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鄉路漫長
寶然爸宣布紅梅的父母就要回來新疆的時候。紅梅正好放暑假,剛剛同一幫同學依依不舍鄭重其事地道別,盡管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將升入同一所高中繼續同學,可現在就流行這個不是。紅梅當時沒什么特別的反應,跟寶然兄妹一樣好奇而又平靜地聽完了這個消息,接過了父母的來信,同寶然爸媽告辭回屋,關上門后坐在小床上發了一會兒呆。
寶然有些擔心,靠過去碰碰她:“姐姐?”
紅梅回過神,沖寶然笑笑,摸摸她的腦袋:“姐姐沒事兒!”
起身打開書柜底下專屬于她的一個儲物柜,從里面拿出一只用廢舊藍圖紙精細裱糊的大紙盒,上面滿滿的,還有寶然專門給她畫上的枝繁葉茂,梅花朵朵。紅梅打開盒蓋,里面整整齊齊擺著兩年來上海父母親的來信,除了最初的兩張被寶然爸原樣退回的匯款單,其他的都在這里。哦不對,寶然爸至少瞞下了這幾個月來同周叔叔往來接洽的信件,不然紅梅也不會給他蒙在鼓里嚇得上了當。
紅梅將最新的這封信仔細地放了進去,似乎是輕輕舒了口氣。把盒子原樣兒收好。回頭看見寶然盯著她瞧,不由又笑了笑:“沒事兒的寶然,信上說你叔叔阿姨要到十月份才過來呢,姐姐一時半會兒走不了,還陪著你!”
那你終歸還是要走的。
寶然正在痛苦地推理中。有些事情還是原樣兒,有些事情又大大地改變了。今世托爸爸的福,家里住房條件改善了許多,媽媽心情好,家務輕松,經常地加班,收入幾乎與爸爸持平,貼補下來總算是過了兩年舒心日子。雖說心里早有準備,周叔叔一家總是會回來的,可沒想到爸爸能干了,……又給提前了兩年,這可不在寶然幸福小生活的計劃之內。
原想著,這回破壞了紅梅偷偷去考中專的計劃,用不著跟前世一樣費心巴力阻著她去那家破學校住宿了,誰承想又來了這么一出!這到底是算變好了呢還是變壞了?寶然那邏輯思維一向糊涂的腦袋瓜這么來來回回轉了兩圈兒,糾成了一團兒。
紅梅捏捏她的臉蛋兒,“別想啦!那些都是大人的事兒,用不著寶然操心!來,寶然來看,姐姐今天買到布了,今晚上看姐姐把它裁好,明天就把襯衣做出來,順便把寶然的衣服和裙子也做出來。好不好?”
紅梅拿出一塊白色帶淡淡的粉色點點的泡泡紗,又拿出了一本去年的《大眾電影》,封面是女演員龔雪的一副劇照,當時紅梅和她班里的一幫同學就對上面那件白色的襯衣大為折服:別致的系飄帶領,束口的燈籠袖,無不吸引著年輕愛美的小姑娘們。
紅梅從不愿跟寶然爸媽額外開口,還是寶然在媽媽準備給幾個大孩子添夏季衣裳的時候,假裝抱怨,說瞧不上媽老眼光,才提醒著媽媽將布料的選擇權下放到了紅梅的手上。紅梅攥著錢左算右算,跑了好久才挑出這塊布頭上的便宜料子,正夠姐妹兩個一人一件。
雜志里面,還夾著幾張紙樣,這是紅梅班里已經做成了這件衣服的同學友情提供的,紅梅已經給寶然改過了幾件衣裳,有了這個紙樣,完全可以自己裁剪縫制出新衣服來,這樣又省下了裁縫的費用,剛好補上了布料錢。
姐妹倆撥著自己的小算盤:再拆了紅梅一條嫌短小的裙子,給寶然改出一條背帶裙,這樣等開了學。紅梅可以穿著新襯衣踏入高中,寶然也算是有一身新衣踏進學校了。
是的,我們的女主寶然同學,終于終于……,呃,我看看,一百零九章了,終于可以上學啦。
出于對新衣服和新生活的期盼,當然也是因為實在想不清楚了,寶然放棄了糾結,趴在小桌子邊,專心投入到紅梅的粉描裁剪事業中去,不停地說:“這個領子,我的領子要圓的!”“那個,裙子前面,胸口上加一個兜兒,方的就行,要大,要大大的!”
“行,知道啦!”
兄妹幾個旁敲側擊,外帶偷信聽墻角,大概弄明白了原委。
紅梅出走后,唐阿姨哥哥嫂子也不知是出于內疚補償,還是實在給磨得沒辦法了,一年前終于同意給唐阿姨母女兩個落了戶,周叔叔那邊他們是再不肯管的了。盡管如此,落戶后又排隊等了半年,才算是在里弄生產組掛了個號,正式的工作還是遙遙無期。加上唐阿姨三日一吵五日一鬧要把大女兒弄回去。她嫂子終于沒了耐心,再不肯給她們母女借住下去,最后干脆攤開來講:要不然搬出去自己租房住,行李都給打好;要不然跟周叔叔離婚,她給介紹個有房子的。
唐阿姨大怒,跳起來罵她嫂子扯皮條,跟著結結實實動手干了一場,據說連街道都驚動了。
周叔叔那時也正在煩惱,家里大姐好不容易有人給介紹了一個老成實在的,沒什么拖累,愿意照顧寡婦孤兒,唯一的條件就是上女方門,因為那男人自己家里也是緊巴巴沒地兒可擠的。這是大姐最后的機會了,周叔叔大姐一改以往的兇悍,幾乎給弟弟跪下,希望他看在姐弟一場,看在兩個可憐的小外甥的份兒上,讓她一步。
聽說了唐嫣的事兒,看看大姐和自家兒子,周叔叔再也熬不住,加上這幾年上海市同兵團也在不停地做著工作協商動員知青返疆,于是同寶然爸幾封信件往來,找好了位置。異常利索地做出了重返新疆的決定。
這個決定,當時周叔叔是瞞了唐阿姨做的,有點兒破釜沉舟的意思。后來聽他同寶然爸私下里說起,那時他自己也捏著一把汗,沒辦法,再呆下去這個家估計也得散了,只能賭一把。
唐阿姨沒讓他擔心多久,聽到消息后先是把周叔叔臭罵一頓,然后又把周家大姐,自家哥嫂,上海市府。新疆兵團無一遺漏地挨個兒臭罵一遍,回頭取了自己同紅玉的戶口出來,接著罵周叔叔:“你們想丟了我們娘兩個不管了嗎?”
一家人包袱款款再次離開家鄉,這一次,也許是永別。
所以后來漫長的日子里,盡管唐阿姨依舊不停地抱怨,依舊地尖酸刻薄,依舊地偏心無比,寶然卻從不覺得她面目可憎,也從未見紅梅流露過對媽不滿。
這個暑假,紅梅跟寶然越發地形影不離,有時候寶然會想是不是有些太過了?又不是以后都見不著面了,爸爸說過,廠里預備分給周家的宿舍,離自己家也不過是三排房子,不到二百米,抬腿就到的事兒,至于嘛?
至于。就算離得再近,以后晚上也不再有紅梅陪著入睡了,她總是不厭其煩附和著寶然古里古怪的嘮嘮叨叨,直到她沉沉入睡,才悄悄爬回自己的上鋪。半夜囈語夢醒,也不會再有紅梅輕言軟語的詢問,只能自己午夜夢回了。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寶然想。
快開學了,矯情的寶然念念不忘前世里自己的第一只文具盒,尤其是那上面一只踩繡球的小獅子。爸爸媽媽是鐵定沒空兒跟她窮耗,寶晨出去找了兩圈以后再不肯動,恨恨地說小丫頭也不知又做了什么白日夢了就拖著大家給她跑腿兒,信她的話簡直是腦袋轉筋兒了。
最后只有紅梅耐心帶著寶然四處轉悠,希望能從哪個犄角旮旯里翻出那只傳說中的獅子筆盒。
好在石城市雖小,卻有個最大的好處:盡管是夏日炎炎,街道兩旁卻是濃蔭密布,畢竟綠化率是全國數得上尖兒的,出門市內逛逛基本上曬不到太陽。兩人在樹蔭下慢悠悠一個挨一個的店子進,管它是國營商店還是私人雜鋪,一個都不放過。
轉著轉著。已經到了石城市西北角的老街。這里店鋪林立,人流頗盛。其實這條街多是賣些土產雜貨,但姐妹倆本著無一遺漏的原則,還是挨個兒地看下去,細細地品評。筆盒倒在其次了,這兩個現在已經逛出了癮頭,純逛而逛了。小姑娘過來的,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兒。
寶然在這里看到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蒜臼子,石磨盤,銅壺,鐵罐,錫桶,長長的煙嘴兒,細細的竹竿兒,成堆的高粱桿掃帚,當然還少不了新疆隨處可見的瓜果蜜餞。在這里可以找到老舊得說不出年頭的古老掛毯,還能翻出最大的國營商店也找不出的最新式塑料印花雨衣。
紅梅這時候手里正拿起一雙天藍色起雪花點兒的漂亮雨鞋,還叫寶然過去看:“寶然寶然!來看這雙鞋子!你穿起來肯定漂亮!可惜不能便宜了!”
寶然暗笑,就算再便宜,媽媽也不會同意買。這種最小的孩子偶爾穿穿就算的小鞋子,這年頭沒幾個媽媽舍得去專門花錢。
雜貨攤旁邊是一個小小的干果鋪子,門口有個人,身材頎長,背影矯健,正跟里面的人說著什么,聽見了紅梅的叫聲,轉過頭來,先看一眼紅梅,再仔細打量著寶然,接著就笑盈盈地看著她,并不說話。
寶然白眼,尋思我認不出來你了是吧?雖然這比較的符合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