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派出所的車上,金楊的電話鈴聲就沒有停過。說金楊沒有考量過郭家的能量那是假的,但是他萬萬沒想到,求情和施壓的電話來得如此之快之迅猛。
先是自稱市政法委副書記的男子一派義憤填膺的語氣批評他,說他的魯莽舉動嚴重影響了投資商的人身安全,還扯到省市明年的商業規劃云云,并勒令他馬上無條件放人,還要道歉。這通電話自始至終都沒有給金楊說話的機會。
金楊趁他停頓間隙,淡淡說了句:“你打錯電話了。”然后掛掉。
在忽略了幾個陌生號碼后,王元和劉大鵬的電話他卻不得不接,一番敷衍后,車到派出所,他忽然想到,如果高官保和李剛或者什么人來電話,怎么辦,下車前,他關閉電話,對押著郭泉昌下車的張健道:“不管是誰的電話,都說我不在。”
馬力快步跟上他,小聲道:“金所,接下來怎么辦?”
“抓緊時間審訊,一定要辦成鐵案。否則我們就真的麻煩了,馬副所長,也許這次會連累你……”
馬力臉色一滯,拍了拍金楊的肩膀,嘆道:“我有心理準備……不過老子早就想查查金碧輝煌,什么玩意,最好是永遠整頓關停。今天總算揚眉吐氣一把,也值!”
金楊沒想到在這樣的時刻,竟然獲得了一張難得的支持票。雖然馬力的表態無關大局,但是對他心理層面上的沖擊卻非常大。這逼使他必須有信心和責任心,至少不能連累到今天出警的同志。
他無聲地回拍了拍馬力的肩膀,沉聲道:“審訊工作你親自盯著,一定要搶時間,我估計一會所里就要熱鬧起來。”
馬力的身板一挺,狠狠道:“我明白,馬上就去。”
看著馬力沖向審訊室的背影,金楊沖值班室里的幾名干警喊道:“守好審訊室的門,無論是誰,都不要打開,除非馬副所長自己出來。”
“一定完成任務!請所長放心。”幾名干警的精神明顯比往日要振奮許多,看金楊的目光充滿了敬佩。
金楊暗暗苦笑著走進所長辦公室,一屁股坐在寬厚的皮椅上,仰目發呆。自己真的沖動了嗎?他個人的座右銘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人不可無省,無省則無靈。
他在警校時特喜歡斯特爾特克爾,這個牛人說了一句至少他認為很牛逼的話:人是自己靈魂的指揮者。每一次自省的同時,也默默進行一次道德完善,盡管這個“完善”有時會無比殘酷,但畢竟是一次感情與道德的升華。
今天的確是“完善”了一把狠的,再次把自己玩到了懸崖邊上。一次次的自省,卻一再玩火……他的腦海里穿梭似地回憶起發生的一件件事情,隨之而來的是結下一個又一個對頭,而且級別愈高,自己怎么爬都趕不上。
鄭三炮這類大流氓他從來不放在眼里,畢竟沒有上層敢明目張膽為這樣的流氓頭子出頭,但是郭家就不一樣,搞不好市局都要在壓力下低頭。
正想到這里,張健小跑進來,連門也忘記敲,氣吁吁道:“分局王庭局長的電話……”
金楊眼睛微閉,伸手敲了敲幾下桌子,驀然道:“告訴王局找不到我的人。”
張健欲言又止,嘆了嘆氣,轉身離去。
三分鐘沒到,他又出現在門口,神情郁悶請示道:“市局周政委的電話?”
金楊冷笑搖頭。
“政法委利書記電話……”
“高副市長電話……”
張健一次一次的跑,臉上的神情愈是震撼。
金楊地頭搖得一次比一次堅決。
他在等,等待馬力的審訊結果。
時間緩慢的流逝,窗外滑過幾道刺眼的燈光,金楊站起身,走向窗前。
三輛豪車徐徐駛進派出所大院。邯陽北路派出所錢多多副所長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殷勤地上牽拉開車門,沖一名走下車的年輕人恭敬地說著什么,神情又是委屈還帶著不小地激動。
這名年輕人身材瘦長,舉止文雅,他朝著錢多多輕輕一笑,目光隨即上挑,不多不少,正好落向金楊亮燈的窗戶上,兩對眼睛在凌晨的夜空交接,誰也沒躲沒避。
金楊的眉頭一沉,目光掃過錢多多,落在第二輛車下來的幾個中年男人身上,憑直覺,這幾名胳臂夾著公事包的男人身上有明顯的訟棍味道。
而當第三輛車門緩緩打開時,下車的竟然是公安局政委周明亮。
三處人馬合在一起五六個人,跟在精神亢奮的錢多多身后,走進小樓。
今朝是大腿被蛇咬,總是一腫。金陽哈哈一笑,緩緩回到座位上,閉目養神。
隨著辦公室外衣陣沉悶的腳步聲傳來,他的辦公室大門被人驀地推開,發出悶響。
一群人簇擁著周明亮和年輕男人走了進來。
金楊佯裝剛睡醒的模樣,訝然失聲著站起來道:“周政委,是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三更半夜的,請坐請坐!”
周明亮的個頭適中,方臉圓眼,黑得發亮的頭發濃密有序,看上去很和藹,只不過他的眼神與和藹根本沾不上邊。
“為什么不接電話?無組織無紀律,我告訴你,你這個所長算是當到頭了。市委市政府領導的電話不接,局領導的電話也不接,你今天不說清楚,我馬上把你這個所長給鋝了。”
下馬威還是殺威棒?金楊表情慚愧道:“睡著了,不怪他們,是我吩咐他們不要喊醒我的,要知道來了這么些大領導的電話,我怎么敢不接……”
錢多多從一群人身后鉆出來,指著寬大的沙發,要引周明亮和年輕男人去坐。
金楊不動聲色攔在他身前,淡淡道:“錢副所長不是在休息么?”
錢多多臉上掠過一絲尷尬,“聽說所里出大事了,這不,我……”說著,他點頭哈腰沖周明亮和年輕男人道:“兩位請坐,我馬上去沏茶。”
年輕男人主動伸手道:“初次見面!我是于尚先,金所長好。”
背后的正主子出現了。金楊的眉角一跳,伸手微笑道:“久仰久仰!”不管對方來頭多大,是什么目的。他面子上一直對驕傲的人不要謙虛,對謙虛的人不要驕傲,對狡詐的人不要誠實,對誠實的人不要狡詐。
周明亮瞪了金楊一眼,氣呼呼朝沙發走去,屁股剛落一半,金楊卻拔腿向外走去,“這里是私人空間,場地小,裝不下這么多人,有事去會議室談吧。”
“金楊,你……”周明亮不明白金楊哪來的狂妄,竟然連他這個政委都不放在眼里,明著擺了他一道。
“姨夫!金所說的有道理,這里地方小,走,姨夫!別生氣,有帳慢慢算。”錢多多的臉上也掛不住怒氣,但同時卻驚喜交加。金楊越是狂妄,下臺的概念就越大。別人不了解周明亮,他作為侄子,心里門清。周明亮從來都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一輩子換了六個單位,哪個單位沒有人被他姨夫明里暗里整得喊爹喊娘,最后連下手的人都不知道。雖然臨退休調到公安局管黨群,不管業務,但是他的能量和人脈就是劉中慶局長都要禮讓三分。
周明亮還呆愣當場,金楊的人已經走出老遠。
于尚先皺了皺眉頭,小聲道:“走吧,周政委,先把郭少弄出來,再好好收拾他。”
周明亮借了這個臺階,騰地起身向辦公室外走去,邊走邊嚷道:“我倒是要看看他怎么交代。”
于尚先又對幾名律師道:“幾位請!”他一臉笑意的同時,其實心地頗為不屑,一個二級小派出所的小案子,竟然值得西海省鼎鼎大名的王牌刑事律師余意出馬,這還不說,還聯合了武江兩家最大的律師事務所,郭家也太招搖了吧。
律師余意閱歷豐富,不僅大案打得多,還擁有心里學學士學位,而且一直保持零失敗的記錄,他僅憑感覺,就知道這個看起來很不起眼的案子有些麻煩。因為他從金楊散淡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種孤注一擲。
他和兩位同行交流了一個只有行內人才看得懂的眼色,跟著于尚先走進了會議室。
金楊沒有謙讓,端坐在主座上,眼睛看著還沒扯下的歡迎條幅,咧起了嘴,無聲地笑了笑。
看著他肆無忌憚的樣子,周明亮氣不打一處出,他猛地伸手敲桌子,沉聲道:“金楊同志,在談你的問題前,你馬上無條件放了郭泉昌……”
“周政委,這是行政命令還是?放人,放一個墻間未遂的罪犯?”金楊針鋒相對,毫不客氣。既然已經下手,就沒有拖泥帶水和后悔這些字眼,就是將來依然法辦不了郭泉昌,也要讓他們脫層皮,讓他們多少敬畏點法律。
周明亮氣得嘴唇哆嗦,話都說不出來,金楊學著他的樣子敲擊著桌子,“當法律是兒戲呀?我不相信這話是從您,一個老前輩老公安的嘴里說出來的,呃!于先生別見笑,這三位是?”
于尚先突然感覺真遇到麻煩了,至少想要馬上帶走郭少變得有些難度。他臉上依然帶笑,指著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道:“這位是我省著名的大律師余意先生,這倆位是……”
“我是郭先生的律師,希望和金所長合作愉快!”余意和另外兩名律師站起身,各種遞過一張名片。
金楊的眼神里滿是驚訝,“嘖嘖”道:“久仰久仰真正地久仰,余大律師可是我的偶像啊!”就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他卻話鋒一轉,玩味道:“這么個小刑事案,竟然驚動了余大律師,這不是高射炮打蚊子么,大材小用,大材小用!”
余意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在我還沒有見到我的當事人前,這個案子是否存在,或者構成刑事還不能確定,金所長,我代表當事人的父親申請和當事人談談。”
“這沒有問題,你們只要手續合法。”金楊伸手指了指自己唇角的血漬道:“除了墻間未遂,他還涉嫌襲警,干警正在錄口供,等他們完成工作后,你們可以去見當事人。”
“放屁,你嘴巴明明是鄭三炮看場子的人打的,關郭泉昌什么事,倒是你,動手毆打郭泉昌……”
金楊微笑著打斷周明亮的話,“看來周政委對案情一清二楚嘛,您放心,郭少的事情是大事小不了,小事大不了,我們承諾絕對不會冤枉任何一個人……”
周明亮急了,怒拍桌子道:“金楊,我最后命令你,馬上放人。他頂多在夜店喝多了酒調戲婦女,芝麻大的事情,你當大案來抓,誰的招呼都不買賬,你眼里有沒有上級領導?”
周明亮越急,金楊越沉穩,他很樂意看這個家伙失態。
見金楊沉默不語地看著他,周明亮祭出了最后的法寶。他的手臂顫抖著掏出電話,摁下幾個號碼。
“劉局嗎,我老周,嗯,現在正在邯陽北所,嗯,正在調解……當初黨委投票我就反對過,一個毫無資歷和領導經驗,年年輕輕當了所長,是,沖動也是難免的,可是無論怎樣,也不能抗拒上級領導的指示,這還得了,我在武江多少個單位工作過,從來沒遇到這樣無法無天無組織無紀律的干部……好,我讓他接聽。”
金楊面無表情地接過電話,剛貼近耳邊,便聽到劉中慶局長冷冷道:“放人!”
金楊愣了愣,一直支撐他的精神勁頓時坍塌,正要點頭認輸放人之時,馬力興沖沖跑了進來,對著他高楊起手中的筆錄,喊道:“他承認了,在酒里下藥,預謀墻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