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月上梢頭,涼寒似水。()
藍清音穿著一身衛服,跟在范統身后靜默隨行。
范統臉色古怪,尚在回想剛才見到她時的情景。
先前他去凌宵宮面圣,看到皇上身旁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的黑臉黑子,原本沒有多作留意。待到那人開口說話之時,他才發現居然是皇后。
眷他何止是感覺訝異,簡直是震驚。她把自己的麗容毀得可真夠徹底!
尤其頰上那顆顆黑痣,長著稀疏毛發,丑陋不堪,仔細一看,甚至有點令人作嘔。
可是,她的眼睛還是那般明亮。仿佛天上繁星,燦爛光耀。
見兩人沉默無言地行至北側門,有皇帝手諭開路,順利無阻地離開了皇宮。
離宮門稍遠,到靜僻無人處,藍清音才笑瞇瞇地出了聲:“有勞范俠士了,不如我們約好寅時在此相見,屆時再一同回宮。”
范統扭頭看她,月光下她一口潔白貝齒似閃著光澤,反倒讓人忽略了她膚黑貌怪。
“范某曾應允過皇后,若能力所及,就必會保護皇后周全。”范統神情冷然,一貫的不芶言笑。
“要陪同我一起也可,但你該改口了,不然驚壞路人。”藍清音粗著嗓子道。
“是,夫人。”范統頓首,依言改口。
“夫人?”藍清音好笑地睨他一眼。
范統僵了僵,不自在地咳了聲,重新喚道:“藍兄,未知接下來要往何處?”
藍清音滿意地點頭:“范兄,你可聽說過修羅門?”
范統頓時一凜,驚疑看她:“藍兄莫不是想夜闖修羅門?”
“不是闖。”藍清音揚唇微笑,閑閑道:“是劍潛進去。”
“你瘋了!”范統脫口直斥,旋即又覺失禮,訕訕道:“單憑你我二人之力,潛入修羅門必死無疑。”
“為何?”藍清音神色從容,心中顧自思忖,黎賢妃早年脫離了修羅門,其父亦已身亡,但此殺手暗盟仍屹立江湖。這幾年來,如若黎賢妃私下有外力協助,必定和修羅門有關。
“修羅門的殺手,無不是一等一的高手。”范統皺起劍眉,似覺任性且無知,諄諄訓誡道:“而且,修羅門之中機關遍布,決不是能輕易潛入的地方。其門人手段皆是狠辣,那些機關并不是攔阻囚人之用,而是趕盡殺絕的厲害埋伏。”
“那又如何?”藍清音散漫再問道。
范統眉頭扭緊,加重了氣,道:“范某知兄輕功非凡,內力深厚,但機關陣法防不勝防,切勿意氣用事,逞強而為。”
“范兄不敢去?那就在這兒等我吧,我去去就來。”藍清音笑看他,其實有他同行也不錯,他為人重義,若遇危難,他絕不會棄她而逃。
范統無語良久,生了幾分怒氣,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話來:“你非去不可?”
“是,非去不可。”藍清音點頭,閑散中帶著不容錯辨的決絕毅然。
黎賢妃不可能把師父囚在宮中,因為若無密道,要從宮外暗渡一個人進齋宮,實屬難事。
排除了皇宮,剩下最有可能的便是修羅門。所以,即使修羅門是龍潭虎穴,她也必須去。
“好!”范統低喝一聲,目光炯炯,盯視著她,“就甲范某去!”
“你一個人去?”藍清音略感詫異。她親自出馬就是因修羅門太兇險,九衛不足以勝任。而范統武功雖高,卻不諳奇門五行,也是入不了修羅門,這一點,范統應該心里有數。
“范某不能讓皇……藍兄冒險。”范統神色堅毅,沒有一絲畏懼,大有視死如歸之態,“寅時,在此相見。如果范某沒有依時返來,請藍兄自行回去。”
藍清音定定看他,不由好奇,問道:“范兄,你所效忠之人并不是我,為何甘愿舍命?”
“范某所效中之人,要范某保護藍兄,范某就一定會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番酸儒的話,從范統口中說出顯得異常鏗定真誠,他頓了頓,補充道:“何況,范某曾輸給藍兄一個賭約。大丈夫言而有信,范某不會食言背信。”
藍清音嘆息著搖頭。這樣純良忠厚的人,實在珍貴難得。
“藍兄不信范某?”見她搖頭,范統兩道濃厚劍眉又皺起,瞠目瞪她。
“信。”她輕輕回道,繼而綻唇一笑,“那就一起去吧。你可不要與我再爭論,不然天就要亮了。”
“不行!你不可以去!”范統堅持地盯著她。
藍清音笑容漸深,卻不睬他,徑自腳尖一點,縱身飛掠。
范統一怔,狠狠瞪著她的背影,而后迅速展開輕功追上。
夜幕下,兩道影子疾行于民宅瓦頂,猶如一陣晚風,吹過便就無蹤。
藍清音早前已經得到消息,也研究過京都地形圖,知曉修羅門的確切位置,但當真正到了修羅門的總舵時,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竟是義莊!大屋前白綢披掛,燈籠隨風輕蕩,燭火幽幽搖拽,甚是陰森。
她相信九衛查探的訊息不會出錯,那么,修羅門是在義莊的地底?地下石宅?真如名字一般,修羅地獄,氣勢悚然!
兩人盤踞于義莊屋頂,神情皆是謹慎備。
“在此等我。”藍清音以唇語無聲說道。
范統炯目大睜,瞪她一眼,極不贊同她輕舉妄動。
“我去查入口所在。”藍清音悄聲又道:“你若隨我下去,會拖累我。”
她并非故意說這樣的話,但若不這么說,范統不會聽從。
范統沉默,但卻橫眉怒對,藍清音不由綻出微笑。她未再滯留,輕地躍下屋頂,眨眼間便消失于濃重的夜色中。
這座義莊占地頗大,后院尤為敞空蕩,一眼掃去只有蒼翠大樹和一口古井。
藍清音屏息,小心翼翼地貓腰摸索。出于多年精研奇門五行的直覺,她預感入口的機關就在這落里。
藏身于井邊的一捆大樹后,藍清音微微蹙眉,心中有種怪異感。這義莊里,竟連看守的人都沒有,鴉雀無聲,猶顯陰森詭譎。
她不敢貿然四處兜轉,抬眼觀八方,觀察周遭環境。
敏銳目光正落在那口破舊古井上,卻突然聽聞一陣異常風聲。
她頓時渾身一凜,抬眸看去,只覺疾風似電,夾雜一況銀光,飛射向屋頂!緊接著,便見范統在屋瓦上滾了一圈,直墜地面!
藍清音心道糟糕,定睛細看,卻見范統利落地凌空翻身,穩穩落地。
心下稍寬,她當機立斷地縱身躍向范統,一把拽住他的手腕,速速退離。
身后怪風仍響,細微而急促,咻咻擦過他們兩的衣角。直至離義莊甚遠,那連綿不斷的暗器才追蹤不上,四周氣息轉為平靜。
在一條幽暗的巷子里,兩人停住了腳步。
“你……”范統低低出聲,但又哽在喉頭,麥色臉龐似乎泛起可疑的潮紅,臂腕用力一抽,從藍清音手中掙脫。
“范兄沒事吧?”藍清音泰然自若,淡淡淺笑。
“沒事。”范統啞著嗓子回道,舉目看她,“只怕我們一進入義莊,就已經被人發覺。”
“嗯。”藍清音應了一聲,沉吟道:“修羅門的高手確實深不可測。如今打草驚蛇,再闖亦無可能。”
“那么先且回去,這件事就交給范某繼續查探。”范統皺了皺劍眉,琥珀色的眼眸深了幾分。她是千金之軀,本就不應親身涉險。
“好,回去。”藍清音應得干脆。
范統反倒疑慮起來,掃了她一眼。
藍清音輕笑,道:“我已經查到想查的方小說西。”
“查到了什么?”范統不解。方才明明什么也來不及做,就被人發現了行蹤。
藍清音但笑不語。按照修羅門的一貫做法,有人潛入他們老巢,他們必定會狙擊到底。
可是剛才的暗器不過是警告之意。這說明他們早已收到風聲,近日會有人上門。
想得再深一層,即是黎賢妃暫時不想與她撕破臉,不想擊殺她或皇帝派出的人。
黎賢應是沒有料到她會出宮親自查探。
種種跡象,都足以證明,確實是黎賢妃和修羅門擄走了師父。
既然如此,她也無需冒險再入修羅門,只需從黎賢妃身上下手便可。
而最重要的點是,修羅門入口機關的位置所在,她已有了九成把握,但目前她人單力薄,尚不是時機。
“那就即刻回去吧。”范統不追問,只想盡快護送她回去,以防有失。
“天還未亮。”藍清音彎起菱唇,漾開興味笑容。
“是何意思?”范統又皺眉,覺得她十分麻煩。
“出來之前,我應允過,天亮回去。現在還有幾個時辰的時間,難得外出,我要到處逛逛。”她說著,好整以暇地看他。
“夜深人靜,有什么好逛?”范統心中不滿,故而語氣不佳。
“范兄,你時時可外出,所以不覺得外面世界有何稀奇。但我已經很久不曾呼吸過外面的空氣。”藍清音笑著道,眼神卻是懇切而悵然。
范統一時無言。他也明白,宮中女子猶如金絲雀,被因于金貴鳥籠中,不得自由。思及此,心似瞬間軟了一分,但口中還是冷冷淡淡道:“不知藍兄想去哪兒?”
“京都可有好玩的地方?”藍清音好奇地問。想來令人唏噓,她嫁入方小說翌國這么久,只曾與皇帝微服出巡過一次,而且僅到過城門而己。
“好玩?”范統琢磨著這二字,搖頭回道:“集市店鋪早已收攤,這個時辰,除了……”他一頓,下結論道,“沒有什么地方可玩,還是回去吧。”
“除了什么?”藍清音揚唇一笑,直言問道:“這個時辰,是不只有青樓酒肆還在招待人?”
聞言,范統眼角一抽,抿唇不屑回答。
“范兄,難道你不曾去過那些煙花之地?”藍清音繞著他踱步,故意打量著他,“范兄守身如玉,莫非心里早有意中人?”
“守身如玉是形容女子!”范統忍不住惱火,沒好氣道“君子坦蕩蕩,應當潔身自好,那種不應去的地方,本就不該去!”
“看來范兄是個絕世好男人。”藍清音調侃笑道:“以后范兄妻納妾,我定當送上厚禮。”
“娶妻便足矣,何須納妾。”范統隨口回道,然后向她拱手一禮,“先謝過藍兄的好意,范某不貪圖貴重厚禮,只要一句祝福就足夠了。”
“你肯定你不會納妾?”藍清音不禁凝眸注視他,認真問道,“你確定你能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
四國的民風相近,男子大多三妻四妾,而女子亦可改嫁。
信奉專一的人,尤其男子,這世間實在太少。
“家里有一個女人也已經很麻煩。”范統如此回道。他不曾愛過人,但他相信自己,若有那么一天,他會全心對待,永不變心。
“說得很有感悟似的。”藍清音笑了笑,心中有些酸澀。若說女人多,當屬帝王家,而麻煩亦是最多。
“在宮中日久,多少也看到了一些事。”范統沒有顧忌迂回,但只是點到即止。他有幸蒙皇上引為知己,的確知道了不少宮闈事。其實做君王并不容易,不僅背負著攘外的責任,還有安內的義務,肩頭所扛的重量,非常人可想象。
“范兄可還記得,你欠我一個故事?”靜謐暗巷里,兩人相視而立,似在茶樓閑談般的散漫。
“記得。”范統頷首。
藍清音不催促,凝望他,等著他敘說。
可是,范統不語,眉頭漸漸鎖緊。
“范兄?”藍清音喚了聲,驚覺不對勁。他的面色似開始轉為青紫?
范統不吭聲,伸手摸了摸后背,感覺有點酥麻,又似失去知覺般的僵硬。
藍清音凜了神色,走至他身后,細看他的衣衫。沒有滲血,衣料也未裂,她抬手探去,觸上他的背脊。
范統一震,不自在地低聲道:“在屋頂時,我大概中了暗器。”
“你怎么不說?!”藍清音震驚。這樣看來,這暗器應是十分細小,如棉針般深入人體。
“當時我只覺微微一痛,以為是暗器擦傷皮肉,沒有留意。”范統羞愧垂首。先前情況危急,她又拉住他的手,那一瞬的膩滑觸感令他分心,沒有深思異狀。
“讓我看看。”話落,藍清音袖中的匕道已滑出,動作迅速地割開他后背的衣衫。
“不可!”范統低呼,急急避了開,“男女授受不親!”
藍清音不理會他,強硬地捉住他的手,搭上腕脈。
范統使勁掙脫,額角已泛起一層泠汗。
“暗器有毒。”藍清音松手,輕嘆道:“范兄,你還剩三日的命。”
或許她估計錯誤了,黎賢妃和修羅門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以毒傷人,欲要借此警告她莫再多事追查。
如困今次前來的九衛,九衛必會自盡殉職,但范統并非她的死士,而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毒發身亡。
“范某技不如人。”范統苦笑。他原本自豪自己武功精深,但此次卻馬失前蹄。她的內力,顯然高于他,才能無聲無息不被人發覺。
“放心,毒性不會立時徹底發作。”藍清音溫聲安慰,再道:“你且自行護住心脈,莫讓毒素竄行。暗器應是銀針,我必須馬上替你逼出,否則銀針游走體內,會十分危險。”
“有勞。”范統的聲音平穩,心底卻百味雜陣。原是要保護她,誰知卻需要她救他。
藍清音再次行至他背后,雙手輕旋,掌心貼于他的背。過了須臾,她皺眉收回手。
“尋不到銀針在你體內的何處,無法以內力逼出。”她無奈說道,目視著他肌肉糾結的健碩寬背。
“如果天意如此,也就無謂勉強。”范統淡淡回道,沒有絲毫驚懼。他一介孤家寡人,無牽無掛,生與死他看得并不重。
“有其它辦法。”藍清音嘆口氣,徐徐道,“我已看見針孔的位置,應能自此處吸出銀針。”
“萬萬不可!”范統倏然轉頭,炯炯盯著她,“一則男女授受不親,二則倘若銀針上余留殘毒,藍兄亦會中毒。”
“又是男女授受不親?”藍清音故作輕松地綻唇而笑,打趣道,“為了這六個字,你連命都可以不要?”
范統的神情卻是異常正經,語氣低沉:“名節,對女子來說,比性命更重要。何況,若令藍兄中毒,范某又如何向恩人交代。”
他口中的‘恩人’自然是指皇帝。不過他對女子的名節,似乎出乎尋常看重。藍清音暗自思忖了會兒,才抬眸望他,悠悠道:“罷了,回去再想法子。”
“嗯。”范統低低應一聲,率先舉步而行,步履已有些虛浮。
藍清音輕輕搖頭嘆息,跟上前去,猝然出手,點了他背后的穴道。
范統身僵直,既驚且怒,梗著脖子急道:“莫要胡來!”
藍清音平靜地走至他面前,微微一笑:“范兄,你體內的銀針,會隨著你走動而游走,難道,你希望斃命于半途?”
“就算是死,也不能傷了藍兄分毫!”范統滿面怒容,不假思索地駁道。
“因為我的身份?”清音笑意溫和,眸中卻是不可撼搖的堅定,“就算銀針上有余毒,也只是少許,我可以運功逼出,不會傷及自身。”
“那也不行!”范統繼續反對,語氣亦是十分堅持。
“那么,我們就這樣僵持到天亮好了。”藍清音舉眸望他,笑吟吟道。
范統窒住,臉色愈發漲紅,不禁痛恨自己,拙口鈍腮。
“不要運氣抵抗。”見他語塞,藍清音微笑著叮嚀一句,便就繞到他身后。
‘嘶’一聲,范統背后的衣衫被撕裂得更開,一道斜長疤痕赫然入目。從肩頭處斜劃到腰側,約有兩尺長,猶如巨大猙獰的蜈蚣。
藍清音心中暗嘆,果真是每個人都有故事,都曾經歷過滄桑風霜。
“請藍兄閉目。”范統內心掙扎半響,蹦出一句話來。
“閉上眼睛,我就看不見針孔位置了。”藍清音輕笑,這人實在古板得很,不過古板得倒有些可愛。
范統再次無言,額角隱約現出青筋,感覺到她柔軟的手碰觸他的背脊,心底猛地由動了一下。
藍清音看準那細小的針孔,俯臉湊近,雙唇印上。
范統又是一震,連耳根都泛紅,面頰上滾滾熱燙。
他活了二十八年,從未近過女色,也不覺得女人有何值得欣賞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