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梁心道,娶了林依進門,生計暫時不用愁,但養鵝到底不比種田穩妥,誰曉得會不會今年賺錢,明年就賠個精光。她又是個沒娘家的,依照“七出三不出”,只要娶進門就休不了,因此還是慎重考慮的好。
他將這考慮講與方氏聽,道:“還是再瞧瞧。”
方氏算計人的時候,腦子格外活絡,笑道:“我曉得養鵝養豬,都是有賺有賠,不比種田,就算遭災,還有地在那里跑不了,不過只要林三娘進了張家門,那些錢怎么處置,還不是由咱們說了算,命她將養鵝賺的錢,全換作水田,豈不美哉?”
張梁聽后大贊“妙極”,當即喚來任嬸,叫她去城里請媒人,要與林依換草帖。
任嬸驚訝,悄聲問瞧熱鬧的楊嬸:“二夫人不是一貫主張退親的,怎么突然變了性子?”
楊嬸撇嘴道:“以前林三娘精窮精窮,二夫人自然不愿結親,如今她比張家還有錢,二夫人能不想早些將她娶過來?”
任嬸悟了過來,這是方氏瞧著林依會賺錢,想娶她進門作搖錢樹呢。她深受張家敗落之苦,極樂意看到林依嫁過來,好改變張家境遇,于是樂顛顛地朝城里去了。
楊嬸緊跟在任嬸后頭出院門,往舊屋去,到得林依房里,告訴她道:“三娘子,二夫人準備娶你進門,已使任嬸到城里請媒人了。”
林依根本不相信,以為她玩笑,道:“二夫人只等著出孝后來退親哩,怎會主動來娶我。”
楊嬸指了指林依身上的新衣裳,笑道:“你如今吃的穿的,比張家強百倍,手里又有田,又有錢,二夫人自然愿意娶你。”
林依一想,張家的確是敗得差不多了,而她卻時時有時賬,方氏眼熱她錢財,因此轉了念頭,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正主張仲微并不在家,如何能行事?
楊嬸聽了她疑惑,笑道:“你忘了大少爺的親是怎么成的了?二少爺只消回來拜堂便得,其他各色事項,根本不消有他在。”
林依差點忘了,這是大宋,不是幾千年后的現代,婚姻一事,向來只有父母做主的,哪有兒女插話的份。若張梁與方氏真想娶她做兒媳,只怕就算張仲微不在,他們也能抓只公雞來與她把堂拜了。
她在這里想事情,青苗已出去將消息打探清楚,回來道:“楊嬸沒聽錯,二夫人還真想替二少爺娶三娘子。”她說完,見林依不作聲,道:“三娘子為何悶悶不樂,這是好事啊。”
楊嬸也道:“你與二少爺青梅竹馬,嫁過去有什么不好?”
林依看了楊嬸一眼,道:“我心里怎么想的,你不曉得?”
楊嬸道:“你的心思,我老早就知道,別說你,就是我自己,都不愿你嫁進張家去受二夫人的氣。”
林依奇道:“那你還勸我?”
楊嬸不好意思笑笑:“我是二少爺的奶娘,自然偏他。”
青苗悄悄與她笑道:“三娘子愿意的,只是害羞。”
林依可不是土生土長的北宋女子,聽見自家親事就臉紅,當即抬頭:“我不愿意。”
楊嬸聽見這話,意欲相勸,但林依已起身朝楊氏房里去了。楊氏照舊在佛前敲木魚,閉著眼念經文。流霞朝林依擺手,走到蒲團前俯身,輕聲稟報:“大夫人,林三娘來了。”
若換作別人來訪,楊氏是不會理睬的,唯有聽見林依來了,才擱了木魚,起身相見,問道:“三娘子有事?”
林依接過流霞捧上的茶,垂首不語,楊氏便曉得她有私密話講,將流霞遣退。
林依等到屋內只剩下她與楊氏兩人,才道:“我曾與大夫人提過退親一事,不知你可還記得。”
楊氏問道:“你當初要退親,是怕二夫人先提了,害你失顏面,再尋不著好人家,是也不是?”
林依輕輕點頭,答了個“是”字。
楊氏笑道:“如今你比二房更有錢,他們巴著你還來不及,怎還會提退親一事,且放一萬個心。”
林依一怔:“大夫人真乃女中諸葛。”
楊氏問道:“怎講?”
林依將楊嬸帶來的消息講了,央道:“大夫人助我。”
楊氏不解:“好容易等到二夫人打消了退親念頭,這是好事一樁,你還消我怎么助你?”
林依道:“還同我上次與你講的一樣,向張家二房提退親一事。”
楊氏吃驚,思忖一時,猜想林依是不愿與方氏成為一家人,便將了些話出來勸她,與青苗講過的如出一轍——誰家沒得婆母,與其嫁個不知底細的,不如與方氏這樣的蠢人打交道,只怕還輕松些。
林依一面聽,一面搖頭。
楊氏問道:“你還是不愿意?”
林依仍舊搖頭:“也不是。”
楊氏見她沒斷然否決,心生幾分希望,又問:“那你是愿意了?”
林依道:“等二少爺回來再說。”
楊氏琢磨一時,明白了,林依曉得方氏絕不會同意退親一事,不過是借此拖延時間罷了,只是為何非要等到張仲微回來?她疑惑不解,但林依始終不肯告知緣由,只得罷了。
因媒人已,林依生怕張家今日就下草帖,便忙忙地催促楊氏朝新屋那邊去。
楊氏應了,扶著流霞的手,去隔壁堂屋尋方氏。
方氏卻不在堂屋,而是躲在臥房里翻翻找找,楊氏見門口并無看守,只得命流霞咳嗽了兩聲,叫她知曉。
方氏聽見聲響,抬起頭來,笑容滿面招呼:“什么風把大嫂吹來了?”
楊氏心道,這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什么時候對自己這般客氣過。因見兩只衣箱都被翻得亂七八糟,便問道:“弟妹這是在尋什么?”
方氏笑道:“我記得伯臨成親時穿過的袍子還是新的,想翻出來漿洗漿洗。”
楊氏明知故問:“漿洗來與何人穿?”
方氏答道:“與仲微娶新婦,洗了來他穿。”
楊氏順著話道:“可是隔壁林三娘?”
方氏得意道:“正是,又能干又溫順的一位小娘子。”
楊氏暗笑,這位溫順的小娘子,正想與你家退親哩。她將林依的意思講了,本以為方氏不是震怒,就是大吵大鬧,不料方氏根沒聽見似的,仍蹲翻袍子,頭都不抬一下。
楊氏很是驚訝,將話又重復了一遍:“弟妹,林三娘想退了這門親。”
方氏滿不在意揮手,道:“這事兒她說了不算,叫她等著換草帖罷,媒人轉眼就到了。”
楊氏本想好了一大篇說辭,但遇見這等不講理的人,能從哪里講起?她一貫自詡口才不錯,沒想到在方氏面前,還未開口就已敗了,只得慚愧歸家,來見林依,道:“有負你重托。”
林依聽她講了方氏態度,哭笑不得,回房愁道:“這可怎生是好。”
青苗道:“三娘子真想退親?我這里倒有一法,正對二夫人的癥。”
林依好奇問道:“你有什么法子?”
青苗卻要賣關子,只神秘一笑:“三娘子只管躲起來瞧熱鬧,對付二夫人,只有我這樣的招數管用。”
林依本想叮囑她不可胡來,轉念一想,要講行事無章程,誰人能比過方氏去,于是就閉了口,隨她去。
太陽落山前,任嬸領著媒人,路過舊屋門口,青苗瞧見,忙推林依道:“三娘子趕緊躲起,瞧我行事。”
林依依她所言,到屋后藏了,只透過后窗瞧院內情形。
過了一時,先前經過的那媒人,撐著一把清涼傘,邊走邊瞧,來到林依房前,問道:“林三娘可是住在這里?”
青苗守在門口,不答,沖地壩對面的流霞笑道:“這位大嫂有趣,五月的天兒,就開始撐傘了。”
那媒人臉上抹了一層厚厚的粉,但還是瞧出臉色變了,她將青苗上下打量一番,見她身上衣料不算太差,就將那口氣忍了,好聲好氣把問題重復一遍。
青苗見她無心斗嘴,失了興致,答道:“林三娘走親戚去了,不知哪日才歸家呢,你且先回罷。”
媒人聽了,探頭朝她身后望望,見屋里確是沒人,只得折返,埋怨方氏道:“張二夫人也不打聽清楚,就火急火燎把我喚了來,那林三娘走親戚未歸呢,我向何人討要草帖去?”
方氏氣道:“哪個與你胡謅的?林三娘乃是孤女,哪來的親戚?”
媒人這才曉得上了當,忙將青苗打扮描述一遍。方氏想了想,恨道:“那是林三娘跟前的丫頭青苗,這死妮子,竟敢壞我的好事。”
媒人還沒討到賞錢,少不得要捧她幾句,便道:“張二夫人息怒,等你將林小娘子娶進門,她的丫頭不就是你的丫頭,揉圓搓扁還不是由著你。”
方氏愛聽這話,立時就笑了,夸贊任嬸將媒人請的好。任嬸也盼著林依早些進張家門,便道:“媒人認不得人,這回我陪她一道去。”
方氏道:“正該如此,你瞧見青苗那妮子,別忘了拍她幾下。”
任嬸想起青苗曾撲到她身上耍過潑,就沒敢應聲,領著媒人朝舊屋去。
青苗料到張家二房還要派人來,正倚門站著,擠出滿臉愁容。
任嬸不曾留意她臉色,自顧自上前打招呼:“三娘子何在,我這里有樁喜事與她講。”
青苗明知故問:“三娘子去了苜蓿地,并不在家,任嬸有什么喜事,先同我講講?”
任嬸瞧她態度還算不錯,猜疑將那媒人看了一眼,把換草帖一事講了,笑道:“你說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
青苗臉上笑比哭還難看,道:“喜是喜,只怕三娘子這幾日太忙碌,騰不出空來理會這些。”
任嬸笑嗔:“我曉得三娘子家大業大,是比尋常人忙碌些,不過成親乃是終身大事,總還是要挪出些空閑打理的。”
青苗嘆道:“三娘子養的鵝遭了瘟,愁得跟什么似的,若真賠一場,只怕要血本無歸。咱們就快連飯都吃不上了,她哪里還有心思想成親的事。”
她說著說著,忽地又現出驚喜表情,拉了任嬸袖子道:“多虧任嬸提醒,差點忘了成親這茬,三娘子只要嫁進張家,還消愁吃喝?”說完跺腳又笑:“我真是愁傻了,這就與三娘子報喜去。”
林依竟是要虧錢了?怪不得張梁總說做什么都不如種田可靠。任嬸心思急轉,聽青苗這口氣,林依是又要受窮了,既是如此,這門親還要不要結?她連忙拉住青苗道:“且讓林三娘安心料理鵝群得病一事,成親的事,咱們改日再說。”
她說完,拉起媒人,匆匆朝新屋趕。方氏見她這樣快就回來,料到又未成事,臉一沉,就要發火。任嬸忙道:“二夫人,聽說林三娘養鵝虧了本,正犯愁呢,咱們還是等一等?”
虧了?方氏愣了愣,突然一拍椅子扶手,叫了聲:“哎呀我的鵝。”她惦記著與林依合伙養的那五十只鵝,就暫時把求親一事忘卻,也不管媒人賞錢未把,匆匆朝苜蓿地趕去。
媒人見正主跑了,便問任嬸要路費。任嬸翻了翻白眼,道:“你同我是走來的,要什么路費?”
媒人氣道:“虧得你張家是大戶,住這樣大的屋,一點規矩都不懂,媒人上門,自然要把賞錢。”
任嬸嘆道:“罷呀,什么大戶,六十畝地也算大戶?這屋還是我們大少夫人蓋的,二夫人哪有這能耐。”
媒人哪有興趣聽她講這些有的沒的,只顧扯她的袖子,討要賞錢。任嬸急道:“我一個下人,你同我耍什么潑,想要錢,自尋主人要去。”
方氏去了苜蓿地,張梁在冬麥屋里,無人敢去擾,哪里尋個主人出來?媒人是個下等戶,拿不到賞錢,就朝堂屋門檻上坐了,揚言道:“你們不把錢,我就到處去宣揚,看還有沒得人敢與你家做媒。”
李舒在房里聽見,忙問甄嬸出了什么事,甄嬸卻將門掩起,道:“理他呢,一日不鬧不安生。”李舒如今只盼張伯臨早些回來,確是不大愿意理些瑣事,聽她這般講,也就丟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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