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做不到,為什么要許下承諾?”藍清音的聲音很輕,亦有些感傷。()她沒有機會聽見想聽的承諾,自己更不敢輕言出口。有的感情,或許注定沒有善果。
皇帝唇角輕揚,勾起一抹苦笑,回道:“年少輕狂,朕曾經想過,朕可以為了心愛女子,放棄皇位,做個逍遙王爺。但有時并不是自己可以選擇,若退一步,就是深淵,必會摔得粉身碎骨,于是只能毅然迎上前去。”
“臣妾明白。”藍清音點頭接言。也許只有同樣生在帝王家的人,才會明白。皇權爭奪戰,比任何戰役都殘酷。
同胞兄弟為了一席帝位,互相殘殺,即使有人甘愿棄權,對方也不會相信,只會趕盡殺絕,以滅后患。
眷據她所知,當年方小說翌國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即夏候瑾然同父異母的胞弟,在夏候瑾然登基繼位之前不多久,離奇暴斃,死因不明。
這是皇家秘辛,對外當然宣稱染病逝世。但不難猜測,當初的風云暗涌,是何等激劇慘烈。
“可惜薇兒不明白。”皇帝輕聲嘆息,幾不可聞,又低低添了一句,“也許她一輩子都不會明白,也不會原諒。”
艱藍清音無言地望著他。他堅毅英挺的眉宇間,隱蘊幾許清冷寂寥,似被風霜染就的一抹滄桑,令人看著心中生疼。
午后,端木痕前來為皇帝換藥。藍清音沉默地站立一旁,靜靜看著。
“皇上,這是新研配的金創藥,藥效頗佳,但敷上去有些疼,皇上忍著點。”端木痕溫聲說道,手下動作輕巧麻利。
皇帝倚在床頭,錦緞帝袍半敞,露出健碩結實的胸膛。
他肩胛處繞裹著的層層紗布被一點點揭開,黑紫色的傷口便赫然曝現。
藍清音微微蹙眉,這傷口極深,就像人的身體破了一個窟窿,又像硬生生被剜空了一大塊肉。
“何時能結痂?”皇帝淡淡地開口問,目視前方,既不看人也不看自己的傷處。
“大約要半月的時間。”端木痕邊答,邊取出藥散倒在干凈的紗布上,輕輕地覆住皇帝的傷口。
皇帝悶哼一聲,許是瞬間受了劇痛,斗大的汗珠滑落鬢角。
藍清音不著痕跡地撇開臉,不想目睹他的痛楚狀,但忽覺腕間一緊,被人牢牢握住。
她低眸看去,那是骨節分明的手,手背上青筋突起。
視線慢慢往上移去,卻見皇帝漠然閉目,面無表情,只有額上冷汗愈密。
她再轉而看向端木痕,他低首專注地為皇帝包扎傷口,似乎并沒有察覺到她的注視。
大抵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端木痕一面收拾藥箱,一面道:“皇上,切記左臂不可使力,以免傷口崩裂。端木痕告退。”
皇帝低低地唔了一聲,沒有睜開眼。
“師父。”藍清音不期然地出聲。
端木痕原已舉步,聞言腳下不由一頓,墨眸中浮起晦暗的波光。
藍清音本想說送他出去,但手腕上的施力驀地加重,她心頭一震,只好說道:“師父慢走,徒兒不送。”
端木痕頷首,不發一語地離去。
偌大的寢房,一時間沒有半點聲響,寂靜得令人惶惑。
皇帝緊捉著她的手,始終沒有松開,卻闔目不語,仿佛根本不記得自己正握著她的手。
“皇上?”她略微抽了抽手,豈料引來他猛力的狠狠攥緊。
她吃痛,怒視向他,但他依然神色淡漠,倚靠著床頭不動如山。
“皇上,是否傷口痛?”她抑下惱怒,溫言問道。
皇帝緩緩睜開眸子,眸光隱含陰鷙之色,冷淡啟口道:“皇后急于去哪?”
藍清音豁然明白,淺淺勾起菱唇,微笑回道:“臣妾只是想去擰濕巾為皇上擦汗。”
皇帝扯了扯薄唇,語氣似散漫隨意:“皇后冰雪聰明,一定知道什么地方可以去,什么地方是禁地。”
藍清音直直地望入他深幽的眸底,微彎眉眼,笑得清甜,一字一頓道:“皇上莫不是在吃醋?”
皇帝的眼神陡然一變,面上卻越發親和起來,低柔道:“朕確實是吃醋了。方才皇后一味斂眸垂首,但眼角余光卻一直瞥向別處。”
藍清音未料他會把話說得這樣直接犀利,不禁怔了怔。
皇帝低聲輕笑起來,示意她在床畔坐下,才又道:“皇后不必憂慮,朕不至于如此器量狹隘。”
藍清音舉眸與他平視,淺笑接言道:“但臣妾卻覺得皇上心情不佳。”
皇帝竟點了點頭,俊容一片認真磊落,坦言道:“其實,朕也不是第一次看見皇后與端木痕相處,但不知為何,今日心里特別有感觸。”
藍清音不語,心中思忖,他喜怒無常,言語難辨真假,現在他使的又是哪一招?
皇帝輕嘆,無奈地看著她,繼續道:“朕真切感受到,皇后剛才心不在焉,朕想知道,皇后所思所念為何。”
藍清音暗暗詫異,他這是要和她談心?難道他以為她會對他吐露心事?
“朕明白,有些話不能夠輕易吐露。”皇帝揚起唇角,似是苦笑,“朕與你是夫妻,卻要時刻互相防備,朕不知你會否覺得累,但朕現在真感覺格外的辛苦。”
“皇上想太多了。”藍清音模棱兩可地應道,“皇上身上帶傷,難免體虛心疲,多加休息就會好了。”
他這一刻表露的脆弱,是否真實,她不敢下定論。
但她能肯定的是,她不可以心軟,不可以失了戒備,否則就會萬劫不復。
“嗯,朕確實身心俱疲,需要靜心歇息。”皇帝長長一聲嘆息,躺進錦被中,“清音,來,陪朕躺一會兒。”
她依言照做,安靜地翻上床,躺在他身側。
皇帝仰臥,并未碰觸她,口中淡淡地道:“清音,如果朕說,朕可能快要愛上你了,你可會相信?”
藍清音身軀隱隱一震,心跳陡遽,低聲回道:“皇上又說笑了。”
皇帝的嗓音愈加低下去,聲線柔緩似緞,極之悅耳:“朕只是說可能。也許會,也許不會。朕自然是希望不會,因為愛這種方小說西太折磨人,像發瘧疾,寒一陣熱一陣,叫人控制不住。朕討厭一切無法控制的事,但這世上又確確實實有這樣的事存在。”
藍清音暗自咬牙,她現下倒真的是寒一陣熱一陣。
他這番話,簡直就是變相地鼓勵她,鼓勵她施展渾身解數使他愛上她。
這于她來說,無疑是一種誘惑,令她心頭發熱,躍躍欲試。
可轉念再想到,這可能是他的攻心手段,釣她上鉤,要她最后賠了夫人又折兵。
如此一想,便不由心寒。
“清音,你說朕應該任由感覺滋長,還是趁早扼殺于搖籃之中?”皇帝的聲音低沉輕柔,飄散在床幔內,仿若無形的蠱惑。
藍清音良久無言。男女之間,最鋒銳的利器,便是愛情。
她若得到它,將來必定勝算大增。
可是,刃有兩面……
徑自掙扎許久,側眸看向枕邊的人,他已漸入夢鄉,呼吸沉緩,英俊面容仍籠著一抹倦色,但薄削唇角似有若無地微揚,掠出一道優美的弧度,格外的魅惑迷人。
她的明眸驟暗,迸出復雜矛盾的殺氣,悄悄伸出手,凌空置于他的天靈蓋上方。
只要她運氣一掌落下,他就必死無疑。
她也不需要再做任何抉擇。
屋外突然一聲驚雷巨響,藍清音心神俱震,驀地然收回手。
她這是怎么了?
竟因抵抗不住他的誘惑,而要狠下殺手?
如果此時殺了他,她籌謀的一切,不就全都化為烏有?
縱然夏候瑾然駕崩會致使朝野大亂,可卻也會引來方小說翌國全體軍民的滔天恨意。
正所謂哀兵必勝,她小小一個南岐國,又怎敵方小說翌國的百萬雄帥?
就算方小說翌國不發兵對付南岐國,還有一直虎視眈眈的西覃國,一旦西覃國趁機滅了方小說翌國,南岐國失去盟國助力,必會被噬得寸土不剩。
她當切甘愿嫁予夏候瑾然,不正是因為西覃國來犯?那么現塹又豈可意氣用事。
無聲地長吁了一口氣,藍清音的目光一點點黯淡了下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由不得她心高氣傲,任性而為。
“下不了手嗎?”突如其來的一聲低問,仿佛從天而降的驚雷,令她不禁驚駭。
“皇上醒了?”勉力鎮定,她若無其事地輕聲開口。
“朕忽然感到一陣陰寒之氣,便就醒了過來。”皇帝單手撐起身子,睥睨著她,深邃瞳眸中浮現幽藍色的冷光。他確實是驟然驚醒,只因混沌間感受到一股隱隱殺氣。
“可要添一褥錦被?”藍清音平靜地問,已定下心來,莫名的,她突然一點也不介意被他看穿。
事實上,他也時常按捺著殺意不是嗎?
她與他,彼此彼此。
“不必。”皇帝輕咳了兩聲,將軟枕墊在腰后,坐正身姿,徐緩道:“清音,你是聰明人,知道孰可為孰不可為。又為何要抗拒愛上朕?為何不聽從你內心的聲音?只有朕,才是這天下唯一能夠與你匹配的男子。”
他說的狂妄自負,但神情沉穩毅然,并無一絲謔語之意。
“皇上又如何知曉臣妾內心的聲音為何?”藍清音亦坐起,定定地望著他狹長幽深的眼眸。
“如果你不是害怕愛上朕,又怎么會想要玉石俱焚,一了百了?”皇帝回望她,薄唇緩緩勾起,笑得傲然篤定。
藍清音心口一窒,竟覺喘不過氣來。他說的沒錯,她是害怕。以情誘人,必先付出心力,她怕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招架不住。他是一個優秀的對手,她沒有把握全身而退。
“清音,你愛過人嗎?”皇帝冷不防冒出一個問題。
“……”藍清音無法回答。她愛師父嗎?那種依賴信任的感覺,是否就是愛情?
她只知道,如果這一生再也見不到師父,她會哀傷惆悵。
“愛一個人,不是一種習慣,也不單單是一種信賴。”皇帝凝眸直直望著她,仿佛要深入她眼底和心底,語聲緩慢而低柔,“或許朕也不是真正懂得愛的人,但朕知道,愛情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令人無法自拔地沉淪。”
“皇上對黎賢妃,便是這樣的感覺嗎?”藍清音輕輕地問,不是刺探,只是不懂。倘若愛情真如他所說的那般神奇,為何他最終還是能夠選擇割舍?
皇帝聞言一怔,隨即低聲苦笑,回道:“朕那時的確痛苦掙扎過,也認為那就是愛情,永生不變的愛情。”
“可是,已經變了。”她直言反駁。
“是,已經變了。”皇帝沒有否認,深眸中染上一抺暗色,似悲涼又似自嘲。
“那皇上又有何資格教臣妾什么是愛?”她的話語聽來不敬,但并非蓄意冒犯,只是心中無端生起別扭的執著。他亦是不懂愛的人,憑什么對著她指方小說畫西?
“一直以來,朕的心里都存著一個疑惑。到底,這句間有沒有不變的愛,堅如盤石。”皇帝揚唇輕笑,嘆道:“朕不該與你談論這些,因為你只會覺得朕居心不良。”
藍清音也露出微笑,回話道:“臣妾不敢。不過臣妾倒是很意外,皇上也會有想不通的問題。”
“朕又不是得道神仙,自然有悟不透想不明的事。”皇帝的口吻轉為輕松,打趣道:“看見朕的軟弱無能,皇后是否覺得心中透涼舒爽?”
“男女情愛,與天賦才能并無關系。”藍清音笑答。
皇帝頜首,深表贊同:“和聰明人說話,果真省力。”
藍清音只笑不語。和帝王相處,果真禍福難測。
他時而凌厲深沉,時而閑散親和,叫人無法捉摸。
“朕這會兒真的倦了,估計睡下去便會不知人事,雷打不醒。”皇帝笑睨著她,意有所指。
“臣妾卻無倦意,想出去走走。皇上好生歇息,臣妾就不在此擾人清夢。”藍清音原就是和衣躺著,利落地翻身下床,向他盈盈一禮,而后就顧自離去。
皇帝望著她修長窈窕的背影,慢悠悠地勾起薄唇,眸中亮光熾熱。一場交心的戰斗,已然拉開序幕,他一定要贏。
藍清音出了凌宵宮,漫無目的。
空中烏云蔽日,悶雷滾滾,很快就會有一場滂沱大雨落下,她走入御花園,站在涼亭里觀賞暴雨前的風云暗涌。
不多久,狂風大作,雷電嗚響,傾盆密雨急落而下。
藍清音微微瞇眼,刺目的閃電劃亮天際,復又瞬間消逝,天色驟然昏暗。
她心有感觸,只覺天地遼遠莫測,具有無窮的神秘力量。
個人的命運在這變幻的天穹下,變得細微渺小。可是,她依舊相信,人定勝天。她的未來,要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雨勢急遽,但遠遠的卻有人大步奔跑靠近。
那人原是要尋避雨處,未料到藍清音佇立在涼亭中,腳步跨上亭臺石階,頓時一僵。
“韓大人。”藍清音淡一笑,示意他進亭再說。
韓律躬身一揖,才恭謹地踏入涼亭,渾身已是濕透,臉上亦是濕答答一片。
“韓大人怎會來御花園?”藍清音溫聲問道。
“回皇后,微臣本畏去凌宵宮覲見皇上,途徑御花園,卻逢雷雨,只好先就近避雨。”韓律略低著頭,因著一身狼狽,神情有些窘迫。
“是否韓大人查出刺客身份了?”藍清音隨口問。
韓律搖頭,稍抬起眼,看了看她,遲疑回道:“尚未查到,但是……”
藍清音不作聲,直視著他。
對上她清冽明亮的眼眸,韓律驀然心頭一顫,再次低下文去,恭聲道:“之前皇上微服出宮,半途遇襲,經追蹤查證,確是北頤國奸細所為。”
藍清音驚訝,疑道:“此言不虛?”她原本以為是父皇使計,就連夏候瑾然也這般認定,可實際上卻是北頤國人?
“微臣不敢欺瞞皇后。”韓律的下顎,低得幾乎碰觸到胸口,臉色一變再變,他為何控制不住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