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娘在府衙后宅廚房里做著燒豬頭,燙著金華酒,那內的書房里,連震云與李四勤對坐在書桌邊閑話說笑。[看書閣
桌上擺了六個下酒勸碟,一旁連大船持著酒壺給他們倒酒。
“大當家,比兒偷在高郵南城紗衣巷尋了一處小院子,下了訂錢。又到夫人老家里把齊家的屋子整理干凈,買了全套的家私用具。”連大河疑惑道:“派去跟著比兒的人沒查出她到底想干什么。但小的估計和京城里沒什么干系,怕還是夫人的私事兒。”
連震云持著菊花小金鐘,喝了一口紹興燒酒,揚眉道:“比兒已經上船回揚州了?”
“是,怕是中秋前就能趕回揚州。”連大河頓了頓,道,“小的讓半葉去探了探口風,夫人身邊的丫頭枝兒卻說比兒是去親戚家住幾天。小的估摸著,除了夫人和枝兒外,那邊府里沒人知道比兒是去了高郵。”
“你的意思是,府臺大人也不知道?”連震云握住酒杯的手一頓,側頭看他。
連大河小心答道:“確是如此。”他仔細看了看連震云的臉色,才又緩緩道:“小的猜,那日的程家飲宴上必是出了事,那府里跟著出去的兩個丫頭,比兒和枝兒都被派了差使,夫人特意瞞過了府臺大人。”
一旁,連大船給李四勤倒了一杯酒,低聲道:“小的問了籽定,當日賭箭時,汪夫人原是和府臺夫人商量好了,要整治蘇高三。蘇高三射第一箭時,夫人就起了身,各府里的奶奶們都以為夫人的意思是……。沒料到夫人下樓不到半會,又上來了。夫人這上來后就改了主意,不但勸住了汪夫人,還特意開口,讓各府里奶奶給足了蘇高三體面。——這樣一來,府臺大人也就能順理成章把蘇高三抬進府里……”
李四勤聽得糊涂,皺眉道:“你小子繞來繞去,到底是想說什么?”說著又看向連震云,奇道:“不是說和京城里沒干系么,咱們還問什么?——俺就想知道她為什么會不在揚州呆足三年。”
連震云微微一笑,道:“你不用著急,咱們得一處處弄清了,這事兒才會真明白。”他抬眼看向連大船,淡淡道:“府臺大人已經放了話,中秋后贖蘇高三出來。那些名士們原就喜歡捧著她,這會兒,想必他們更是和府臺大人緊上了。——你有話便就直說罷,這些婦人技倆,也不是什么大事。”
連大船微側著臉偷眼看了看連大河。見他微微點頭。暗暗吸了口氣。壯著膽子道:“小地猜測。夫人一向是愛惜名聲地。斷不會擺個不賢地名聲給外人看。\\看書閣她這半路上改了主意。不過……不過是想等蘇高三進了府。再……吧……”
“你地意思是。她打算等蘇高三進府了。再把她趕到高郵去?”李四勤甩手放下酒杯。一翻眼睛。搖頭道:“不對。她說她自個兒不會長在揚州。那屋子必不是用來整治妾室地。——是她自己要用地。”
連大船聞言猶豫一會。到底還是繼續道:“如果夫人是打算自個兒用。小地覺著。除非夫人……這個……除非她……”
李四勤猛拍桌子。破口罵道:“你小子!明知道俺急得不行。還非要結巴!還不快點說!!!”
連大船忙躬身苦笑道:“二當家。小地是自己也覺著不可能了。——怕說出來二當家踹小地……”
連震云揮揮手。懶懶倚在椅上。一邊喝酒一邊笑道:“說罷。府臺大人要納妾。這是個喜事兒。咱們就當說說閑話。你別讓二爺著急了。”
連大船看著連震云心情極好,暗暗放了心,陪笑道:“小的是說……除非夫人……嗯,夫人不要府臺大人了,她自個兒回高郵過日子,把‘府臺夫人’的風光全讓給蘇高三……”
李四勤哈哈大笑,敲案道:“不可能,她才沒這么傻呢!哼,陳大人今日能成府臺,里頭可是填了她兩條命!——陳大人也不可能休了她。俺倒覺著等蘇高三生了兒子,她下狠手整治她比較可能——那姓崔不就是這么教她的么?”
連大河看著連震云臉色極好,便也湊趣笑道:“就憑夫人在清河整治許寡婦的手段,蘇高三想是翻不出夫人地手掌心的,這陣兒夫人的賢名在揚州城里可是頭一份了。”
李四勤一搖頭道:“你說這女人,怎么都愛頂著個賢名裝樣子呢?說到底,俺還是看她當年在關帝廟里的潑辣樣覺著順眼些……”
院里,媳婦丫頭們打著紅燈籠,引著蓮香、蕊兒、桂姐兒從書房外匆匆而過。
蓮香聽著書房里傳出的陣陣笑聲,不由緩了腳步,聽得只言片語,皺了皺眉,暗自想道:“就算是二爺,平日里再近便,千好萬好,怕也摸不著夫人的心……”她暗嘆了口氣,轉頭看向蕊兒和桂姐兒,道:“吩咐下頭的人準備畫舫和拜月的祭品,下貼子給夫人,請她中秋游湖賞月。”
府衙后宅早已掌燈,齊粟娘讓理兒、枝兒撤下燒豬頭的殘菜,自己扶著喝醉的陳演回房睡覺,麻利地替陳演洗臉洗腳,脫了衣裳,蓋好被子。
輕輕放下帳幔,她持著燭臺走出內室,來到陳演的書房,研墨持筆,隨意翻開陳演親筆所寫的文書,借著昏暗的火光,模仿他的筆跡,匆匆寫就:
“立休書人陳演,寄籍揚州府高郵人。
依父母之命憑媒聘定齊氏為妻,豈期過門后時近五年該婦仍不得生養,正合七出無子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還本宗,聽憑改嫁,無有異言,休書是實。
康熙四十六年八月十三
私章、指印為證。
齊粟娘輕輕吹干墨汁,從懷中取出陳演的私章蓋好。取了印泥、休書,持著燭臺,走出書房,回到內室。
妝臺上的燭光照不到床上,齊粟娘卻自然地尋到了陳演的胳膊,他的左臂向外伸直,右臂繞過胸前放在左內側。左臂是用來抱著她地肩膀,右臂是用來抱著她地腰身。五年的夫妻恩愛,情深意重,因著一個“非是普通女子”,“不光為錢”、“幾分真心”的私妓,一掃而空。
“五年一覺揚州夢……”齊粟娘輕輕笑著,坐在床邊,撫著陳演熟睡地臉,“陳大哥,當初我被人牙子帶到南邊來,原就是要賣到揚州城的鹽商宅子里做丫頭地呢……”
“那一年大水,我在江寧城若是和比兒一樣賣了身,說不定也會被賣到揚州城……”
“你說,我是做現在的我好,還是做比兒好?若是我當年不逃,就不會被你娘救下,也不會拜了義父義母,這樣,我不會嫁給你,也不會有哥哥。或者……我若是不逃,這個身子長大后有了些姿色,會不會被賣進揚州城地私窠子,成了爺們爭臉面的玩意兒……到底如何……又有誰知道呢……”
齊粟娘微帶悵然地聲音在房間里靜靜回響。
“陳大哥,我對這個地方其實沒有什么指望,能一個人安生過日子就是上天還開眼看了我……我當初遇上你時,只想慢慢陪著你,幫著你,等到孝期滿了,我再尋個法子離開,也算是我報了你娘地救命之恩……”
“我原打算尋些銀錢,買幾畝地,一個人關門閉戶過日子……真沒想到我們能結為夫妻,還能一起過了五年地日子。很長了……老天已算是厚待我了。五年,我也該醒了……”
“陳大哥,這五年,你沒有錯待我半點。你是個好人,我一點兒也不怪你。怪只怪我不該來這個地方。或是……或是我為你生了一兒半女。我也許……也許也會鬧一場罷……”
“……小崔哥說孤身女子過日子艱難。不過你盡管放心,這回還有比兒、枝兒陪著我一起。”
“你……我愿你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眼見得燭淚將干,天色將明,她將陳演的右手拇指按上印泥,低頭再看了陳演一眼,便拉著他的手,在休書上重重按下了指印……
轉眼中秋節至,陳演一大早起身,穿了一衣暗紅湖綢制成的新長袍,吃著齊粟娘新做的胭脂月餅,喝著粳米粥兒,笑道:“好在連府里請你去游瘦西湖賞中秋月,你不會一個人呆在家里,否則我可不敢應了那些名士的中秋詩宴。”
齊粟娘微微一笑,轉頭對比兒道:“把爺的那件月白絲斗篷尋出來,讓小連帶上,湖上風大,免得半夜回來吹了風。”
比兒應了一聲,陳演叫住她“把奶奶的那件沉香色綢子披風也尋出來,和她的衣裳正配,出門時帶上罷。”比兒低低應了,轉身去了。
陳演看著屋里沒人,低聲笑道:“你可早些回,別被蓮香她們拉著叉麻雀牌叉到天亮,回來嚷著腰背酸,我們都有多久沒有親近了……”
齊粟娘啐了他一口,似笑非笑道:“那些士子名家喝酒,免不了要叫幾個姐兒唱曲,你也少喝些罷,多少也要認得是她,不是我……”
陳演正被胭脂月餅噎住,連喝了幾口水,方笑道:“你大可放心,我在外頭地規矩,瞧不清眼前的女人是誰了,就再不敢喝,開始裝醉……”
齊粟娘頓了一頓,若有若無瞧了他一眼,又回了頭,只瞧自己手指,淡淡笑道:“想來你眼前的女人也是不少……”
“我沒有,”陳演撂下茶盞,笑道,“我平常只叫蘇姑娘的……”
……一路吐血將150更送上。
抹一把眼淚擦擦血,埋頭碼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