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孔融在坐,恐操殺衡,乃從容進曰:“禰衡罪同胥靡,不足發明王之夢。”操指衡而
言曰:“令汝往荊州為使。如劉表來降,便用汝作公卿。”衡不肯往。操教備馬三匹,令二
人扶挾而行;卻教手下文武,整酒于東門外送之。荀彧曰:“如禰衡來,不可起身。”衡
至,下馬入見,眾皆端坐。衡放聲大哭。荀彧問曰:“何為而哭?”衡曰:“行于死柩之
中,如何不哭?”眾皆曰:“吾等是死尸,汝乃無頭狂鬼耳!”衡曰:“吾乃漢朝之臣,不
作曹瞞之黨,安得無頭?”眾欲殺之。荀彧急止之曰:“量鼠雀之輩,何足汗刀!”衡曰:
“吾乃鼠雀,尚有人性;汝等只可謂之蜾蟲!”眾恨而散。
衡至荊州,見劉表畢,雖頌德,實譏諷。表不喜,令去江夏見黃祖。或問表曰:“禰衡
戲謔主公,何不殺之?”表曰:“禰衡數辱曹操,操不殺者,恐失人望;故令作使于我,欲
借我手殺之,使我受害賢之名也。吾今遣去見黃祖,使曹操知我有識。”眾皆稱善。時袁紹
亦遣使至。表問眾謀士曰:“袁本初又遣使來,曹孟德又差禰衡在此,當從何便?”從事中
郎將韓嵩進曰:“今兩雄相持,將軍若欲有為,乘此破敵可也。如其不然,將擇其善者而從
之。今曹操善能用兵,賢俊多歸,其勢必先取袁紹,然后移兵向江東,恐將軍不能御;莫若
舉荊州以附操,操必重待將軍矣。”表曰:“汝且去許都,觀其動靜,再作商議。”嵩曰:
“君臣各有定分。嵩今事將軍,雖赴湯蹈火,一唯所命。將軍若能上順天子,下從曹公,使
嵩可也;如持疑未定,嵩到京師,天子賜嵩一官,則嵩為天子之臣,不復為將軍死矣。”表
曰:“汝且先往觀之。吾別有主意。”
嵩辭表,到許都見操。操遂拜嵩為侍中,領零陵太守。荀彧曰:“韓嵩來觀動靜,未有
微功,重加此職,禰衡又無音耗,丞相遣而不問,何也?”操曰:“禰衡辱吾太甚,故借劉
表手殺之,何必再問?”遂遣韓嵩回荊州說劉表。
嵩回見表,稱頌朝廷盛德,勸表遣子入侍,表大怒曰:“汝懷二心耶!”欲斬之。嵩大
叫曰:“將軍負嵩,焉不負將軍!”蒯良曰:“嵩未去之前,先有此言矣。”劉表遂赦之。
人報黃祖斬了禰衡,表問其故,對曰:“黃祖與禰衡共飲,皆醉。祖問衡曰:‘君在許都有
何人物?’衡曰:‘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除此二人,別無人物。’祖曰:‘似我何
如?’衡曰:‘汝似廟中之神,雖受祭祀,恨無靈驗!’祖大怒曰:“汝以我為土木偶人
耶!’遂斬之。衡至死罵不絕口,”劉表聞衡死,亦嗟呀不已,令葬于鸚鵡洲邊。后人有詩
嘆曰:“黃祖才非長者儔,禰衡珠碎此江頭。今來鸚鵡洲邊過,惟有無情碧水流。”卻說曹
操知禰衡受害,笑曰:“腐儒舌劍,反自殺矣!”因不見劉表來降,便欲興兵問罪。荀彧諫
曰:“袁紹未平,劉備未滅,而欲用兵江漢,是猶舍心腹而順手足也。可先滅袁紹,后滅劉
備,江漢可一掃而平矣。”操從之。
且說董承自劉玄德去后,日夜與王子服等商議,無計可施。建安五年,元旦朝賀,見曹
操驕橫愈甚,感憤成疾。帝知國舅染病,令隨朝太醫前去醫治。此醫乃洛陽人,姓吉,名
太,字稱平,人皆呼為吉平,當時名醫也。平到董承府用藥調治,旦夕不離;常見董承長吁
短嘆,不敢動問。
時值元宵,吉平辭去,承留住,二人共飲。飲至更余,承覺困倦,就和衣而睡。忽報王
子服等四人至,承出接入。服曰:“大事諧矣!”承曰:“愿聞其說。”服曰:“劉表結連
袁紹,起兵五十萬,共分十路殺來。馬騰結連韓遂,起西涼軍七十二萬,從北殺來。曹操盡
起許昌兵馬,分頭迎敵,城中空虛。若聚五家僮仆,可得千余人。乘今夜府中大宴,慶賞元
宵,將府圍住,突入殺之。不可失此機會!”承大喜,即喚家奴各人收拾兵器,自己披掛綽
槍上馬,約會都在內門前相會,同時進兵。夜至二鼓,眾兵皆到。董承手提寶劍,徒步直
入,見操設宴后堂,大叫:“操賊休走!”一劍剁去,隨手而倒。霎時覺來,乃南柯一夢,
口中猶罵“操賊”不止。
吉平向前叫曰:“汝欲害曹公乎?”承驚懼不能答。吉平曰:“國舅休慌。某雖醫人,
未嘗忘漢。某連日見國舅嗟嘆,不敢動問。恰才夢中之言,已見真情,幸勿相瞞。倘有用某
之處,雖滅九族,亦無后悔!”承掩面而哭曰:“只恐汝非真心!”平遂咬下一指為誓。承
乃取出衣帶詔,令平視之;且曰:“今之謀望不成者,乃劉玄德、馬騰各自去了,無計可
施,因此感而成疾。”平曰:“不消諸公用心。操賊性命,只在某手中。”承問其故。平
曰:“操賊常患頭風,痛入骨髓;才一舉發,便召某醫治。如早晚有召,只用一服毒藥,必
然死矣,何必舉刀兵乎?”承曰:“若得如此,救漢朝社稷者,皆賴君也!”時吉平辭歸。
承心中暗喜,步入后堂,忽見家奴秦慶童同侍妾云英在暗處私語。承大怒,喚左右捉下,欲
殺之。夫人勸免其死,各人杖脊四十,將慶童鎖于冷房。慶童懷恨,夤夜將鐵鎖扭斷,跳墻
而出,徑入曹操府中,告有機密事。操喚入密室問之。慶童云:“王子服、吳子蘭、種輯、
吳碩、馬騰五人在家主府中商議機密,必然是謀丞相。家主將出白絹一段,不知寫著甚的。
近日吉平咬指為誓,我也曾見。”曹操藏匿慶童于府中,董承只道逃往他方去了,也不追
次日,曹操詐患頭風,召吉平用藥。平自思曰:“此賊合休!”暗藏毒藥入府。操臥于
床上,令平下藥。平曰:“此病可一服即愈。”教取藥罐,當面煎之。藥已半干,平已暗下
毒藥,親自送上。操知有毒,故意遲延不服。平曰:“乘熱服之,少汗即愈。”操起曰:“
汝既讀儒書,必知禮義:君有疾飲藥,臣先嘗之;父有疾飲藥,子先嘗之。汝為我心腹之
人,何不先嘗而后進?”平曰:“藥以治病,何用人嘗?”平知事已泄,縱步向前,扯住操
耳而灌之。操推藥潑地,磚皆迸裂。
操未及言,左右已將吉平執下。操曰:“吾豈有疾,特試汝耳!汝果有害我之心!”遂
喚二十個精壯獄卒,執平至后園拷問。操坐于亭上,將平縛倒于地。吉平面不改容,略無懼
怯。操笑曰:“量汝是個醫人,安敢下毒害我?必有人唆使你來。你說出那人,我便饒你。
”平叱之曰:“汝乃欺君罔上之賊,天下皆欲殺汝,豈獨我乎!”操再三磨問。平怒曰:“
我自欲殺汝,安有人使我來?今事不成,惟死而已!”操怒,教獄卒痛打。打到兩個時辰,
皮開肉裂,血流滿階。操恐打死,無可對證,令獄卒揪去靜處,權且將息。
傳令次日設宴,請眾大臣飲酒。惟董承托病不來。王子服等皆恐操生疑,只得俱至。操
于后堂設席。酒行數巡,曰:“筵中無可為樂,我有一人,可為眾官醒酒。”教二十個獄
卒:“與吾牽來!”須臾,只見一長枷釘著吉平,拖至階下。操曰:“眾官不知,此人連結
惡黨,欲反背朝廷,謀害曹某;今日天敗,請聽口詞。”操教先打一頓,昏絕于地,以水噴
面。吉平蘇醒,睜目切齒而罵曰:“操賊!不殺我,更待何時!”操曰:“同謀者先有六
人。與汝共七人耶?”平只是大罵。王子服等四人面面相覷,如坐針氈。操教一面打,一面
噴。平并無求饒之意。操見不招,且教牽去。
眾官席散,操只留王子服等四人夜宴。四人魂不附體,只得留待。操曰:“本不相留,
爭奈有事相問。汝四人不知與董承商議何事?”子服曰:“并未商議甚事。”操曰:“白絹
中寫著何事?”子服等皆隱諱。操教喚出慶童對證。子服曰:“汝于何處見來?”慶童曰:
“你回避了眾人,六人在一處畫字,如何賴得?”子服曰:“此賊與國舅侍妾通奸,被責誣
主,不可聽也。”操曰:“吉平下毒,非董承所使而誰?”子服等皆言不知。操曰:“今晚
自首,尚猶可恕:若待事發,其實難容!”子服等皆言并無此事。操叱左右將四人拿住監
次日,帶領眾人徑投董承家探病。承只得出迎。操曰:“緣何夜來不赴宴?”承曰:“
微疾未痊,不敢輕出。”操曰:“此是憂國家病耳。”承愕然。操曰:“國舅知吉平事乎?
”承曰:“不知。”操冷笑曰:“國舅如何不知?”喚左右:“牽來與國舅起病。”承舉措
無地。須臾,二十獄卒推吉平至階下。吉平大罵:“曹操逆賊!”操指謂承曰:“此人曾攀
下王子服等四人,吾已拿下廷尉。尚有一人,未曾捉獲。”因問平曰:“誰使汝來藥我?可
速招出!”平曰:“天使我來殺逆賊!”操怒教打。身上無容刑之處。承在座視之,心如刀
割。操又問平曰:“你原有十指,今如何只有九指?”平曰:“嚼以為誓,誓殺國賊!”操
教取刀來,就階下截去其九指,曰:“一發截了,教你為誓!”平曰:“尚有口可以吞賊,
有舌可以罵賊!”操令割其舌。平曰:“且勿動手。吾今熬刑不過,只得供招。可釋吾縛。
”操曰:“釋之何礙?”遂命解其縛。平起身望闕拜曰:“臣不能為國家除賊,乃天數也!
”拜畢,撞階而死。操令分其肢體號令。時建安五年正月也。史官有詩曰:“漢朝無起色,
醫國有稱平:立誓除奸黨,捐軀報圣明。極刑詞愈烈,慘死氣如生。十指淋漓處,千秋仰異
名。”
操見吉平已死,教左右牽過秦慶童至面前。操曰:“國舅認得此人否?”承大怒曰:“
逃奴在此,即當誅之!”操曰:“他首告謀反,今來對證,誰敢誅之?”承曰:“丞相何故
聽逃奴一面之說?”操曰:“王子服等吾已擒下,皆招證明白,汝尚抵賴乎?”即喚左右拿
下,命從人直入董承臥房內,搜出衣帶詔并義狀。操看了,笑曰:“鼠輩安敢如此!”遂
命:“將董承全家良賤,盡皆監禁,休教走脫一個。”操回府以詔狀示眾謀士商議,要廢獻
帝,更立新君。正是:數行丹詔成虛望,一紙盟書惹禍殃。未知獻帝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
卻說曹操見了衣帶詔,與眾謀士商議,欲廢卻獻帝,更擇有德者立之。程昱諫曰:“明
公所以能威震四方,號令天下者,以奉漢家名號故也,今諸侯未平,遽行廢立之事,必起兵
端矣。”操乃止。只將董承等五人,并其全家老小,押送各門處斬。死者共七百余人。城中
官民見者,無不下淚。后人有詩嘆董承曰:“密詔傳衣帶,天言出禁門。當年曾救駕,此日
更承恩。憂國成心疾,除奸入夢魂。忠貞千古在,成敗復誰論。”又有嘆王子服等四人詩
曰:“書名尺素矢忠謀,慷慨思將君父酬。赤膽可憐捐百口,丹心自是足千秋。”
且說曹操既殺了董承等眾人,怒氣未消,遂帶劍入宮,來弒董貴妃。貴妃乃董承之妹,
帝幸之,已懷孕五月。當日帝在**,正與伏皇后私論董承之事至今尚無音耗。忽見曹操帶
劍入宮,面有怒容,帝大驚失色。操曰:“董承謀反,陛下知否?”帝曰:“董卓已誅矣。
”操大聲曰:“不是董卓!是董承!”帝戰栗曰:“朕實不知。”操曰:“忘了破指修詔
耶?”帝不能答。操叱武士擒董妃至。帝告曰:“董妃有五月身孕,望丞相見憐。”操曰:
“若非天敗,吾已被害。豈得復留此女,為吾后患!”伏后告曰:“貶于冷宮,待分娩了,
殺之未遲。”操曰:“欲留此逆種,為母報仇乎?”董妃泣告曰:“乞全尸而死,勿令彰
露。”操令取白練至面前。帝泣謂妃曰:“卿于九泉之下,勿怨朕躬!”言訖,淚下如雨。
伏后亦大哭。操怒曰:“猶作兒女態耶!”叱武士牽出,勒死于宮門之外。后人有詩嘆董妃
曰:“春殿承恩亦枉然,傷哉龍種并時捐。堂堂帝主難相救,掩面徒看淚涌泉。”操諭監宮
官曰:“今后但有外戚宗族,不奉吾旨,輒入宮門者,斬,守御不嚴,與同罪。”又撥心腹
人三千充御林軍,令曹洪統領,以為防察。
操謂程昱曰:“今董承等雖誅,尚有馬騰、劉備,亦在此數,不可不除。”昱曰:“馬
騰屯軍西涼,未可輕取;但當以書慰勞,勿使生疑,誘入京師,圖之可也。劉備現在徐州,
分布掎角之勢,亦不可輕敵。況今袁紹屯兵官渡,常有圖許都之心。若我一旦東征,劉備勢
必求救于紹。紹乘虛來襲,何以當之?”操曰:“非也。備乃人杰也,今若不擊,待其羽翼
既成。急難圖矣。袁紹雖強,事多懷疑不決,何足憂乎!”正議間,郭嘉自外而入。操問
曰:“吾欲東征劉備,奈有袁紹之憂,如何?”嘉曰:“紹性遲而多疑,其謀士各相妒忌,
不足憂也。劉備新整軍兵,眾心未服,丞相引兵東征,一戰可定矣。”操大喜曰:“正合吾
意。”遂起二十萬大軍,分兵五路下徐州。細作探知,報入徐州。孫乾先往下邳報知關公,
隨至小沛報知玄德,玄德與孫乾計議曰:“此必求救于袁紹,方可解危。”于是玄德修書一
封,遣孫乾至河北。乾乃先見田豐,具言其事,求其引進。豐即引孫乾入見紹,呈上書信。
只見紹形容憔悴,衣冠不整。豐曰:“今日主公何故如此?紹曰:“我將死矣!”豐曰:“
主公何出此言?”紹曰:“吾生五子,惟最幼者極快吾意;今患疥瘡,命已垂絕。吾有何心
更論他事乎?”豐曰:“今曹操東征劉玄德,許昌空虛,若以義兵乘虛而入,上可以保天
子,下可以救萬民。此不易得之機會也,惟明公裁之。”紹曰:“吾亦知此最好,奈我心中
恍惚,恐有不利。”豐曰:“何恍惚之有?”紹曰:“五子中惟此子生得最異,倘有疏虞,
吾命休矣。”遂決意不肯發兵,乃謂孫乾曰:“汝回見玄德,可言其故。倘有不如意,可來
相投,吾自有相助之處。”田豐以杖擊地曰:“遭此難遇之時,乃以嬰兒之病,失此機會!
大事去矣,可痛惜哉!”跌足長嘆而出。
孫乾見紹不肯發兵,只得星夜回小沛見玄德,具說此事。玄德大驚曰:“似此如之奈
何?”張飛曰:“兄長勿憂。曹兵遠來,必然困乏;乘其初至,先去劫寨,可破曹操。”玄
德曰:“素以汝為一勇夫耳。前者捉劉岱時,頗能用計;今獻此策,亦中兵法。”乃從其
言,分兵劫寨。
且說曹操引軍往小沛來。正行間,狂風驟至,忽聽一聲響亮,將一面牙旗吹折。操便令
軍兵且住,聚眾謀士問吉兇。荀彧曰:“風從何方來?吹折甚顏色旗?”操曰:“風自東南
方來,吹折角上牙旗,旗乃青紅二色。”彧曰:“不主別事,今夜劉備必來劫寨。”操點
頭。忽毛玠入見曰:“方才東南風起,吹折青紅牙旗一面。主公以為主何吉兇?”操曰:“
公意若何?”毛玠曰:“愚意以為今夜必主有人來劫寨。”后人有詩嘆曰:“吁嗟帝胄勢孤
窮,全仗分兵劫寨功。爭奈牙旗折有兆,老天何故縱奸雄?”操曰:“天報應我,當即防
之。”遂分兵九隊,只留一隊向前虛扎營寨,余眾八面埋伏。
是夜月色微明。玄德在左,張飛在右,分兵兩隊進發;只留孫乾守小沛。且說張飛自以
為得計,領輕騎在前,突入操寨,但見零零落落,無多人馬,四邊火光大起,喊聲齊舉。飛
知中計,急出寨外。正東張遼、正西許褚、正南于禁、正北李典、東南徐晃、西南樂進,東
北夏侯惇、西北夏侯淵,八處軍馬殺來。張飛左沖右突,前遮后當;所領軍兵原是曹操手下
舊軍,見事勢已急,盡皆投降去了。飛正殺間,逢著徐晃大殺一陣,后面樂進趕到。飛殺條
血路突圍而走,只有數十騎跟定。欲還小沛,去路已斷,欲投徐州、下邳,又恐曹軍截住;
尋思無路,只得望芒碭山而去。
卻說玄德引軍劫寨,將近寨門,忽然喊聲大震,后面沖出一軍,先截去了一半人馬。夏
侯惇又到。玄德突圍而走,夏侯淵又從后趕來。玄德回顧,止有三十余騎跟隨;急欲奔還小
沛,早望見小沛城中火起,只得棄了小沛;欲投徐州、下邳,又見曹軍漫山塞野,截住去
路。玄德自思無路可歸,想:“袁紹有言,‘倘不如意,可來相投’,今不若暫往依棲,別
作良圖。”遂望青州路而走,正逢李典攔住。玄德匹馬落荒望北而逃,李典擄將從騎去了。
且說玄德匹馬投青州,日行三百里,奔至青州城下叫門。門吏問了姓名,來報刺史。刺
史乃袁紹長子袁譚。譚素敬玄德,聞知匹馬到來,即便開門相迎,接入公廨,細問其故。玄
德備言兵敗相投之意。譚乃留玄德于館驛中住下,發書報父袁紹;一面差本州人馬,護送玄
德。至平原界口,袁紹親自引眾出鄴郡三十里迎接玄德。玄德拜謝,紹忙答禮曰:“昨為小
兒抱病,有失救援,于心怏怏不安。今幸得相見,大慰平生渴想之思。”玄德曰:“孤窮劉
備,久欲投于門下,奈機緣未遇。今為曹操所攻,妻子俱陷,想將軍容納四方之士,故不避
羞慚,徑來相投。望乞收錄。誓當圖報。”紹大喜,相待甚厚,同居冀州。且說曹操當夜取
了小沛,隨即進兵攻徐州。糜竺、簡雍守把不住,只得棄城而走。陳登獻了徐州。曹操大軍
入城,安民已畢,隨喚眾謀士議取下邳。荀彧曰:“云長保護玄德妻小,死守此城。若不速
取。恐為袁紹所竊。”操曰:“吾素愛云長武藝人材,欲得之以為己用,不若令人說之使
降。”郭嘉曰:“云長義氣深重,必不肯降。若使人說之,恐被其害。”帳下一人出曰:“
某與關公有一面之交,愿往說之。”眾視之,乃張遼也。程昱曰:“文遠雖與云長有舊,吾
觀此人,非可以言詞說也。某有一計,使此人進退無路,然后用文遠說之,彼必歸丞相矣。
”正是:整備窩弓射猛虎,安排香餌釣鰲魚。未知其計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卻說程昱獻計曰:“云長有萬人之敵,非智謀不能取之。今可即差劉備手下投降之兵,
入下邳,見關公,只說是逃回的,伏于城中為內應;卻引關公出戰,詐敗佯輸,誘入他處,
以精兵截其歸路,然后說之可也。”操聽其謀,即令徐州降兵數十,徑投下邳來降關公。關
公以為舊兵,留而不疑。
次日,夏侯惇為先鋒,領兵五千來搦戰。關公不出,惇即使人于城下辱罵。關公大怒,
引三千人馬出城,與夏侯惇交戰。約戰十馀合,惇撥回馬走。關公趕來,惇且戰且走。關公
約趕二十里,恐下邳有失,提兵便回。只聽得一聲炮響,左有徐晃,右有許褚,兩隊軍截住
去路,關公奪路而走,兩邊伏兵排下硬弩百張,箭如飛蝗。關公不得過,勒兵再回,徐晃、
許褚接住交戰。關公奮力殺退二人,引軍欲回下邳,夏侯惇又截住廝殺。公戰至日晚,無路
可歸,只得到一座土山,引兵屯于山頭,權且少歇。曹兵團團將土山圍住。關公于山上遙望
下邳城中火光沖天,卻是那詐降兵卒偷開城門,曹操自提大軍殺入城中,只教舉火以惑關公
之心。關公見下邳火起,心中驚惶,連夜幾番沖下山來,皆被亂箭射回。
捱到天曉,再欲整頓下山沖突,忽見一人跑馬上山來,視之乃張遼也。關公迎謂曰:“
文遠欲來相敵耶?”遼曰:“非也。想故人舊日之情,特來相見。”遂棄刀下馬,與關公敘
禮畢,坐于山頂。公曰:“文遠莫非說關某乎?”遼曰:“不然。昔日蒙兄救弟,今日弟安
得不救兄?”公曰:“然則文遠將欲助我乎?”遼曰:“亦非也。”公曰:“既不助我,來
此何干?”遼曰:“玄德不知存亡,翼德未知生死。昨夜曹公已破下邳,軍民盡無傷害,差
人護衛玄德家眷,不許驚憂。如此相待,弟特來報兄。”關公怒曰:“此言特說我也。吾今
雖處絕地,視死如歸。汝當速去,吾即下山迎戰。”張遼大笑曰:“兄此言豈不為天下笑
乎?”公曰:“吾仗忠義而死,安得為天下笑?”遼曰:“兄今即死,其罪有三。”公曰:
“汝且說我那三罪?”遼曰:“當初劉使君與兄結義之時,誓同生死;今使君方敗,而兄即
戰死,倘使君復出,欲求兄相助,而不可復得,豈不負當年之盟誓乎?其罪一也。劉使君以
家眷付托于兄,兄今戰死,二夫人無所依賴,負卻使君依托之重。其罪二也。兄武藝超群,
兼通經史,不思共使君匡扶漢室,徒欲赴湯蹈火,以成匹夫之勇,安得為義?其罪三也。兄
有此三罪,弟不得不告。”
公沉吟曰:“汝說我有三罪,欲我如何?”遼曰:“今四面皆曹公之兵,兄若不降,則
必死;徒死無益,不若且降曹公;卻打聽劉使君音信,如知何處,即往投之。一者可以保二
夫人,二者不背桃園之約,三者可留有用之身:有此三便,兄宜詳之。”公曰:“兄言三
便,吾有三約。若丞相能從,我即當卸甲;如其不允,吾寧受三罪而死。”遼曰:“丞相寬
洪大量,何所不容。愿聞三事。”公曰:“一者,吾與皇叔設誓,共扶漢室,吾今只降漢
帝,不降曹操;二者,二嫂處請給皇叔俸祿養贍,一應上下人等,皆不許到門;三者,但知
劉皇叔去向,不管千里萬里,便當辭去:三者缺一,斷不肯降。望文遠急急回報。”張遼應
諾,遂上馬,回見曹操,先說降漢不降曹之事。操笑曰:“吾為漢相,漢即吾也。此可從
之。”遼又言:“二夫人欲請皇叔俸給,并上下人等不許到門。”操曰:“吾于皇叔俸內,
更加倍與之。至于嚴禁內外,乃是家法,又何疑焉!”遼又曰:“但知玄德信息,雖遠必
往。”操搖首曰:“然則吾養云長何用?此事卻難從。”遼曰:“豈不聞豫讓眾人國士之論
乎?劉玄德待云長不過恩厚耳。丞相更施厚恩以結其心,何憂云長之不服也?”操曰:“文
遠之言甚當,吾愿從此三事。”張遼再往山上回報關公。關公曰:“雖然如此,暫請丞相退
軍,容我入城見二嫂,告知其事,然后投降。”張遼再回,以此言報曹操。操即傳令,退軍
三十里。荀彧曰:“不可,恐有詐。”操曰:“云長義士,必不失信。”遂引軍退。關公引
兵入下邳,見人民安妥不動,竟到府中。來見二嫂。甘、糜二夫人聽得關公到來,急出迎
之。公拜于階下曰:“使二嫂受驚,某之罪也。”二夫人曰:“皇叔今在何處?”公曰:“
不知去向。”二夫人曰:“二叔今將若何?”公曰:“關某出城死戰,被困土山,張遼勸我
投降,我以三事相約。曹操已皆允從,故特退兵,放我入城。我不曾得嫂嫂主意,未敢擅
便。”二夫人問:“那三事?”關公將上項三事,備述一遍。甘夫人曰:“昨日曹軍入城,
我等皆以為必死;誰想毫發不動,一軍不敢入門。叔叔既已領諾,何必問我二人?只恐日后
曹操不容叔叔去尋皇叔。”公曰:“嫂嫂放心,關某自有主張。”二夫人曰:“叔叔自家裁
處,凡事不必問俺女流。”
關公辭退,遂引數十騎來見曹操。操自出轅門相接。關公下馬入拜,操慌忙答禮。關公
曰:“敗兵之將,深荷不殺之恩。”操曰:“素慕云長忠義,今日幸得相見,足慰平生之
望。”關公曰:“文遠代稟三事,蒙丞相應允,諒不食言。”操曰:“吾言既出,安敢失
信。”關公曰:“關某若知皇叔所在,雖蹈水火、必往從之。此時恐不及拜辭,伏乞見原。
”操曰:“玄德若在,必從公去;但恐亂軍中亡矣。公且寬心,尚容緝聽。”關公拜謝。操
設宴相待。次日班師還許昌。關公收拾車仗,請二嫂上車,親自護車而行。于路安歇館驛,
操欲亂其君臣之禮,使關公與二嫂共處一室。關公乃秉燭立于戶外,自夜達旦,毫無倦色。
操見公如此,愈加敬服。既到許昌,操撥一府與關公居住。關公分一宅為兩院,內門撥老軍
十人把守,關公自居外宅。
操引關公朝見獻帝,帝命為偏將軍。公謝恩歸宅。操次日設大宴,會眾謀臣武士,以客
禮待關公,延之上座;又備綾錦及金銀器皿相送。關公都送與二嫂收貯。關公自到許昌,操
待之甚厚:小宴三日,大宴五日;又送美女十人,使侍關公。關公盡送入內門,令伏侍二
嫂。卻又三日一次于內門外躬身施禮,動問二嫂安否。二夫人回問皇叔之事畢,曰“叔叔自
便”,關公方敢退回。操聞之,又嘆服關公不已。
一日,操見關公所穿綠錦戰袍已舊,即度其身品,取異錦作戰袍一領相贈。關公受之,
穿于衣底,上仍用舊袍罩之。操笑曰:“云長何如此之儉乎?”公曰:“某非儉也。舊袍乃
劉皇叔所賜,某穿之如見兄面,不敢以丞相之新賜而忘兄長之舊賜,故穿于上。”操嘆曰:
“真義士也!”然口雖稱羨,心實不悅。一日,關公在府,忽報:“內院二夫人哭倒于地,
不知為何,請將軍速入。”關公乃整衣跪于內門外,問二嫂為何悲泣。甘夫人曰:“我夜夢
皇叔身陷于土坑之內,覺來與糜夫人論之,想在九泉之下矣!是以相哭。”關公曰:“夢寐
之事,不可憑信,此是嫂嫂想念之故。請勿憂愁。”
正說間,適曹操命使來請關公赴宴。公辭二嫂,往見操。操見公有淚容,問其故。公
曰:“二嫂思兄痛哭,不由某心不悲。”操笑而寬解之,頻以酒相勸。公醉,自綽其髯而言
曰:“生不能報國家,而背其兄,徒為人也!”操問曰:“云長髯有數乎?”公曰:“約數
百根。每秋月約退三五根。冬月多以皂紗囊裹之,恐其斷也。”操以紗錦作囊,與關公護
髯。次日,早朝見帝。帝見關公一紗錦囊垂于胸次,帝問之。關公奏曰:“臣髯頗長,丞相
賜囊貯之。”帝令當殿披拂,過于其腹。帝曰:“真美髯公也!”因此人皆呼為“美髯公”
忽一日,操請關公宴。臨散,送公出府,見公馬瘦,操曰:“公馬因何而瘦?”關公
曰:“賤軀頗重,馬不能載,因此常瘦。”操令左右備一馬來。須臾牽至。那馬身如火炭,
狀甚雄偉。操指曰:“公識此馬否?”公曰:“莫非呂布所騎赤兔馬乎?”操曰:“然也。
”遂并鞍轡送與關公。關公再拜稱謝。操不悅曰:“吾累送美女金帛,公未嘗下拜;今吾贈
馬,乃喜而再拜:何賤人而貴畜耶?”關公曰:“吾知此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長
下落,可一日而見面矣。”操愕然而悔。關公辭去。后人有詩嘆曰:“威傾三國著英豪,一
宅分居義氣高。奸相枉將虛禮待,豈知關羽不降曹。”操問張遼曰:“吾待云長不薄,而彼
常懷去心,何也?”遼曰:“容某探其情。”次日,往見關公。禮畢,遼曰:“我薦兄在丞
相處,不曾落后?”公曰:“深感丞相厚意。只是吾身雖在此,心念皇叔,未嘗去懷。”遼
曰:“兄言差矣,處世不分輕重,非丈夫也。玄德待兄,未必過于丞相,兄何故只懷去志?
”公曰:“吾固知曹公待吾甚厚。奈吾受劉皇叔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終不留此。
要必立效以報曹公,然后去耳。”遼曰:“倘玄德已棄世,公何所歸乎?”公曰:“愿從于
地下。”遼知公終不可留,乃告退,回見曹操,具以實告。操嘆曰:“事主不忘其本,乃天
下之義士也!”荀彧曰:“彼言立功方去,若不教彼立功,未必便去。”操然之。卻說玄德
在袁紹處,旦夕煩惱。紹曰:“玄德何故常憂?”玄德曰:“二弟不知音耗,妻小陷于曹
賊;上不能報國,下不能保家:安得不憂?”紹曰:“吾欲進兵赴許都久矣。方今春暖,正
好興兵。”便商議破曹之策。田豐諫曰:“前操攻徐州,許都空虛,不及此時進兵;今徐州
已破,操兵方銳,未可輕敵。不如以久持之,待其有隙而后可動也。”紹曰:“待我思之。
”因問玄德曰:“田豐勸我固守,何如!”玄德曰:“曹操欺君之賊,明公若不討之,恐失
大義于天下。”紹曰:“玄德之言甚善。”遂欲興兵。田豐又諫。紹怒曰:“汝等弄文輕
武,使我失大義!”田豐頓首曰:“若不聽臣良言,出師不利。”紹大怒,欲斬之。玄德力
勸,乃囚于獄中,沮授見田豐下獄,乃會其宗族,盡散家財,與之訣曰:“吾隨軍而去,勝
則威無不加,敗則一身不保矣!”眾皆下淚送之。
紹遣大將顏良作先鋒,進攻白馬。沮授諫曰:“顏良性狹,雖驍勇,不可獨任。”紹
曰:“吾之上將,非汝等可料。”大軍進發至黎陽,東郡太守劉延告急許昌。曹操急議興兵
抵敵。關公聞知,遂入相府見操曰:“聞丞相起兵,某愿為前部。”操曰:“未敢煩將軍。
早晚有事,當來相請。”關公乃退。
操引兵十五萬,分三隊而行。于路又連接劉延告急文書,操先提五萬軍親臨白馬,靠土
山扎住。遙望山前平川曠野之地,顏良前部精兵十萬,排成陣勢。操駭然,回顧呂布舊將宋
憲曰:“吾聞汝乃呂布部下猛將,今可與顏良一戰。”宋憲領諾,綽槍上馬,直出陣前。顏
良橫刀立馬于門旗下;見宋憲馬至,良大喝一聲,縱馬來迎。戰不三合,手起刀落,斬宋憲
于陣前。曹操大驚曰:“真勇將也!”魏續曰:“殺我同伴,愿去報仇!”操許之。續上馬
持矛,徑出陣前,大罵顏良。良更不打話,交馬一合,照頭一刀,劈魏續于馬下。操曰:“
今誰敢當之?”徐晃應聲而出,與顏良戰二十合,敗歸本陣。諸將栗然。曹操收軍,良亦引
軍退去。
操見連斬二將,心中憂悶。程昱曰:“某舉一人可敵顏良。”操問是誰。昱曰:“非關
公不可。”操曰:“吾恐他立了功便去。”昱曰:“劉備若在,必投袁紹。今若使云長破袁
紹之兵,紹必疑劉備而殺之矣。備既死,云長又安往乎?”操大喜,遂差人去請關公。關公
即入辭二嫂。二嫂曰:“叔今此去,可打聽皇叔消息。”關公領諾而出,提青龍刀,上赤兔
馬,引從者數人,直至白馬來見曹操。操敘說:“顏良連誅二將,勇不可當,特請云長商
議。”關公曰:“容某觀之。”操置酒相待。忽報顏良搦戰。操引關公上土山觀看。操與關
公坐,諸將環立。曹操指山下顏良排的陣勢,旗幟鮮明,槍刀森布,嚴整有威,乃謂關公
曰:“河北人馬,如此雄壯!”關公曰:“以吾觀之,如土雞瓦犬耳!”操又指曰:“麾蓋
之下,繡袍金甲,持刀立馬者,乃顏良也。”關公舉目一望,謂操曰:“吾觀顏良,如插標
賣首耳!”操曰:“未可輕視。”關公起身曰:“某雖不才,愿去萬軍中取其首級,來獻丞
相。”張遼曰:“軍中無戲言,云長不可忽也。”關公奮然上馬,倒提青龍刀,跑下山來,
鳳目圓睜,蠶眉直豎,直沖彼陣。河北軍如波開浪裂,關公徑奔顏良。顏良正在麾蓋下,見
關公沖來,方欲問時,關公赤兔馬快,早已跑到面前;顏良措手不及,被云長手起一刀,刺
于馬下。忽地下馬,割了顏良首級,拴于馬項之下,飛身上馬,提刀出陣,如入無人之境。
河北兵將大驚,不戰自亂。曹軍乘勢攻擊,死者不可勝數;馬匹器械,搶奪極多。關公縱馬
上山,眾將盡皆稱賀。公獻首級于操前。操曰:“將軍真神人也!”關公曰:“某何足道
哉!吾弟張翼德于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耳。”操大驚,回顧左右曰:“今后如
遇張翼德,不可輕敵。”令寫于衣袍襟底以記之。
卻說顏良敗軍奔回,半路迎見袁紹,報說被赤面長須使大刀一勇將,匹馬入陣,斬顏良
而去,因此大敗。紹驚問曰:“此人是誰?”沮授曰:“此必是劉玄德之弟關云長也。”紹
大怒,指玄德曰:“汝弟斬吾愛將,汝必通謀,留爾何用!”喚刀斧手推出玄德斬之。正
是:初見方為座上客,此日幾同階下囚。未知玄德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卻說袁紹欲斬玄德。玄德從容進曰:“明公只聽一面之詞,而絕向日之情耶?備自徐州
失散,二弟云長未知存否;天下同貌者不少,豈赤面長須之人,即為關某也?明公何不察
之?”袁紹是個沒主張的人,聞玄德之言,責沮授曰:“誤聽汝言,險殺好人。”遂仍請玄
德上帳坐,議報顏良之仇。帳下一人應聲而進曰:“顏良與我如兄弟,今被曹賊所殺,我安
得不雪其恨?”玄德視其人,身長八尺,面如獬豸,乃河北名將文丑也。袁紹大喜曰:“非
汝不能報顏良之仇。吾與十萬軍兵,便渡黃河,追殺曹賊!”沮授曰:“不可。今宜留屯延
津,分兵官渡,乃為上策。若輕舉渡河,設或有變,眾皆不能還矣。”紹怒曰:“皆是汝等
遲緩軍心,遷延日月,有妨大事!豈不聞兵貴神速乎?”沮授出,嘆曰:“上盈其志,下務
其功;悠悠黃河,吾其濟乎!”遂托疾不出議事。玄德曰:“備蒙大恩,無可報效,意欲與
文將軍同行:一者報明公之德,二者就探云長的實信。”紹喜,喚文丑與玄德同領前部。文
丑曰:“劉玄德屢敗之將,于軍不利。既主公要他去時,某分三萬軍,教他為后部。”于是
文丑自領七萬軍先行,令玄德引三萬軍隨后。
且說曹操見云長斬了顏良,倍加欽敬,表奏朝廷,封云長為漢壽亭侯,鑄印送關公。忽
報袁紹又使大將文丑渡黃河,已據延津之上。操乃先使人移徙居民于西河,然后自領兵迎
之;傳下將令:以后軍為前軍,以前軍為后軍;糧草先行,軍兵在后。呂虔曰:“糧草在
先,軍兵在后,何意也?”操曰:“糧草在后,多被剽掠,故令在前。”虔曰:“倘遇敵軍
劫去,如之奈何?”操曰:“且待敵軍到時,卻又理會。”虛心疑未決。操令糧食輜重沿河
塹至延津。操在后軍,聽得前軍發喊,急教人看時,報說:“河北大將文丑兵至,我軍皆棄
糧草,四散奔走。后軍又遠,將如之何?”操以鞭指南阜曰:“此可暫避。”人馬急奔土
阜。操令軍士皆解衣卸甲少歇,盡放其馬。文丑軍掩至。眾將曰:“賊至矣!可急收馬匹,
退回白馬!”荀攸急止之曰:“此正可以餌敵,何故反退?”操急以目視荀攸而笑。攸知其
意,不復言。文丑軍既得糧草車仗,又來搶馬。軍士不依隊伍,自相雜亂。曹操卻令軍將一
齊下土阜擊之,文丑軍大亂。曹兵圍裹將來,文丑挺身獨戰,軍士自相踐踏。文丑止遏不
住,只得撥馬回走。操在土阜上指曰:“文丑為河北名將、誰可擒之?”張遼、徐晃飛馬齊
出,大叫:“文丑休走!”文丑回頭見二將趕上,遂按住鐵槍,拈弓搭箭,正射張遼。徐晃
大叫:“賊將休放箭!”張遼低頭急躲,一箭射中頭盔,將簪纓射去。遼奮力再趕,坐下戰
馬,又被文丑一箭射中面頰。那馬跪倒前蹄,張遼落地。文丑回馬復來,徐晃急輪大斧,截
住廝殺。只見文丑后面軍馬齊到,晃料敵不過,撥馬而回。文丑沿河趕來。
忽見十余騎馬,旗號翩翻,一將當頭提刀飛馬而來,乃關云長也,大喝:“賊將休走!
”與文丑交馬,戰不三合,文丑心怯,撥馬繞河而走。關公馬快,趕上文丑,腦后一刀,將
文丑斬下馬來。曹操在土阜上,見關公砍了文丑,大驅人馬掩殺。河北軍大半落水,糧草馬
匹仍被曹操奪回。
云長引數騎東沖西突。正殺之間,劉玄德領三萬軍隨后到。前面哨馬探知,報與玄德
云:“今番又是紅面長髯的斬了文丑。”玄德慌忙驟馬來看,隔河望見一簇人馬,往來如
飛,旗上寫著“漢壽亭侯關云長”七字。玄德暗謝天地曰:“原來吾弟果然在曹操處!”欲
待招呼相見,被曹兵大隊擁來,只得收兵回去。袁紹接應至官渡,下定寨柵。郭圖、審配入
見袁紹,說:“今番又是關某殺了文丑,劉備佯推不知。”袁紹大怒,罵曰:“大耳賊焉敢
如此!”少頃,玄德至,紹令推出斬之。玄德曰:“某有何罪?”紹曰:“你故使汝弟又壞
我一員大將,如何無罪?”玄德曰:“容伸一言而死:曹操素忌備,今知備在明公處,恐備
助公,故特使云長誅殺二將。公知必怒。此借公之手以殺劉備也。愿明公思之。”袁紹曰:
“玄德之言是也。汝等幾使我受害賢之名。”喝退左右,請玄德上帳而坐。玄德謝曰:“荷
明公寬大之恩,無可補報,欲令一心腹人持密書去見云長,使知劉備消息,彼必星夜來到,
輔佐明公,共誅曹操,以報顏良、文丑之仇,若何?”袁紹大喜曰:“吾得云長,勝顏良、
文丑十倍也。”玄德修下書札,未有人送去。紹令退軍武陽,連營數十里,按兵不動。操乃
使夏侯惇領兵守住官渡隘口,自己班師回許都,大宴眾官,賀云長之功。因謂呂虔曰:“昔
日吾以糧草在前者,乃餌敵之計也。惟荀公達知吾心耳。”眾皆嘆服。正飲宴間,忽報:“
汝南有黃巾劉辟、龔都,甚是猖獗。曹洪累戰不利,乞遣兵救之。”云長聞言,進曰:“關
某愿施犬馬之勞,破汝南賊寇。”操曰:“云長建立大功,未曾重酬,豈可復勞征進?”公
曰:“關某久閑,必生疾病。愿再一行。”曹操壯之,點兵五萬,使于禁、樂進為副將,次
日便行。荀彧密謂操曰:“云長常有歸劉之心,倘知消息必去,不可頻令出征。”操曰:“
今次收功,吾不復教臨敵矣。”
且說云長領兵將近汝南,扎住營寨。當夜營外拿了兩個細作人來。云長視之,內中認得
一人,乃孫乾也。關公叱退左右,問乾曰:“公自潰散之后,一向蹤跡不聞,今何為在此
處?”乾曰:“某自逃難,飄泊汝南,幸得劉辟收留。今將軍為何在曹操處?未識甘、糜二
夫人無恙否?”關公因將上項事細說一遍。乾曰:“近聞玄德公在袁紹處,欲往投之,未得
其便。今劉、龔二人歸順袁紹,相助攻曹。天幸得將軍到此,因特令小軍引路,教某為細
作,來報將軍。來日二人當虛敗一陣,公可速引二夫人投袁紹處,與玄德公相見。”關公
曰:“既兄在袁紹處,吾必星夜而往。但恨吾斬紹二將,恐今事變矣。”乾曰:“吾當先往
探彼虛實,再來報將軍。”公曰:“吾見兄長一面,雖萬死不辭。今回許昌,便辭曹操也。
”當夜密送孫乾去了。次日,關公引兵出,龔都披掛出陣。關公曰:“汝等何故背反朝廷?
”都曰:“汝乃背主之人,何反責我?”關公曰:“我何為背主?”都曰:“劉玄德在袁本
初處,汝卻從曹操,何也?”關公更不打話,拍馬舞刀向前。龔都便走,關公趕上。都回身
告關公曰:“故主之恩,不可忘也。公當速進,我讓汝南。”關公會意,驅軍掩殺。劉、龔
二人佯輸詐敗,四散去了。云長奪得州縣,安民已定,班師回許昌。曹操出郭迎接,賞勞軍
士。宴罷,云長回家,參拜二嫂于門外。甘夫人曰:“叔叔西番出軍,可知皇叔音信否?”
公答曰:“未也”。關公退,二夫人于門內痛哭曰:“想皇叔休矣!二叔恐我妹妹煩惱,故
隱而不言。”正哭間,有一隨行老軍,聽得哭聲不絕,于門外告曰:“夫人休哭,主人現在
河北袁紹處。”夫人曰:“汝何由知之?”軍曰:“跟關將軍出征,有人在陣上說來。”夫
人急召云長責之曰:“皇叔未嘗負汝,汝今受曹操之恩,頓忘舊日之義,不以實情告我,何
也?”關公頓首曰:“兄今委實在河北。未敢教嫂嫂知者,恐有泄漏也。事須緩圖,不可欲
速。”甘夫人曰:“叔宜上緊。”公退,尋思去計,坐立不安。
原來于禁探知劉備在河北,報與曹操。操令張遼來探關公意。關公正悶坐,張遼入賀
曰:“聞兄在陣上知玄德音信,特來賀喜。”關公曰:“故主雖在,未得一見,何喜之有!
”遼曰:“兄與玄德交,比弟與兄交何如?”公曰:“我與兄,朋友之交也;我與玄德,是
朋友而兄弟、兄弟而主臣者也:豈可共論乎?”遼曰:“今玄德在河北,兄往從否?”關公
曰:“昔日之言,安肯背之!文遠須為我致意丞相。”張遼將關公之言,回告曹操,操曰:
“吾自有計留之。”
且說關公正尋思間,忽報有故人相訪。及請入,卻不相識。關公問曰:“公何人也?”
答曰:“某乃袁紹部下南陽陳震也。”關公大驚,急退左右,問曰:“先生此來,必有所
為?”震出書一緘,遞與關公。公視之,乃玄德書也。其略云:“備與足下,自桃園締盟,
誓以同死。今何中道相違,割恩斷義?君必欲取功名、圖富貴,愿獻備首級以成全功。書不
盡言,死待來命。”關公看書畢,大哭曰:“某非不欲尋兄,奈不知所在也。安肯圖富貴而
背舊盟乎?”震曰:“玄德望公甚切,公既不背舊盟,宜速往見。”關公曰:“人生天地
間,無終始者,非君子也。吾來時明白,去時不可不明白。吾今作書,煩公先達知兄長,容
某辭卻曹操,奉二嫂來相見。”震曰:“倘曹操不允。為之奈何?”公曰:“吾寧死,豈肯
久留于此!震曰:“公速作回書,免致劉使君懸望。”關公寫書答云:“竊聞義不負心,忠
不顧死。羽自幼讀書,粗知禮義,觀羊角哀、左伯桃之事,未嘗不三嘆而流涕也。前守下
邳。內無積粟,外聽援兵;欲即效死,奈有二嫂之重,未敢斷首捐軀,致負所托;故爾暫且
羈身,冀圖后會。近至汝南,方知兄信;即當面辭曹公,奉二嫂歸。羽但懷異心,神人共
戮。披肝瀝膽,筆楮難窮。瞻拜有期,伏惟照鑒。”陳震得書自回。
關公入內告知二嫂,隨即至相府,拜辭曹操。操知來意,乃懸回避牌于門。關公怏怏而
回,命舊日跟隨人役,收拾車馬,早晚伺候;分付宅中,所有原賜之物,盡皆留下,分毫不
可帶去。次日再往相府辭謝,門首又掛回避牌。關公一連去了數次,皆不得見。乃往張遼家
相探,欲言其事。遼亦托疾不出。關公思曰:“此曹丞相不容我去之意。我去志已決,豈可
復留!”即寫書一封,辭謝曹操。書略曰:“羽少事皇叔,誓同生死;皇天后土,實聞斯
言。前者下邳失守,所請三事,已蒙恩諾。今探知故主現在袁紹軍中,回思昔日之盟,豈容
違背?新恩雖厚,舊義難忘。茲特奉書告辭,伏惟照察。其有余恩未報,愿以俟之異日。”
寫畢封固,差人去相府投遞;一面將累次所受金銀,一一封置庫中,懸漢壽亭侯印于堂上,
請二夫人上車。關公上赤兔馬,手提青龍刀,率領舊日跟隨人役,護送車仗,徑出北門。門
吏擋之。關公怒目橫刀,大喝一聲,門吏皆退避。關公既出門,謂從者曰:“汝等護送車仗
先行,但有追趕者,吾自當之,勿得驚動二位夫人。”從者推車,望官道進發。卻說曹操正
論關公之事未定,左右報關公呈書。操即看畢,大驚曰:“云長去矣!”忽北門守將飛報:
“關公奪門而去,車仗鞍馬二十余人,皆望北行。”又關公宅中人來報說:“關公盡封所賜
金銀等物。美女十人,另居內室。其漢壽亭侯印懸于堂上。丞相所撥人役,皆不帶去,只帶
原跟從人,及隨身行李,出北門去了。”眾皆愕然。一將挺身出曰:“某愿將鐵騎三千,去
生擒關某,獻與丞相!”眾視之,乃將軍蔡陽也。正是:欲離萬丈蛟龍穴,又遇三千狼虎
兵。蔡陽要趕關公,畢竟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卻說曹操部下諸將中,自張遼而外,只有徐晃與云長交厚,其余亦皆敬服;獨蔡陽不服
關公,故今日聞其去,欲往追之。操曰:“不忘故主,來去明白,真丈夫也。汝等皆當效
之。”遂叱退蔡陽,不令去趕。程昱曰:“丞相待關某甚厚,今彼不辭而去,亂言片楮,冒
瀆鈞威,其罪大矣。若縱之使歸袁紹,是與虎添翼也。不若追而殺了,以絕后患。”操曰:
“吾昔已許之,豈可失信!彼各為其主,勿追也。”因謂張遼曰:“云長封金掛印,財賄不
以動其心,爵祿不以移其志,此等人吾深敬之。想他去此不遠,我一發結識他做個人情。汝
可先去請住他,待我與他送行,更以路費征袍贈之,使為后日記念。”張遼領命,單騎先
往。曹操引數十騎隨后而來。
卻說云長所騎赤兔馬,日行千里,本是趕不上;因欲護送車仗,不敢縱馬,按轡徐行。
忽聽背后有人大叫:“云長且慢行!”回頭視之,見張遼拍馬而至。關公教車仗從人,只管
望大路緊行;自己勒住赤兔馬,按定青龍刀,問曰:“文遠莫非欲追我回乎?”遼曰:“非
也。丞相知兄遠行,欲來相送,特先使我請住臺駕,別無他意。”關公曰:“便是丞相鐵騎
來,吾愿決一死戰!”遂立馬于橋上望之。見曹操引數十騎,飛奔前來,背后乃是許褚、徐
晃、于禁、李典之輩。操見關公橫刀立馬于橋上,令諸將勒住馬匹,左右排開。關公見眾人
手中皆無軍器,方始放心。操曰:“云長行何太速?”關公于馬上欠身答曰:“關某前曾稟
過丞相。今故主在河北,不由某不急去。累次造府,不得參見,故拜書告辭,封金掛印,納
還丞相。望丞相勿忘昔日之言。”操曰:“吾欲取信于天下,安肯有負前言。恐將軍途中乏
用,特具路資相送。”一將便從馬上托過黃金一盤。關公曰:“累蒙恩賜,尚有余資。留此
黃金以賞將士。”操曰:“特以少酬大功于萬一,何必推辭?”關公曰:“區區微勞,何足
掛齒。”操笑曰:“云長天下義士,恨吾福薄,不得相留。錦袍一領,略表寸心。”令一將
下馬,雙手捧袍過來。云長恐有他變,不敢下馬,用青龍刀尖挑錦袍披于身上,勒馬回頭稱
謝曰:“蒙丞相賜袍,異日更得相會。”遂下橋望北而去。許褚曰:“此人無禮太甚,何不
擒之?”操曰:“彼一人一騎,吾數十余人,安得不疑?吾言既出,不可追也。”曹操自引
眾將回城,于路嘆想云長不已。
不說曹操自回。且說關公來趕車仗。約行三十里,卻只不見。云長心慌,縱馬四下尋
之。忽見山頭一人,高叫:“關將軍且住!”云長舉目視之,只見一少年,黃巾錦衣,持槍
跨馬,馬項下懸著首級一顆,引百余步卒,飛奔前來。公問曰:“汝何人也?”少年棄槍下
馬,拜伏于地。云長恐是詐,勒馬持刀問曰:“壯士,愿通姓名。”答曰:“吾本襄陽人,
姓廖,名化,字元儉。因世亂流落江湖,聚眾五百余人,劫掠為生。恰才同伴杜遠下山巡
哨,誤將兩夫人劫掠上山。吾問從者,知是大漢劉皇叔夫人,且聞將軍護送在此,吾即欲送
下山來。杜遠出言不遜,被某殺之。今獻頭與將軍請罪。”關公曰:“二夫人何在?”化
曰:“現在山中。”關公教急取下山。不移時,百余人簇擁車仗前來。關公下馬停刀,叉手
于車前問候曰:“二嫂受驚否?”二夫人曰:“若非廖將軍保全,已被杜遠所辱。”關公問
左右曰:“廖化怎生救夫人?”左右曰:“杜遠劫上山去,就要與廖化各分一人為妻。廖化
問起根由,好生拜敬,杜遠不從,已被廖化殺了。”關公聽言,乃拜謝廖化。廖化欲以部下
人送關公。關公尋思此人終是黃巾余黨,未可作伴,乃謝卻之。廖化又拜送金帛,關公亦不
受。廖化拜別,自引人伴投山谷中去了。云長將曹操贈袍事,告知二嫂,催促車仗前行。至
天晚,投一村莊安歇。莊主出迎,須發皆白,問曰:“將軍姓甚名誰?”關公施禮曰:“吾
乃劉玄德之弟關某也。”老人曰:“莫非斬顏良、文丑的關公否?”公曰:“便是。”老人
大喜,便請入莊。關公曰:“車上還有二位夫人。”老人便喚妻女出迎。二夫人至草堂上,
關公叉手立于二夫人之側。老人請公坐,公曰“尊嫂在上,安敢就坐!”老人乃令妻女請二
夫人入內室款待,自于草堂款待關公。關公問老人姓名。老人曰:“吾姓胡,名華。桓帝時
曾為議郎,致仕歸鄉。今有小兒胡班,在榮陽太守王植部下為從事。將軍若從此處經過,某
有一書寄與小兒。”關公允諾。次日早膳畢,請二嫂上車,取了胡華書信,相別而行,取路
投洛陽來。前至一關,名東嶺關。把關將姓孔,名秀,引五百軍兵在嶺上把守。當日關公押
車仗上嶺,軍士報知孔秀,秀出關來迎。關公下馬,與孔秀施禮。秀曰:“將軍何往?”公
曰:“某辭丞相,特往河北尋兄。”秀曰:“河北袁紹,正是丞相對頭。將軍此去,必有丞
相文憑?”公曰:“因行期慌迫,不曾討得。”秀曰:“既無文憑,待我差人稟過丞相,方
可放行。”關公曰:“待去稟時,須誤了我行程。”秀曰:“法度所拘,不得不如此。”關
公曰:“汝不容我過關乎?”秀曰:“汝要過去,留下老小為質。”關公大怒,舉刀就殺孔
秀。秀退入關去,鳴鼓聚軍,披掛上馬,殺下關來,大喝曰:“汝敢過去么!”關公約退車
仗,縱馬提刀,竟不打話,直取孔秀。秀挺槍來迎。兩馬相交,只一合,鋼刀起處,孔秀尸
橫馬下。眾軍便走。關公曰:“軍士休走。吾殺孔秀,不得已也,與汝等無干。借汝眾軍之
口,傳語曹丞相,言孔秀欲害我,我故殺之。”眾軍俱拜于馬前。
關公即請二夫人車仗出關,望洛陽進發。早有軍士報知洛陽太守韓福。韓福急聚眾將商
議。牙將孟坦曰:“既無丞相文憑,即系私行;若不阻擋,必有罪責。”韓福曰:“關公勇
猛,顏良、文丑俱為所殺。今不可力敵,只須設計擒之。”孟坦曰:“吾有一計:先將鹿角
攔定關口,待他到時,小將引兵和他交鋒,佯敗誘他來追,公可用暗箭射之。若關某墜馬,
即擒解許都,必得重賞。”商議停當,人報關公車仗已到。韓福彎弓插箭,引一千人馬,排
列關口,問:“來者何人?”關公馬上欠身言曰:“吾漢壽亭侯關某,敢借過路。”韓福
曰:“有曹丞相文憑否?”關公曰:“事冗不曾討得。”韓福曰:“吾奉承相鈞命,鎮守此
地,專一盤詰往來奸細。若無文憑,即系逃竄。”關公怒曰:“東嶺孔秀,已被吾殺。汝亦
欲尋死耶?”韓福曰:“誰人與我擒之?”孟坦出馬,輪雙刀來取關公。關公約退車仗,拍
馬來迎。孟坦戰不三合,撥回馬便走。關公趕來。孟坦只指望引誘關公,不想關公馬快,早
已趕上,只一刀,砍為兩段。關公勒馬回來,韓福閃在門首,盡力放了一箭,正射中關公左
臂。公用口拔出箭,血流不住,飛馬徑奔韓福,沖散眾軍,韓福急走不迭,關公手起刀落,
帶頭連肩,斬于馬下;殺散眾軍,保護車仗。
關公割帛束住箭傷,于路恐人暗算,不敢久住,連夜投汜水關來。把關將乃并州人氏,
姓卞,名喜,善使流星錘;原是黃巾余黨,后投曹操,撥來守關。當下聞知關公將到,尋思
一計:就關前鎮國寺中,埋伏下刀斧手二百余人,誘關公至寺,約擊盞為號,欲圖相害。安
排已定,出關迎接關公。公見卞喜來迎,便下馬相見。喜曰:“將軍名震天下,誰不敬仰!
今歸皇叔,足見忠義!”關公訴說斬孔秀、韓福之事。卞喜曰:“將軍殺之是也。某見丞
相,代稟衷曲。”關公甚喜,同上馬過了汜水關,到鎮國寺前下馬。眾僧鳴鐘出迎。原來那
鎮國寺乃漢明帝御前香火院,本寺有僧三十余人。內有一僧,卻是關公同鄉人,法名普凈。
當下普凈已知其意,向前與關公問訊,曰:“將軍離蒲東幾年矣?”關公曰:“將及二十年
矣。”普凈曰:“還認得貧僧否?”公曰:“離鄉多年,不能相識。”普凈曰:“貧僧家與
將軍家只隔一條河。”卞喜見普凈敘出鄉里之情,恐有走泄,乃叱之曰:“吾欲請將軍赴
宴,汝僧人何得多言!”關公曰:“不然。鄉人相遇,安得不敘舊情耶?”普凈請關公方丈
待茶。關公曰:“二位夫人在車上,可先獻茶。”普凈教取茶先奉夫人,然后請關公入方
丈。普凈以手舉所佩戒刀,以目視關公。公會意,命左右持刀緊隨。
卞喜請關公于法堂筵席。關公曰:“卞君請關某,是好意,還是歹意?”卞喜未及回
言,關公早望見壁衣中有刀斧手,乃大喝卞喜曰:“吾以汝為好人,安敢如此!”卞喜知事
泄,大叫:“左右下手!”左右方欲動手,皆被關公拔劍砍之。卞喜下堂繞廊而走,關公棄
劍執大刀來趕。卞喜暗取飛錘擲打關公。關公用刀隔開錘,趕將入去,一刀劈卞喜為兩段。
隨即回身來看二嫂,早有軍人圍住,見關公來,四下奔走。關公趕散,謝普凈曰:“若非吾
師,已被此賊害矣。”普凈曰:“貧僧此處難容,收拾衣缽,亦往他處云游也。后會有期,
將軍保重。”關公稱謝,護送車仗,往滎陽進發。滎陽太守王植,卻與韓福是兩親家;聞得
關公殺了韓福,商議欲暗害關公,乃使人守住關口。待關公到時,王植出關,喜笑相迎。關
公訴說尋兄之事。植曰:“將軍于路驅馳,夫人車上勞困,且請入城,館驛中暫歇一宵,來
日登途未遲。”關公見王植意甚殷勤,遂請二嫂入城。館驛中皆鋪陳了當。王植請公赴宴,
公辭不往;植使人送筵席至館驛。關公因于路辛苦,請二嫂晚膳畢,就正房歇定;令從者各
自安歇,飽喂馬匹。關公亦解甲憩息。卻說王植密喚從事胡班聽令曰:“關某背丞相而逃,
又于路殺太守并守關將校,死罪不輕!此人武勇難敵。汝今晚點一千軍圍住館驛,一人一個
火把,待三更時分,一齊放火;不問是誰,盡皆燒死!吾亦自引軍接應。”胡班領命,便點
起軍士,密將干柴引火之物,搬于館驛門首,約時舉事。
胡班尋思:“我久聞關云長之名,不識如何模樣,試往窺之。”乃至驛中,問驛吏曰:
“關將軍在何處?”答曰:“正廳上觀書者是也。”胡班潛至廳前,見關公左手綽髯,于燈
下憑幾看書。班見了,失聲嘆曰:“真天人也!”公問何人,胡班入拜曰:“滎陽太守部下
從事胡班。”關公曰:“莫非許都城外胡華之子否?”班曰:“然也。”公喚從者于行李中
取書付班。班看畢,嘆曰:“險些誤殺忠良!”遂密告曰:“王植心懷不仁,欲害將軍,暗
令人四面圍住館驛,約于三更放火。今某當先去開了城門,將軍急收拾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