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鄉路漫長
跟在自己親爸的身邊就是不一樣。這一路行來順滑得讓寶然不適應。
同上次不一樣,寶然爸這次并沒有在車上同周圍的人過多攀談。只是他們對面就是一對同他一樣操著一口已顯生疏的家鄉話的上海老鄉,寶然爸就抱著女兒,微笑著傾聽那對夫妻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和種種計劃,時不時地附和幾句。
這對夫妻是六八年進疆的,當時都還只有十五六歲,那會兒文革開始,知識青年大批進疆已近尾聲,他們倆幾乎等同于下放。那個男子對寶然爸說:“大哥,幸虧我們忍住了,結婚這么幾年,硬是沒敢要孩子的呀!要不然,家里沒人沒錢的,哪兒有這么容易調回去!這下好了,釘板釘的,戶口給報了,工作也給解決啦!”
他的妻子頗有微詞:“唉!可惜啊是給發配到海豐農場去,海豐農場啊!過去是勞改的!”
男子安慰著妻子,也安慰自己:“蠻好的!蠻好的!早就不是勞改農場了,后來不都是插隊的去了嗎?再說你想啊,到了那兒。我們可是有了正式的工作,還有房子住,樓房啊!想要回市內去呢,以后再慢慢想辦法,總比在新疆摸不著邊要好的多!是不是這個理?啊,大哥,我講的對吧?”
寶然爸笑著點頭:“是啊!走一步是一步,穩著點兒來!你們這是享受了單頂政策對吧?好多人求都求不來呢!”
妻子也不過是抱怨抱怨,聽兩人這么說,重又高興起來:“是啊,先回去。戶口落下了,趕緊先要個孩子!再往后年齡就大了呀……”
漫長的旅程,足以磨平耗盡了任何的激動與興奮。車過蘭州,對面的夫妻倆就漸漸地安靜了下來,一個茫然地看著窗外,一個盯著車廂里不知哪一個角落木然發著呆。最初的欣喜過后,他們在想些什么?相比那些留下的人,相比回去看看還得要返回新疆的寶然爸,他們是幸運的,他們終于可以回家了。可回家以后,等待著他們的將會是什么?工作,環境,真的如想象中一般美好嗎?盡管有千般的設想,萬般的計劃,其實在他們自己心里,恐怕也沒什么底的吧?
爸爸抱著寶然,一起看著窗外的風景。并且隨著寶然小手的指點,給她一一解說。其實這趟車前世寶然自己曾經來回坐過無數次,一點兒也不陌生,可同爸爸一起還真是頭一回,很享受這種有人絮絮念念地給她做導游的輕松愉悅。
出了嘉峪關,有一段段矮小的土墻時隱時現地一路相伴著,看著毫不起眼,還沒有冬天打雪仗時孩子們隨手堆就的攻防壘高大矚目,卻是已經有了兩千多年的歷史,那就是赫赫有名的趙長城。同矗立在北京八達嶺上,游人來往如織的明長城相比,這些小土堆簡直不能看,可正是它們,擔負了最初的防御外敵,抵抗入侵的重任,盡管從整個歷史上看來,它所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不知在那些蒼黃黯淡的浮土陳磚上,曾經灑下了多少數不盡的男兒熱血,不知又有多少次,疲憊不堪的將士們依靠在上面,吮傷舔血。思念著自己的親人和家鄉?
現在這里已經不再是需要筑城防守的邊塞,卻有更多的人將生命灑落在這貧瘠荒蕪的土地上。那沿著鐵路邊,或孤零零,或三五成群忽閃而過的小小墓碑,每一個,都代表了一個就地倒下的鮮活生命,每一個生命的后面,都有一對老邁的父母,或者年輕的家庭。他們卻只是一個個固執地守在這小小的墓碑下,忙碌而寂寞的鐵路邊,一路延伸,從關內到關外,從繁華到荒涼,從家鄉,到邊疆。
一路延伸。
列車一過鄭州,空氣驟然變得潮濕溫潤,立刻感覺得到皮膚滋潤起來,如上了一層油脂。寶然爸輕嘆:“中原腹地,再往下就是南方啦!”
也只有像他們這樣從極北邊兒過來的才會這樣說,寶然上學的時候,在那些南方同學的認知里,只有長江以南,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南方。
寶然爸不管,已經開始跟對面兩個老鄉討論起了他們小時候的共有記憶,說到他們都曾經玩過的游戲,說到他們都曾經享受過的街頭巷尾的那些小吃,幾個人眼睛都潤澤了起來。不過據寶然觀察,并不像是因為回憶感傷。走過的旅途已經足夠疲憊,讓他們沒有精神再去擁有如此耗費體力的情緒。離家的距離卻還嫌遠,還不足以使他們近鄉情怯。再想想一路的煎熬,他們這副樣子,多半是饞的。
等三個老鄉津津有味兒的討論告一段落,寶然爸意猶未盡地對女兒說:“回去等爸爸有空,帶寶然去嘗個遍!”
寶然點頭,心想要不要聲明一下,在東西擺上桌兒之前,可不可以不要說得這么的熱鬧,這么的……誘人?
四天三夜的車程,一路的等讓靠,晚點了十多個小時。等寶然跟爸爸在上海西站,也就是后來的長寧站下車時,已經是半上午。
爸爸扛好了行李牽起寶然,“快點兒快點兒!我們來的已經晚了,恐怕人家都已經開始上課了,咱得趕緊先到學校去報上名,晚點兒再去奶奶家,啊!”
……其實您不用跟我解釋的。
寶然還來不及體味一下這座很有年頭的歐風式小站,就被爸爸牽著一溜小跑去趕公交車。好在這會兒物質文明雖不算發達,人們還是懂得上車要排隊的。秩序井然上了公交車,一個戴著藍布袖套,胸前掛了布包票夾板。耳后別了一支圓珠筆的小伙子,操一口上海話來問爸爸到哪兒。
寶然爸很是慢了一拍才用有些生疏的上海話回答。
小伙子一愣,和氣地笑了,換了吳儂腔的普通話:“大哥聽講是上海人啊,哪里回來的呀?”
寶然爸也笑,索性放開了用他的上海味兒普通話:“支邊去新疆來的,家鄉話都不會講了呀!”
小伙子笑,接了錢把票撕過來,“是的呀,我家小舅舅,東北回來的。都講已經是北方漢了啊!”
到了學校,寶然爸果然已經是最后一個,報完了名,老師接著就給發了把鑰匙:“到宿舍放下行李趕緊的,出門右拐教學樓102室!”見父女倆不解,又催促著:“快點兒去呀!今天都已經開始上課了!”
于是扔下行李,爸爸抱起寶然又風風火火往教室跑。
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門,隨著應答推開了進去,還好,講臺上頭發花白的老師并沒有對寶然這個小尾巴發出任何異議,只是沖寶然爸點點頭,“江滬城同學對吧?自己找個位子坐下,我們繼續上課!”
教室里坐著的幾十個學生都不年輕,大家善意地看著一路進來的父女兩個笑,有人招手,示意寶然到大教室的后面去。
寶然過去一看,難怪了,這里還有兩個小不點兒,一個同自己差不多大,另一個還穿著開襠褲呢,正在后面的角落里專心致志玩著一堆積木。
那個同齡的小女孩抬頭看見寶然,拉了她過去坐下,悄聲兒地說:“你要是悄悄兒的,我們在這里玩兒。要是講話,就到外面等著去!”
寶然笑著點頭,表示理解并服從。
這時候上進修班的人,來了都是要學習的。他們的課程安排得很緊,午飯加午休的時間也只有一個小時,都圍在在食堂里吃,速戰速決。父女倆剛從火車上下來,更覺得是無比美味。
寶然爸邊吃邊同班上的同學攀談認識。大多是外地過來住宿舍的,那兩個小孩子的家長倒是本地的,不在長寧區,家里也沒人看,干脆帶了來上課。就有人問寶然爸:“你也是上海的?孩子不給老婆帶著呀?”
“不是的。我們剛下火車,孩子奶奶家就在路頭轉彎的。原想著先過來報上名嘛,誰曉得已經開始上課了!”寶然爸狼吞虎咽。
“喔唷來!你這是過家門而不入啊!”大家開心地打趣著。
“哪里呀!等下了課。晚上就過去。”寶然爸包了滿嘴的食物,含糊著解釋。
同學里年紀最大的一名大叔,被老師欽點為班長的,聽了就說:“晚上可以的。你還沒領到課表吧?下午五點下課,晚上還有兩節,八點半開始。三個半小時回家夠了吧?”
“夠的夠的!就是不能在這里吃飯了。”寶然爸連連點頭。
“那好,我把早飯和晚飯的票退給你,你自己去換回糧票,不然回家也不好吃的。”班長井井有條。寶然聽得一頭霧水。
晚上,家家戶戶飄起了飯菜香的時候,寶然同爸爸站在了一條擠擠窄窄的小弄堂口,見爸爸半天不挪步,寶然探頭探腦,莫不是就在這門口?
只聽爸爸喃喃地說:“二十多年啦,還是這個樣兒,一點兒都沒變呀!”
從他們身側走過,正欲進入里弄的兩位婦女,聽到了爸爸有別于本地的口音,轉頭來看。年輕的那個滿臉的好奇,年老的一個卻盯著爸爸,眼里慢慢浮起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