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鄉路漫長
從外面相當繁華熱鬧的街面上轉進來。小弄堂顯得格外的狹窄逼仄,同新疆的天高地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過這里有一種很濃厚的熙熙攘攘的生活氣息,很有味道,反正又不用住在這里,寶然欣賞品味得毫無壓力。小巷子里面走著就是個一線天,上面的衣物床單遮云蔽日,靠得實在太近,分不太清那一根根的晾衣桿都是從哪邊的窗口伸出來的。
寶然爸一手抱著寶然,一手扶著奶奶,母子倆倒是顧不上細說,一路不停地聽上上下下有人在打聽招呼,“阿婆啊,你家阿城回來了呀?”“阿城樣子變了呀,都不好認出來啦!”
寶然爸就一路點頭招呼過去:“黃家姆媽!興國大哥!蘇阿婆……”
他們的行李,被那個年輕些的女子和一個后面趕上來喊寶然爸“阿城哥”的小伙子拿在手里,一行人聲勢浩蕩進了里弄深處,拐進一個小小的門洞,爬過一段僅容一人的黑暗樓梯,來到了爸爸出生長大的地方。
進了門奶奶才又握著寶然爸的手,老淚縱橫起來:“……我家阿城總算回來了……回來了……”
她剛一開始落淚。后面那個小伙子就很有眼色地把包一放,打聲招呼轉身走了。年輕女子上來勸:“姆媽,大哥回來是好事,不好這樣難過的。您看今晚是不是加兩個小菜,大哥什么口味,我趕緊去買回來好吧?哦,還有阿新,去叫他早點回來好吧?”
奶奶抹抹淚,“好的好的。阿蕓去看看五花肉還有沒有,阿城最喜歡我做的紅燒肉。再不行切個糟蹄髈也好的,再加個青菜。跟阿新講和人換換班,趕緊回來。”然后又給寶然爸介紹:“這是阿新老婆,阿蕓。你還沒見過的吧?”
寶然在爸爸的示意下趕緊叫嬸嬸。嬸嬸笑瞇瞇:“囡囡好乖的呀!嬸嬸去買好東西給囡囡吃!”
嬸嬸出去了,奶奶拉著爸爸坐下來,父女倆才有機會仔細打量一下這個家。
屋內陳設簡單,一覽無余,進門左手一張床,對面大衣柜,上面是個拉了布簾子的吊鋪,床邊一張小桌,比寶然家里那張古董桌子還要小。桌子的另一邊又是一張更窄的上下鋪,頭上一扇可容人側身而出的小門,通往外面一個三角形的小涼臺。
寶然正暗自感嘆著,這房子可真夠……,就聽見爸爸驚嘆出聲:“姆媽!家里頭房子大了好些呀?”
……幸虧自己嘴巴不夠快……
奶奶自豪地說:“是呀!你一直都沒回來是不曉得,四年前底樓吳阿伯修墻,頂著后面的地溝伸出去半米多。我們樓上兩家都沾光也把墻出去了一段,現在我們房子是八平半啦!
……單從比例上來講,百分之三十的增長,確實挺高的。
叔叔嬸嬸很快就回來了,買了蹄髈,嬸嬸解釋說:“姆媽,今天晚了,明天叫阿新早起去排排隊,再買了肉回來燒。”
奶奶點頭:“好的。今天多燒兩個青菜,晚上煮個白粥就好,阿城講路上走了五六天了,受罪啊……”
嬸嬸轉身出去,廚房就在門口樓梯拐角的夾縫上。奶奶給寶然手里塞上一顆糖,也起身出去幫忙,飯菜的香氣和刺鼻的油煙味兒伴著鍋碗瓢盆交響曲一道傳進屋里來。
爸爸跟叔叔很快開始熱烈地交流著這些在外頭的支邊生活,等到飯菜上桌的時候,叔叔家一對上二年級的雙胞胎兄妹踩著點兒回來了。
七個人把個小屋擠得滿滿當當,靦腆的堂哥阿宣叫了人后,干脆端起了碗去弄堂外的三角地那邊吃,家里人也習以為常的樣子,嬸嬸追過去給他又夾了兩筷子菜。九歲的堂姐阿寧是個愛熱鬧的。逮著寶然問長問短,說話直爽,性情歡快,同堂哥兩個似乎是性別名字齊齊地搞錯了,當然也許是在娘胎里兩個過于親近,沒掌握好位置?
吃過飯,屋子里有一陣短暫的沉默。嬸嬸率先開口打破,她摸了摸那只裝了布料和毛線的大包,“這是大哥的鋪蓋是吧?我這就去樓下蘇阿婆那里借只床板來,今晚叫阿宣打地鋪,阿寧同囡囡過來吊鋪上正好。”
寶然爸一楞:“不用不用!這個不用忙了,我有地方住的。”
奶奶也有些愣楞地不開口,叔叔不愿意了:“大哥你這是講什么話!這是回了家了呀,跟家里人還講客氣!你把弟弟當成啥人?”
“就是的呀!大哥這是跟家里人見外了!”嬸嬸附和著,腳下卻是不動了。
“真的不用!”寶然爸說,“我這次回來,是有公事的。走得急,也沒來得及給寫信。廠子里給了個進修的名額,就在前頭交大分校,今天已經過去上了課了。學校里給安排了宿舍的。晚上還有課呢。”
“真的呀!”嬸嬸大聲驚嘆著,“姆媽,大哥真是本事的來!那個學校的進修班聽人講過的,出人才的地方!大哥以后前途阿好的,哪像我家阿新!”說著瞪了二叔一眼:“一輩子只好頂姆媽飯碗,窩到食堂里頭蒸米飯!”
她嘴里埋怨著叔叔,眉頭卻是真的舒展開來。
二叔嘿嘿笑,并不跟她計較,只是追問寶然爸:“大哥,你上回來信講當領導了。是嗎?這次進修……要多長時間呀?”
“什么領導啊,就是負責個辦公室。這不是怕資歷不夠不能服人嗎,廠里讓過來上個短修班,拿個文憑回去,好申請個工程師下來,以后干活兒也方便。”爸爸這話說的謙虛,可眉眼間還是看得出來有些得意的。“時間很緊張的,二十天,課程也很緊,晚上還有兩節課呢。”說著看看表,“八點半的課,一會兒就好走了。囡囡……”
“囡囡留下!”奶奶立刻說:“你啊回家來先往外頭跑就不講了,囡囡留下跟我睡!你呢以后晚飯都回家里來吃!到了家門口還去吃食堂,安心叫人嚼舌根的呀!”
爸爸欣然同意,點出一疊糧票來交給奶奶。寶然這時才明白中午那個班長同爸爸算的細賬。
一夜無話。
清晨,聽見奶奶在輕聲地喚她起床,寶然翻個身,裝沒聽見繼續睡。叔叔在一邊說:“姆媽別叫了。聽講新疆那邊天亮得晚,早上都是九點才起床的,囡囡這是還沒倒過來呢,讓她睡吧!”
奶奶就說:“你講的對,我倒忘了,還坐了這么幾天的火車呢!唉。我家阿城和小囡囡受罪了呀!”
寶然在被窩里偷偷憋著笑,果然是有比較才有發展。在四川老家里聽到最多的是對媽羨慕和感嘆:公家人啊有工資啊享福的啊!而這邊從見面起,奶奶就不停地在叨咕著我家孩兒可憐啊受罪了啊!呵呵……啊——
又是一個呵欠。昨晚是真的沒有睡好。整個晚上,夜歸的早起的,腳步聲,說話聲,小孩子的哭鬧聲,聲聲入耳,叫她雖然疲乏之極,卻是難以入睡。
其實平心而論,大家的修養都很好。少有高聲講話大肆喧嘩的,就連隔壁那對小夫妻,斥責家里不聽話的小孩時,那音量都明顯是經過了謹慎控制的。只是這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家之間,那層薄薄的墻壁根本起不到隔音的作用。點滴動靜都聽得一清二楚,這讓習慣了在萬籟俱靜的環境里安然入夢的寶然很不適應。
床也不舒服。寶然從沒有過擇床的毛病,可也許是因為九月的上海還太熱,奶奶的木板床鋪得很薄,寶然被硌得難受,還不敢翻身。一張小床,一老一少緊緊貼在一塊兒剛剛睡下,稍一動作,攪了奶奶不說,估計連對面的叔叔嬸嬸都得鬧醒。
這樣一晚上熬過來,寶然只覺得渾身酸痛。好不容易等一家人忙乎完早飯,各自匆忙而出,迷迷糊糊謝絕了奶奶帶她出門“白相”的提議,鉆進被窩里抓緊了時間補眠。
一覺醒來,屋子里空蕩蕩的,外面也很安靜,大約左鄰右舍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都出去了。這里還是白天比較適合休息。寶然窩在被子里一動不動,隨意地想著。
忽然有腳步聲,一前一后上樓進屋。寶然懶怠動,閉了眼繼續迷糊。
“小囡還在睡呀?”是嬸嬸的聲音。
“是啊,這孩子累壞了,輕點兒聲!我把肉放到這里了,晚上記著燒來吃。”這是叔叔。“這些料子給姆媽做一身,剩下的你收好,以后送人蠻好的。”
“對喔,我昨晚上看了,姆媽講料子很好的,都舍不得穿!”
叔叔笑笑:“舍不得也是大哥給她孝敬來的。那些毛線質量也是難得的,給阿宣阿寧一人織一件都夠了。”
“哎,你說,你大哥這次回來,到底是做啥來的?”嬸嬸壓低了聲音。
“這叫怎么講話?什么叫到底做啥來?不是都講了單位派來進修的嗎?”
“喔喲喲——。講嘛都是講的好聽的來!要只是進修,帶個小囡過來做什么?看奶奶?前頭兩個那么大了都沒講過要看奶奶,偏就這個時候想起來啦?哼!”嬸嬸明察秋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