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高三求見,艙內的諸人俱是一愣,齊粟娘不耐煩訴她,我沒這閑功夫,讓她好好去侍候府臺大人,犯不著到我眼前來獻殷勤。\看書閣”
蓮香咋了咋舌,笑道:“夫人這會兒說真話兒了,那日樓上時,我都替夫人忍得辛苦。”
齊粟娘頓時笑了出來,“小丫頭片子,倒叫你看出來我在忍了?”
艙內的人都笑了出來,蓮香站起身,一邊在半葉捧過來的銅盆里洗手,一邊笑道:“夫人倒好意思叫我小丫頭片子,夫人只比我大一歲,我們倆都是十月里的,叫你做姐姐,我都不順口呢。”兒亦笑著推牌站起,“夫人說她心里老成的很,足有三十,讓奴婢也叫她姐姐呢……”
齊粟娘哈哈一笑,推牌站起,“得了,我如今面上十八歲,心里已經奔著四十,這船上我最大了……”
蓮香眾女紛紛啐她,齊粟娘嘻笑著站起,洗了手,挽住比兒,“好比兒,給我捶捶腰罷,為了陪連府里姨奶奶和兩位姐姐叉麻雀,我實是在辛苦得不行了……”
眾女頓時七嘴八舌說她,蕊兒笑道:“不知是誰死命拉著奴婢說不能歇,這會兒要不是姨奶奶收手,夫人哪里還肯下桌兒?”
齊粟娘伏在桿上大笑,比兒輕輕替她捶著腰,李四勤抱著烏金黑糯酒壇,拿著兩個小金盅兒走了過來,一坐在她身邊,瞅了她半會,道:“你怎的了?你這平日里可不是這樣說話……”
齊粟娘抓著湘妃泥金白紗團扇兒,伸長手臂,用扇面撩著湖水,帶起一陣陣水波,側頭看著李四勤,笑道:“我怎么了,我當初在關帝廟里時,不就是這樣說話的么?”
李四勤愣愣看著她,過得半晌,裂嘴大笑道:“俺就說你裝樣兒罷,你也不嫌辛苦,犯得著這么委屈自個么?”
齊粟娘冷哼一聲。“得了罷。你是個男人你方能這樣說。你投胎再做個女人。還在這地方。還能這樣說。我倒也佩服你。”
李四勤哈哈大笑。正要說話。船頭侍候地丫頭又走了進來。“夫人。蘇姑娘她非要見您不可……”
齊粟娘低頭看著湖面。頭也不抬。“叫她滾。”
連大河與河大船互視一眼。暗暗咋舌。連震云慢慢喝著酒。盯著她沒有出聲。李四勤全然不在意。只顧著倒酒。塞給她一杯。自己不耐煩用小盅子。抱著酒壇子喝起來。
蓮香看了她一眼。轉頭對那丫頭道:“和蘇姑娘說。夫人正和我說話兒呢。下回再見罷。”蕊兒和桂姐兒互視一眼。\\看書閣不敢出聲。
那丫頭連忙應了。齊粟娘拿著小酒盅兒。抬起頭笑道:“你也忒替我操心了。怕我得罪了她。府臺大人休了我?”
蓮香笑道:“我怕你把她欺負哭了,今兒晚上咱們玩不盡興。”
艙里之人聽得蓮香這般說話,俱都笑了出來,正嘻笑間,忽聽得船頭媳婦丫頭們一陣亂,“蘇姑娘,蘇姑娘,府臺夫人說不見-”
只聽得幾聲痛呼,船頭兩個家人被推翻在地。一個眉目如畫,身材纖長的女子急步走了進來,她環視艙內,面上全無一絲懼色。
連震云頓時皺眉,連大河一擊掌,艙口閃出四個腰扎紅巾的壯漢,瞪著蘇高三。蘇高三似無所覺,看向齊粟娘,微施一禮,“夫人,奴失禮,還請夫人撥冗下見。”
齊粟娘坐在欄邊,一邊輕輕搖著白紗扇兒,一邊打量蘇高三。她一身福紫綢斜襟祅兒,月色絲裙子,頭上一根燒金鑲珠的長簪子斜斜插住,一尺二寸長的廣袖用赤金臂環兒束住,極是利索,一雙美目正直直地看著她。
齊粟娘以扇掩面,輕笑道:“蘇姑娘果真倔得很。”轉頭向連震云笑道:“蘇姑娘怕是有話對我說,大當家還請行個方便,妾身謝過了。”震云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見她眼神兒轉了過來,微微一笑,“夫人客氣。”連大河擊了擊掌,四個壯漢便又退了出去。
蓮香看著情形,微一示意,半葉、籽定上前將艙頭、兩邊欄地湘簾、白紗全都放了下來,隔絕了耳目。連大船、連大船站在后艙門前,一動不動。
滿艙的人都看著蘇高三,蘇高三慢慢道,“奴--”
齊粟娘笑了起來,揮了揮扇子,“得了,不用奴啊,妾身的了,我聽著著急。蘇姑娘有什么話就直說罷。”
蘇高三一愣,打量齊粟娘兩眼,接口便道:“高三來此,不過是想問夫人一句,是夫人讓府臺大人贖我出來,抬我進門的么?”
齊粟娘翻了一個白眼兒,“我又沒瘋,我嫌家里大了沒人住么?”
蓮香哧一聲笑了出來,走到齊粟娘身邊,悄聲道:“你少欺負人罷,以后還要過日子呢。”齊粟娘亦是悄聲笑道:“你只管看著,還不定誰欺負誰呢。”
蘇高三臉上漲紅,“夫人既是不愿府臺大人抬我進府,那日又何必給高三體面。倒讓府臺大人以為夫人寬宏,要贖高三出樓?”
齊粟娘慢慢搖著扇子,“蘇姑娘,你這話倒奇怪了,我們家府臺大人年輕有為,人品俊雅,文武雙全、詩畫雙絕,家資亦是不薄,不說配得上王母娘娘,配蘇姑娘你也是綽綽有余了。
我怎么聽著蘇姑娘這話兒,我們家府臺大人倒不是在納妾,卻是在強占民女?蘇姑娘到我這兒來喊冤?”
桂姐兒咯咯笑了出來,一坐在欄邊,抓了一把五香瓜子,一邊磕著一邊看好戲。
一聲,“府臺夫人好利的嘴,我今兒既敢來這舫上,些,我知曉府臺大人清風雅量,卻不知夫人竟是能賢德容人。既是夫人看中了高三,還請夫人告知一二。”
蕊兒愕然看著蘇高三,和蓮香互換了一個眼色,知曉蘇高三顯是個不怕露真情真心的人,她這會兒來這船上,竟是忍不過一口氣,要和堂堂四品府臺夫人當面說清,難怪在揚州城里得罪的爺們不少,便是上任的揚州府臺也吃過她甩地臉子。若不是那些名士皆與她交游,只怕她生得再美,也得被人給整治了。只是若換個平常姿色無半點才華的女子,怕是那些名士也懶得理會。
齊粟娘亦是冷笑一聲,“蘇姑娘這話錯得沒譜,我家府臺大人是贖你出樓子,贖你出來你就是我們家的丫頭,老爺要收你進房,還輪得到你說愿意不愿意?蘇姑娘是個美人兒沒錯,可惜出身差了些,眼睛只能長到頭頂上,還長不到天上去!”一揮扇子,阻止了蘇高三開口,“至于我愿意不愿意,更不需問,自古道夫為妻綱,我們家爺說什么,那就是什么,別說她要納你為妾,他就是要休了我,娶你做正室,我也只能逆來順受,這才是為婦地德性,蘇姑娘要進陳家的門,這些為什么之類地話,以后就不要再提起。”
蘇高三雙眉一豎,待要再說,齊粟娘搖頭道:“行了,蘇姑娘,我是看在許娘子和麗兒的份上才容你上船說話,我們之間多說無益。你請回,等著中秋后進府里便是。”
蘇高三連連冷笑,“不說許媽媽倒也好,若是說起許媽媽-”看著齊粟娘,“夫人如今的名聲,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只是我也不是傻子。你心機險惡,表里不一,面上偽善賢良,內里卻心狠手辣,半點不肯容人。你在清河用些下作手段差點兒逼死了許媽媽,現在又想把我弄進府里整治,全了你地賢名,又要了我的命,沒這么便宜的事兒!今兒把話說明白了!也叫揚州城地人知道你當初做過地事兒!”
齊粟娘驀然站起,瞪向蘇高三,“你說什么?”
蘇高三回瞪于她,大聲道:“我說你別想像當初差點逼死許媽媽一樣把我也弄-”她話還未說話,只覺眼前一晃,一個金晃晃的酒盅迎面飛來,她心中一驚,匆忙側頭,那酒盅從她額頭邊擦過,“咂當”一聲砸在艙板上,又重重一聲落在地上,滾個不停。
滿艙的人都驚了一跳,李四勤抱著酒壇子,抬頭看了看臉色鐵青的齊粟娘,又低頭自顧自去喝酒。
齊粟娘慢慢緩了臉色,輕輕笑著,揮扇阻止了滿臉驚色,要開口說話地蓮香,向蘇高三走了過去,到得蘇高三面前三步處,停了下來,兩人久久對視,滿艙里悄無人聲。
齊粟娘慢慢繞著蘇高三打圈子,玉色縐紗絹羊皮金邊裙子拖在艙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如樹葉在風中交相摩擦,在寂靜地大艙中冷冷地回響。她手中白紗團扇兒隔著空氣掃過蘇高三纖長細致地左手,“蘇姑娘……你信不信,便是你力能拉弓,箭不虛發……我現時兒弄花了你這張臉,廢了你這雙手,也花不了我多少力氣……”
蘇高三冷冷一笑,緊緊抿著嘴,不出聲。
湖面漸漸起了風,垂得低低地湘簾輕輕拍打著欄,發出時起時伏的碎聲,玉色縐紗絹羊皮金邊裙子下地白綃羅鞋,走在艙板上沒有一絲兒聲音,蘇高三身后響起輕輕地笑聲,“……蘇姑娘……你信不信……我若是當著府臺大人地面兒把你推下湖去……我說不能救,府臺大人也不會救……”
蘇高三唇上半點血色也無,卻仍是一聲不吭。
白紗團扇兒在纖指間慢慢轉動,手指上的透粉指甲有意無意劃在紗面上,一絲又一絲刮聲,在艙里搔心地響著,“蘇姑娘……你信不信……我若是今兒在這船上要了你的命……府臺大人也會替我收拾殘局……寧可姑娘你冤死了,也不會讓人發現是我動的手……”
蘇高三的臉慢慢白了,眼睛卻越發睜大,狠狠瞪著走到她身側地齊粟娘。
齊粟娘輕輕笑著,終是走回欄邊慢慢坐下,接過李四勤重新遞來的滿滿地金盅兒,側頭看著蘇高三,“見好就收吧,蘇姑娘,別逼我動手,我第一回失了手,第二回可就會失手了,要不是看在府臺大人的先……”
“別以為我稀罕!”蘇高三雙眉倒豎,怒道:“別以為我稀罕做府臺大人地妾!我知道府臺大人和你好著呢!他要和我好,自然不會和你好!他要和你好,自然不會和我好!他要兩邊兒都好,那他就是和誰都不好!別以為我稀罕做府臺大人的妾!”
滿艙地人俱是聽呆,齊粟娘掩面直笑,上上下下把蘇高三又細細看了一回,“行了,蘇姑娘,稀罕不稀罕的你說了也不算,我說了也不算。我這兒給你賠個不是,你息了怒,趕緊回船上侍候府臺大人去罷,我們倆也就到此為止了。”說罷,放下酒盅,果真站起福了一福,笑著道:“枝兒,把簾子打開,送蘇姑娘出去罷。”
蘇高三見得齊粟娘前倨后恭,便也有些不知所措,看了她半會,慢慢轉身兒出了艙。她方下了河房小船,便見得小連坐著府衙護船,靠上了畫舫,隱約聽得,“奶奶,爺說他那邊快散了,也請奶奶早些家去。
“你和他說,蘇姑娘馬上就回船上去了,讓他慢慢吃,我這兒正陪連府里姨奶奶叉麻雀牌,不到天亮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