發現那喬公子正一瞬不瞬地瞅著自己,眼睛亮得好似星星。見林初荷看過來,他立刻不自然地梗著脖子望向別處。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沒見過美女啊?
林初荷在心里翻了個白眼,走出廣德醫館的大門,在臺階上晃悠了一圈。那喬公子的眼睛滴溜溜追著她轉,像是看見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事物,舍不得挪開目光一般。
“你……”林初荷覺得這喬公子實在是古怪得緊,本想出言問他譏諷兩句,但想想那朱大夫誠惶誠恐的態度,和對喬夫人說的話,又擔心自己貿貿然胡來,會得罪了真神,只得把即將出口的話又吞了回去,氣呼呼地坐回竹椅里。
“恢復得挺好,那藥可得按時吃,一天都不能耽誤,這樣,不出半年,你這病絕對能好全乎了!”又過了一會兒,朱大夫給簡吉祥也瞧完了病,笑嘻嘻地對林初荷道,“丫頭,你把你哥照顧得挺好啊!”
林初荷沖他咧嘴一笑:“那不是應該的嗎?我哥病了這些年,遭老罪了,如今終于有了點盼頭,我肯定得盡心盡力地照顧他。我哥能好起來,我爹我娘那顆心,也就放下了。”
朱大夫點點頭,轉身沖著后院的方向高聲叫道:“東子,這都多久了,藥還沒煎好?你又給我躲懶!”
內堂之中卻沒人應答。
“臭小子,年紀也不小了,只知道玩兒,一點忙都幫不上!”朱大夫低聲罵了一句,林初荷見狀,便站起身來道:“朱大夫,要不我去瞅瞅東子哥干啥呢,叫他一聲吧。”
朱大夫千恩萬謝地答應了,她便立刻走到后院里,片刻之后,端著一碗藥走了出來。
“使不得,姑娘,這事兒哪能讓你來做?”喬公子見此情景,連忙站起身走過來,伸手就要接林初荷手里的碗,“我娘理當由我自己照顧,麻煩姑娘了。”
“東子哥不在后院,我見藥的火候差不多,就自作主張給倒了出來。”林初荷說著就往旁邊讓,“不妨事,我在家每天都要幫我哥煎藥,是做慣的,你……”
話還沒說完,也不知怎的,兩人的手就撞到一塊兒。剛煎好的藥原本就比較燙,林初荷只捏著一點碗邊兒,本來就端得不穩,再被喬公子這樣一撞,大半碗藥都潑了出來,淋在她手上,濺得衣服上到處都是。
“啊呀,真是抱歉,抱歉!”那喬公子嚇了一大跳,連忙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就要替林初荷擦拭手上的藥汁,一面忙不迭地問道,“姑娘,實在是對不住,有沒有燙傷你?”
“你給我撒手!”林初荷氣得半死,趕緊把手里的藥碗往桌上一墩。
“妹子,沒事吧?”簡吉祥也迅速跑了過來,不由分說,拉起林初荷的手仔細看了看,“肉皮都紅了一塊兒,疼不?”
“還成,哥你別擔心,等會子我管朱大夫要點藥膏涂一涂就行,這不算啥,就是我這個衣裳……”林初荷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襟,有點無語地撇了撇嘴。
因為要和徐老爺見面,想著得打扮得體面一點,她今天身上穿的,正是譚氏過年時給她做的那一套姜黃色的新衫,攏共也沒穿過幾次。此刻被那黃褐色的藥汁潑出一大塊水漬,滴滴瀝瀝的,看著別提多糟心了。
“沒事兒,不過是一件衣裳,回去我讓娘再給你做一套,她要是不肯的,我拿自己的錢給你做。”見林初荷一臉懊喪,簡吉祥連忙軟聲安慰,說著還回頭瞪了那喬公子一眼。
“姑娘,都是我的不好,你別惱,衣裳錢我賠給你行不?”喬公子自知理虧,忙又趕上來,說話間就要從錢袋子里往外掏銀子。
“你離我妹子遠點!”簡吉祥偏過頭死死盯了他一眼,不自覺地展開手臂把林初荷往自己懷里護,“我們不要你的錢,你走開點就行。”
“我真的……很對不住你們,這錢你們無論如何得受下。”喬公子慌慌張張的,伸手就想把銀子往林初荷手里塞,林初荷趕緊往后躲。誰成想,也不知怎的,那喬公子竟不小心又勾住了她的袖子,嗤啦一聲,將袖籠撕開了一條大口子。
林初荷饒是修養再好,這時候也忍不住了,使勁推了他一把,叉腰豎眉道:“你成心找茬的吧?我好心好意給你端藥出來,咋還落不下一個好了?”
這家伙看著好眉好貌的,怎么竟然是個闖禍精?
“林丫頭,別胡說!”朱大夫連忙沖林初荷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趕緊閉嘴。
正鬧得亂七八糟,一直倚在竹榻之內的喬夫人忽然開口了:“小妹子,朗兒他真不是有意的。這城中有間裁縫鋪,跟我家有些關系,等會子我領你過去,讓他們立刻做套新衣裳給你,你別生氣,啊?”(。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