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鄉路漫長
寶然家的電視在廠里造成了短暫的轟動。那時候一般只有各單位活動室能有一臺大電視。以供廣大勞動人民近距離聆聽和瞻仰領袖們的音容笑貌,順便縱觀國際國內形勢,在百忙之余可以暢所欲言,憂國憂民一番。
但畢竟只有一間活動室,雖然寬大,到底容量有限。最重要的是,勞動人民的思想覺悟并不總是那么高,偶爾也會有懶怠松懈的時候。比方說省電視臺正在重播中央指示,已經指示過一遍的中央臺卻正在放《蹉跎歲月》,而已經被指示過一遍了的工人階級,難免想要做酸假文地回味一下別人的青春,可電視頻道的掌控權又總是在思想境界較高的政工干部手里,兩廂對比之下,能有一個不那么嚴肅的地方看看電視,就算是擠點兒也在所不惜了。
昨天還好,可能是消息還沒傳開的緣故,只有寶然一家人加上幾乎把腦袋埋進電視里去的老虎三兄弟。今天,剛吃過晚飯,左鄰右舍便都捧著水杯拎著小板凳過來串門兒了。
寶然記得上輩子爸爸就是個好為天下先的主兒,也是省吃儉用早早買了電視得意洋洋地款待著蜂擁而來的工友們。這回比那時還要早上兩年,盛況更甚。可爸爸卻沒時間欣賞了。想要有所成就,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爸爸又加班去了。
媽媽招待著擠擠簇簇的來客,雖然也是笑意滿盈,等到電視節目終于開播的時候,還是悄悄地長松了一口氣。她喜歡跟同齡的婆娘媳婦們家長里短地聊天,卻沒那個本事安然享受大家的浮夸艷羨,本質上,她只是個眼界窄小拘謹安分的居家小婦人。
甚至在經受過兩天熱情來客的洗禮,尤其是得知了電視的價格之后,心疼地跟爸爸嘀咕:“幾百塊錢啊!買這么個黑匣子!不能吃不能穿,就是看看景兒找找樂兒,還不如買臺縫紉機呢!”寶然深有同感地在旁邊支持媽媽,連連點頭。
寶然爸深知媳婦秉性,并不廢話跟她爭論文化生活的重要性,只是說:“這是阿新阿蕓兩口子送的,難道要我說,‘別送這個,要送就送臺縫紉機吧’?”
寶然媽給調侃得羞愧了:“我也沒那個意思……”
“呵呵,知道你沒那意思!”寶然爸向媳婦保證:“明年吧,咱爭取明年買上縫紉機!”
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幸好這股電視的熱潮持續時間不長,因為很快到了月底,天冷上凍,屋子里開始生火,出出進進的不是那么方便了。大伙新鮮勁兒一過,也覺出整天出入別人家的不方便了。開始慢慢散去。至于有多少人被刺激得從此奮發向上奔電視,就不得而知了。
始終堅守在電視前的,自然還是寶晨寶輝以及三只老虎。
這一天,孫家三兄弟又是守完了電視天黑透了才準備往家趕,被加班回來的寶然爸攔住了:“你們幾個,家里明天沒事兒吧?”
齊齊搖頭,大虎解釋:“我媽說了,如果江叔叔找我們有事,我們家就什么事兒也沒有!”
寶然爸聽著他的繞口令笑了,“沒事兒就好,上午早點兒過來,幫叔叔干活兒!”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廠子里分冬儲大白菜。
這時候北方冬天的菜大體上只有三樣兒:白菜,蘿卜,洋芋。其中大白菜是重頭戲,因為要搬,要存,還要不時地拿出來曬,關系到一冬的民生,馬虎不得。
分菜的地點在廠供銷社后面的煤站里,煤站一頭是供銷社自帶的辦公室儲藏室。后面就是一人高的圍墻圈起的足球場大小的一個院子,這時候兩邊終年上鎖的大門齊齊大開,里面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堆滿了小山一般的白菜垛子。為了提高效率,院子分兩個角上了兩臺大秤,又分別擺了辦公桌,家家戶戶按花名冊上的人頭簽字領菜。
大白菜一分就是幾百斤,擱誰那兒都是全家上陣。因為往家里運菜的小推車都是借公家的,后面還有多少人等著要用,輪到誰家了都是格外的緊張忙碌。紅梅帶著寶輝少虎在這邊看菜裝車,寶然也跟在旁邊打轉兒。寶晨二虎在家里等著卸車,爸爸媽媽卯足了勁兒一個拉一個推,大虎跟在車邊扶著跑。雖說不算太遠,連拉帶搬幾趟下來,爸爸媽媽頭上都冒起了騰騰熱氣,大虎也有些腿軟。
那一顆顆圓圓胖胖的大白菜,寶然一只也抱不動。但她很喜歡在一座座白菜的小山之間轉悠,看著人們激動喜悅的臉,聞著白菜純正清甜的香氣,為什么長大后就再也聞不到這樣的香氣了呢?同樣的白菜堆,后來就只能聞得到爛菜葉的味道。這會兒寶然抓緊機會,重新體味著童年無憂無慮的快樂,不時低頭撿起幾片潔白晶瑩的菜葉,放到屬于自家的白菜堆旁。
好些同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過節般在菜堆人群間穿梭追趕,或者爬到未分的白菜山中去捉迷藏,興奮得尖叫大喊,不時又被大人們吆喝著趕下來,挨幾句罵,不疼不癢的過不多會兒尋了機會又爬上去。
紅梅趁著等車的空隙。也挑挑揀揀地拾了好些菜葉子,同寶然的堆在一處。看著有空兒,挑出一片特別白凈脆嫩的來,撕下翠綠的葉子,又細細揭去白菜幫兒表面的一層膜,掰下一塊兒來喂進寶然的嘴里,自己也咬了一片,清涼,生脆,甘甜。
最后一趟車裝好,寶然爸說:“行了,都回去歇歇吧,過會兒也好吃飯了。”紅梅答應著,地上拾起兩根草繩兒,將自己和寶然的一小堆收獲扎起來,拎著一塊兒走了。
中午飯桌上,寶然爸重點表揚了紅梅和寶然。二虎不服氣:“江叔叔,這邊往下卸的可全是我跟寶晨大哥!是不是啊?”胳膊肘捅捅寶晨。
寶然爸笑話他:“大小伙子出把力氣還值得到處嚷嚷?你姐姐妹妹兩個自己的活兒也干了,還帶回來了額外收入。”下巴頦兒指指廚房案板上的一堆菜葉,“這就值得表揚!”
寶然媽這回也沒向著小子們說話,而是笑瞇瞇地說:“這些切出來,下午熬點兒油渣兒,晚上給你們包大包子!剩下的還可以腌泡菜呢!”
紅梅大受鼓舞。“白菜還要分好幾天,等我們再去撿些回來!”
二虎幾個都不吭氣了,這些半大小子,使喚他們干力氣活兒還是可以的,這種精細耐心又有些丟份兒的事情就提不起興趣了。
草草吃過午飯,大家繼續干活。
大白菜并不是運回來就算了,還得攤開來曬一曬,等晚上再進菜窖。門口的水泥臺子上,花盆早已收起,等明年春天再種。大白菜們上上下下地依次排開,最后還搭了梯子。連小棚屋及正房屋頂都用上了。等都擺好了,寶然也跟著爬上了房頂,極目四望,左鄰右舍,還有遠處的廠里人家,都在架梯爬房,攤曬冬菜,白白綠綠的一片一片,煞是好看。
可能是怕踩塌了房頂,各家上房的,基本都是小字輩兒。這里面沒一個老實的,趁此機會同排房子之間踩屋越脊地串起門來,又隔著排房之間的小路大道大呼小叫,你今天搬了幾棵菜,我剛才拉了幾趟車。嘴里說著,手上腳下也不老實,隔壁齊家老2已經跟二虎牽牽拽拽地比劃起來。
紅梅看得膽戰心驚,連忙拉著寶然順梯下房。一會兒寶然爸踩上幾級梯子露出半個身子:“你們幾個,下面那么大地方還不夠折騰的?這都打到房上去啦?下來!還有你,齊二,趕緊給我下去!!”
于是小子們噼哩撲嚕都下來,呼朋喚友換地方再戰。只有大虎還記得回身問一句:“叔叔沒事兒了嗎?”
“行這會兒沒你們的事兒了。天黑前叫寶晨兩個回來下菜窖!”寶然爸吩咐紅梅寶然看好白菜,自己收拾收拾去還小推車。
在大西北的冬季,門外就是天然環保的速凍大冰箱,小棚屋就是冷藏室,小棚屋里的菜窖呢,就算是保鮮室了。
家家必備的菜窖,一般都是在小棚屋進門邊的拐角處,直筒筒只容一人的方形入口下去,約有三米深,底下呈橢圓狀擴大,如一只大肚小口的高頸花瓶。需要保鮮的冬季菜,白菜,胡蘿卜青蘿卜,還有洋芋紅薯,都埋在這只花瓶肚子里。
夜色降臨,曬干了露水的大白菜們又被一一收回。大家排成一列,屋外是寶然媽和二虎,寶輝少虎在旁邊做替補,屋內大虎和寶晨下到菜窖里,寶然爸站在搭在菜窖口的梯子中間承上啟下,這是最累的一環,極鍛煉人的手勁兒和腰肌。
快干完了紅梅替下寶然媽,最后又下去幫著把里面的菜都歸置整齊,打掃一下。二虎沒有地下任務,也爭著搶著下去一回,也不知是幫忙還是搗亂。再上來一個個都是滿頭滿身的灰土。寶然同兩個沒撈著下菜窖的小哥哥就拿了掃帚,給他們渾身上下拍打一番。
二虎在寶輝少虎兩個的熱切關照下,被打得直跳,捂著臉指責他們是打擊報復。沒人幫他伸冤,都幸災樂禍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