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喊聲不斷,拳頭四起,胡亂捶向士兵們,場混亂失控。()
漸漸有了腥紅之色,染在矛鋒之上。
見了血,群民更失了理智,不顧性命地撲血離自己最近的士兵,蠻力揪扯,士兵自衛回擊,又見血腥。
哀嚎與恨叫聲充斥在這城樓底下,駭然可怖。
狐“狗皇帝不顧我們死活,不配做一國之君!”
“狗皇帝!不得好死!”
“狗皇帝!不得好死!”
猝……
聲聲怒喊夾雜滔天恨意,不絕于耳。
皇帝佇立城頭,緊抿薄唇,脖項僵硬梗著,青筋遍布額角,目眥欲裂。
藍清音轉頭看他,暗暗伸出手,握住他緊握成拳的手。她知道,他不是憤怒,而是感到巨大的悲哀。
皇帝咬著牙關,渾身發顫,突然仰頭,暴出一聲咆哮!
悲愴的吼聲,驚得城樓上的眾人震顫,可底下群民聽不見亦聽不入耳,仍衵瘋狂地奮力推打,盲目而激烈。
皇帝胸口急劇起伏,雙手無意識地捏緊,全身壓抑地陣陣戰栗。
藍清音皺眉,抽了抽被他握痛的手,但他卻沒有絲毫反應,死死地攥著。
“皇上!”她踮腳湊近他耳邊低喝一聲。
皇帝一震,才漸緩過神來,松開了手。
她對他露出淡淡微笑,然后走近城墻,傾俯身子,揚聲大喊:“暉城百姓聽著……皇上憂心暉城瘟疫,御駕親臨,并安排京都大夫入城,診治患者……”
清冷的嗓音蘊含著綿厚內力,響徹半空,余音回蕩。
城樓下的所有人皆是一愣,停住推搡捶打的動作,抬頭仰望。
“兩日后,將會有更多醫者入城,為城中未染病的百姓確診!無病者,可出城!”藍清音朗聲再道,字字清晰,傳音甚遠,“大家切莫恐慌,朝廷定會盡力解暉城之難!”
群民仰著怔望,鴉雀無聲,過了片刻,便交頭接耳討論起來,不多時聲浪漸漸高揚。
“你是誰?憑什么要我們相信你!”人群中有一人率先喊叫。
“皇上怎么可能親自來?皇上不可能來!”又有一人接茬,懷疑而惶急。
皇帝領會,走前一步,貼近城墻,沉聲道:“朕在此……朕保證,會傾盡全力,保護朕的子民!”
擲地有聲的話語,令場面再次寂靜下來。
群民被震懾,不再與士兵揪斗,沉默地垂手站立著。
每個人心中都是半信半疑,雖然皇帝親臨,可瘟疫何其可怕,在城中困得愈久就愈危險。
藍清音回轉身,示意城樓上守職的官吏出面繼續喊話安撫人心,而后拉著皇帝退了開。
“皇上,該回宮了。”她壓低聲說,“皇上御駕至此的消息一旦傳了開,就會有更多百姓涌到城門。”
皇帝凝目定定看她,雙唇緊繃似一片鋒利的薄刃,半晌,才蹦出一句話:“朕要去濟仁堂。”
藍清音一驚,急駁道:“萬萬不可!”
“如果朕不敢去,何來醫者自愿入暉城?”皇帝語聲艱澀,但如金石鏗鏘。
濟仁堂原是暉城中最大的藥堂,如今成了難營。朝廷征用了濟仁堂周遭的民宅,用以隔離疫癥嚴重的患者。
皇帝默然無言,眉宇間的寒凍之色化作慘淡。
藍清音安靜地握著他的手,往另一側城墻走去。
他的體溫極低,手冷如冰。
之前百姓的那些憤喊,他聽在耳中,一定感覺句句錐心,傷人徹骨。
攀梯出城之前,一直沉默跟隨的范統突然出聲:“皇上,范某想留在暉城。”
皇帝擰眉,低沉問道:“何故?”
范統抿著唇角,恭然垂首,并不言語。
皇帝眼中浮現自嘲之色,伸手拍了拍范統的肩膀,未再多言,顧自翻墻踏梯。
藍清音望了范統一眼,帶著無聲的贊賞。現如今極少朝臣自動請纓進入暉城,看來范統亦有一顆仁善之心。
“范兄,這兩日暫且不要太過接近病患,只要在城門穩住情況即可。”她低聲叮囑,再道,“糧食和藥材運入之時,勞煩范兄把關,莫叫人渾水漠魚,偷斂橫財。”
范統疑看她,但沒有贅問,頓首道:“是,范某必會竭誠護城。”
藍清音抿唇淡然一笑,旋了身攀爬繩梯,輕靈矯捷地下了城墻。
侍衛與馬車正候著,皇帝佇立馬車旁,舉目仰望,神情戚然。
“皇上,回宮吧。”藍清音走近他,輕聲道。
“嗯。”皇帝抽回視線,淡淡點頭。
還未踏上馬車,兩人面色皆是驀地一沉。
藍清音輕輕嘆息,心下惻然。,南面遠處的山頭,燃起滾滾黑煙,可見又有一批病逝者被焚尸。
皇帝眸光凝滯,透著無法言說的沉痛凄然。
“皇上,從長計議。”藍清音婉言催道。
皇帝不吭聲,雙手猛地握拳,跨上馬車。
無能為力!
他從未覺得自己這樣無能過!
藍清音隨后上車,聽著馬蹄聲嗒嗒響起,低低說道:“人力微薄,但求無愧。”但凡人命,都是可貴,她不會再區分是哪一國的子民。
皇帝啞著聲啟口:“朕初登基時,屢有叛軍作亂,朕率兵親伐,從未吃過敗仗。但今日朕才知道,朕并不具備強大的力量,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之人罷了。”
藍清音靜默凝望他,找不到話語安慰。
現在只是剛剛開始,暉城里每日都會有人死去,最后必然是數以萬計。
皇帝鐵腕處置了暉城太守及一眾涉案官員,但卻也挽不回事態。
就算查出是何人投墜禽畜死尸于渭河,也于事無補了。
良久的沉寂,她望著他,輕言道:“皇上,兩日后,師父會帶領一些醫者前來暉城。”
皇帝倏地抬頭看她:“有多少人?”
“不知。”藍清音微微搖頭。她確實不知,只希望師父能盡量多帶一些玄門弟子前來。
但她也知師父難做,斷無可能全數弟子傾巢而出。
皇帝半瞇眸子,未置可否。她果然有法子朕系上端木痕,并且說服他出動玄門弟子,難道南岐國與北頤國暗中聯手了?
見他眼中閃過銳光,藍清音心底無奈。
若不是為了無辜百姓,她決不愿意做多錯多。
皇帝垂斂了眼眸,靠坐著假寐冥思,眉目間始終籠罩著一層淡淡陰影。
回到皇宮,馬車先送皇帝返凌宵宮,繼而往未央宮方向駛去。
堪堪到了前殿門外,就有一人從旁側石徑撲了出來,齊齊跪于階前。
藍清音蹙眉細看,不由驚詫:“江貴妃?”
這一身素白、長發凌亂披散的女子竟是江若馨?
“皇后姐姐!”凄楚哽咽從喉頭逸出,江若馨抬臉哀戚望她。
還未及回應,就見兩名太監慌忙追來,匆匆行禮,接著一左一右半扶半架地攙起江若馨。
藍清音輕咳一聲,目光掃過兩名太監。
其中一名年長太監恭敬出聲稟道:“皇后娘娘,江貴妃染病在身,奴才們奉皇上之命,伺候和看守著貴妃娘娘。”
“皇后姐姐,若馨無病……”江若馨的嗓音柔弱破碎,滿面哀傷。
藍清音靜想須臾,淡聲道:“妹妹好生修養,待本宮得空,會去看望妹妹。”
“皇后姐姐,若馨只是想與姐姐說幾句話。”江若馨身姿虛軟,臉色蒼白,難掩憔悴。
藍清音凝睇她,不難猜想被軟禁的這段日子她過得甚是慘然。
“你們先且退下,本宮與江貴妃敘談片刻。”藍清音看向兩名太監,語聲含威,不容辯駁。
兩名太監猶豫地面面相覷,好一會兒才施禮退了開,到不遠處的游廊下等候。
藍清音又屏退了守門內監,待到四下無人,才沉靜開口:“江貴妃有什么話要與本宮說?”
江若馨再次跪下,容色楚楚:“皇后姐姐,皇上說若馨生了怪病,神智混沌,不讓若馨外出見人。若馨知道,皇上要活活囚禁若馨至死。若馨今日冒著逆旨的大不諱前來見姐姐,只求姐姐償還若馨一個公道。”
“公道?”藍清音念著這二字,凝眸盯著她。
江若馨神色嬌弱,美眸中卻綻出隱晦厲芒:“若馨原本將為人母,幸福未來觸手可及,但如今卻生生淪落至此地步。姐姐難道不覺若馨可憐么?就無絲愧疚么?”
藍清音不語,神情平淡,窺不出波瀾。
江若馨澀然低笑兩聲,徐緩再道:“指望人心善良,是若馨太愚蠢了。如果若馨告訴姐姐一個驚天大秘密,不知姐姐會否助若馨自由?”
“是何秘密?”藍清音眉心微皺。還記得當切江氏失勢,皇帝欲要送江若馨去行宮別院,為防江氏再犯事牽連她,可算給她留一條后路。
可誰又料得到,江氏族人并沒有再惹事端,偏卻是江若馨自己走入了死路。
“關于素妍,也關于皇后姐姐你。”江若馨微仰著臉龐,雙眸決然中滲出幾絲陰狠。
以前她不知,原來就是南岐國害得她失去孩子。
如今已經得知,她絕不會原諒南岐國,絕不會原諒藍清音!
那時她若沒有滑胎,若是平安誕下皇子,現今會是何等風光,怎會落得這般凄慘下場!
藍清音平靜地注視著她,許久,輕聲一嘆:“本宮并不想知道什么秘密。知道得越多,心會越累。”
語畢,她舉步踏入殿門門坎,徒留江若馨一人跪于石階上。
“藍清音……”江若馨喉嚨里發出抑制的低喊,盯著她酒然離去的背影,瞳孔驟然收縮,迸出恨意。
是夜,皇帝宣召藍清音入凌宵宮。
偌大的殿宇,宮燈明亮如晝,可卻有著幾分莫名的沉寂。
進了寢宮的書房,更覺悄然無聲,皇帝伏在紫檀案幾上,許是累極睡著。而案上,堆著滿滿兩疊小山似的奏折。
藍清音放輕了腳步,慢慢走近。
皇帝十分警覺,陡然醒了過來,猛地抬臉。
“皇上。”藍清音欠了欠身,靜靜凝視他。
“你來了。”皇帝緩了神,悠悠站起。
“皇上做噩夢了?”藍清音眼光輕掃過他的額角,抿唇淡淡微笑,遞出一方絹帕。
皇帝未接過,隨意抬袖擦拭了額上冷汗,道:“今日有不少折子,卻無人能提出有效有益的建議。”
藍清音輕嘆:“能提出來的無非是用九節菖蒲根凈水,預防更多人染上瘟疫。”
即使華佗再世,沒有奇效藥……這場災難,只能硬生生熬過去。
皇帝眸色一暗,走血窗臺,負手背對她。
幽深目光透過青色蟬翼窗紗,定定盯著檐外的婆娑樹影。
良久,突然低低啟口:“朕夢見白日里的場景。百姓咒罵朕,一邊拿石子砸向城樓。朕被他們擲中,周身生疼,卻不敢發出半點怨聲。”
后來場景一轉,變作一座奇大無比的凄涼墳場。
他站立其中,四周都是林立的墓碑,他一個個數過去,竟發現足足有十四萬人。
正是暉城全部的百姓人數。
“皇上,一場瘟疫所逝之人,雖會達上萬,可是戰爭更加殘酷,動輒以十萬計。”藍清音注視著他孤峭的側臉,語聲沉靜。
皇帝驀地轉過身,凝目迫視她:“這如何相同?征戰乃是情非得已!”
藍清音清淡一笑:“情非得已,難道不是因貪念野心造成?”
皇帝眉眼沉冷,鏗然道:“一人野心不足以造成亂世。現況既已混亂,只有肅清作亂者,方可還天下一片安寧。”
藍清音微微頭,不以為然,無論是制造事端之人,或自認拯救者,都已然參與其中,推動著亂世愈亂。
皇帝冷淡了語氣,轉而道:“朕召你前來,是要問你可有獨特藥方。”
藍清音看他一眼,再次搖頭。
皇帝皺起濃眉,神情郁郁,重新走回桌案后坐下。
“皇上,臣妾想明日去暉城!”藍清音立在案旁,清聲道,“臣妾想在城門處設立醫營,但凡確診無病者,逐一放出暉城。不知皇上是否贊同?”
“這件事不需要你去做,自有戶部和太署去施行。”皇帝抬眼看她,面色淡然,只有眸底閃過一絲不悅。
“多一個人,便多一分力。”藍清音溫言說服,“臣妾愿為皇上分擔,也愿暉城百姓皆能度過此劫。
皇帝擰眉,橫她一眼,抿起薄唇未答話。
藍清音低眉斂眸,輕輕一嘆。他是顧忌她將與師父會合吧?可就算她和師父一起治病診患,不代表會發生什么不該發生的事。
“朕無法親自去。”皇帝忽然出聲,若有所思地道,“你代朕前去也好,不過要注意著自己的身子。”
藍清音心下訝然,他為何轉眼就改變了主意?
皇帝緩緩揚起唇角,笑得淺淡卻意味深遠。
她以皇后之尊親臨災城,如此美名,成就她,亦是成就了他。
藍清音定睛望著他,漸漸也明白了過來。
“倘若臣妾當真不幸染了瘟疫,皇上會如何?”她淺笑調侃道:“將臣妾隔離于何處才妥當?”
皇帝亦笑,挑起眉毛,回道:“還隔離什么,直接在暉城焚燒了,以免你將病帶回京都。”
“皇上好狠的心!”藍清音捂胸驚呼,一臉不敢置信。
“郎心似鐵,你今日才知道?”皇帝腉著她,唇角帶笑,一雙寒潭似的深眸漸有了暖色。
藍清音放下作態的手,與他相視莞爾。
對望須臾,她斂了笑容,正顏道:“一次診斷恐怕不夠安全,臣妾建議,每個百姓都要經過三日診斷,才能出城。而暉城漸空的同時,周遭城鎮就會多了流民,臣妾認為朝廷應提前做好相應準備,以防出現滿街行乞者的亂態。”
“你說的這些,朕都已想到。”皇帝伸手揉了揉太陽穴,眉間浮現一沬倦意,“如今邊疆正打仗,國庫消耗極大,現又發生這樣的事……”
邊疆十萬軍馬,加上南岐國后派五萬騎兵,長期駐扎邊關,需要耗費的糧草極是驚人。
而且這是長期拉鋸戰,國庫萬不可空虛。
藍清音心里暗道,誰讓你想要一統天下建霸業,真真是活該。
但面上仍是溫婉嚴謹,接言道:“現下也無可能撤軍了,不如考慮與北頤國協商,借其糧草。北頤國雖是地小兵弱,但土地肥沃,且注重田耕,可算是富裕之國。”
“北頤國?”皇帝眸光微閃,不動聲色道,“北頤國未必愿意得罪西覃國。”
“一直以來北頤國的態度都偏于中立,現今正是讓他們表態的時候么?”藍清音清淡地笑了笑,明眸中亮著澈澄之光。
皇帝不語低首,散漫地翻弄著案上折子,過了片刻,才抬起頭來,徐徐道:“朕的皇后似乎要干涉朝政了。”
藍清音心中暗自一驚,忙垂眸應道:“臣妾逾矩,還望皇上恕罪!”
“嗯。”皇帝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自椅中站起,向她走近,攬住她的孅腰,“朕乏了,回寢房。”
梳理沐浴過后,皇帝卻不就寢,盤膝坐在窗邊的典榻上。
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明黃睡袍,束發的金冠隨手摘下擱在一旁,濃黑的發披散于肩后,不時被夜風撩起,寂寥而孤冷。
“皇上,當心受寒。”藍清音坐在典塌一角,好聲勸道,“多事之秋,皇上更應保重龍體,養足精神。”
皇帝轉過頭來,勾起唇綻開一絲極淺極淡的笑。
藍清音感覺莫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寢裙,未察有何不妥。
“確實是多事之秋。”皇帝開了口,聲音異常平靜淡薄,“這段日子以來,朕很少睡過一個好覺。你宿在凌宵宮的些天,朕倒是睡得比較好。”
藍清音心中詫異,微怔地看著他。
“朕也覺得奇怪。”皇帝凝視她,繼續道,“朕本該心懷警惕,防你半夜對朕下手。可偏卻出奇的安心,大多時候都能夠一夜睡到天光。”
“皇上平日不是一夜睡到天亮嗎?”藍清音奇道。他雖一向眠得淺,但也算安穩,難道并不是?
“朕習慣了半夜醒來幾次。”皇帝淡淡笑了笑,隱約帶著一絲自嘲,“這是初登基那會兒留下的習慣,后來想改也改不掉。”
藍清音未作聲,心忖,想是那時有不少人意圖要他的命,才令他草木皆兵無法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