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葉昊天在蒙蒙細雨中回到終南山下的太一鎮。張家也剛剛掃墓回來。看見葉昊天,張成先自跑了上來,拉住葉昊天的手叫道:“大哥,你可回來了!你的名字已經報上去了,明天我們一塊去縣里考試。”
“好啊。”葉昊天答應著。
當晚只是吃了點便飯。張員外道:“早點休息,中了秀才回來再大擺宴席!”全家上下都早早休息。整個張府靜悄悄的,生怕有什么聲音驚擾了兩人。畢竟在這樣的小鎮里,中個秀才也算是大喜事了。
夜深人靜,葉昊天端坐練功。他心里明白,跟那黑衣人相比,他的功力還差得太遠,這次幸虧有了陣法的幫助才逃過一劫,再遇上時就不好說了。當務之急是繼續煉神還虛的修煉,只有早日達到飛升之境才能進退有據,到那時,是飛升仙界,還是留在塵世將妖人斬殺殆盡,都可以從容選擇。
他將心神寧靜下來,一點靈光集中在上丹田,設法將天頂打開,將身體跟整個宇宙融為一體。
幾個時辰過去了,忽然一聲雞啼傳入耳中,睜眼一看,東方已經泛白。不久張府的人出來了,里里外外的忙碌著。天剛蒙蒙亮,張成就跑了過來:“大哥,要走了,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么啊?”葉昊天笑道。
“也沒什么,呵呵。”張成也笑了,“要用的筆墨爹早就準備好了,張升會給我們背著,我們三人走著去。”說完讓張升頭前領路,三個人就此出發。
張升大約十五六歲,腿腳麻利,背上背一個小包袱,包袱很輕,走的時候一跳一跳的。
“張升,走穩點,別摔壞了硯臺!”張員外站在大門外呵斥。
“是,老爺!”張升趕緊落下腳來,慢慢走。剛出小鎮,他的腳步立即又快了起來。
不到一個時辰,大約走了十多里,來到縣里的考場。
考秀才又叫童試。童試正規講來不算科舉考試,但考中者可以獲得職稱。童試每年一次,在府、州或縣舉行,應試者為童生,由知縣、知府、學政主考,考中者授予生員或庠生稱號,俗稱秀才。
考場里約有七八十人,大多二三十歲,也有四五十歲之人。像葉昊天、張成這樣算比較年輕的,當然還有十六七歲就來的。年齡大的一般坐在后面,大概有點不好意思。
今年的童試由知縣李若庵親自主考。李知縣據說是多年以前的進士,為官比較清廉,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做了十年知縣仍未得到升遷。今天他暗中禱告,希望這些人中能有出類拔萃的青年,因為本縣已經連著五屆沒出過一個進士了!若是親手點中的秀才將來有出息,自己也有升遷的本錢啊。
考試開始,李知縣首先鄭重宣布:“盡力而為,不得抄襲,違者逐出考場,十年內不得應試。”
考卷發了下來,葉昊天看了看,主要是“帖經”和“墨義”。
“帖經”就是將書本上的某行貼上幾字,要求應試者將貼住的字填寫出來,類似填空題。
“墨義”相當于簡答題,是一種簡單的對經義的回答。考生只要熟讀經文和各類注釋文字就能回答。
由于是秀才考試,考的都是基礎知識,沒有策問和賦詩。
葉昊天對這些東西實在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所以盞茶工夫就答完了,交上考卷走了出去。
李知縣有點驚訝,十年主考,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交卷這么早的人,心道:“莫非是老天開眼了?”
打開試卷看時,他禁不住驚呆了!從頭到尾竟然沒有一個錯誤!
又過兩個時辰考試才結束。所有人員出場等待。李知縣當堂批閱。又一個時辰以后,結果出來了。葉昊天排在第一位,張成在第三位。前十名全部錄入,授生員稱號。
接著李知縣在縣城最著名的灞陵酒家安排宴席,宴請十位秀才。灞陵酒家位于灞河邊,閣樓之上,四面紗窗,抬頭是夕陽無語下終南,低頭是灞水浩浩不復返,景色極美。
李知縣開場致詞:“難得諸位今番中了秀才,今年是大比之年,希望多加努力,連中舉人、進士,那樣本縣也不無微功。”然后請眾人一一自我介紹。當聽說葉昊天和張成是表兄弟的時候,李知縣連聲贊道:“好!一家出兩個秀才,難得啊!”
然后眾人推杯換盞。酒過三巡,李知縣又道:“如此良辰美景怎可無詩?來,請諸位題詩一首,也算給本屆童試留一段佳話。”
眾人你推我托,誰也不肯開口。
過了一會兒,李知縣點名葉昊天:“你是今年童試第一,還是你先來吧!”
眾人隨聲附和:“對,還是李兄先來!”
李知縣想知道眼前這早早交卷之人是不是真的天才,急著吩咐酒家:“快,筆墨侍候!”
伙計忙取來筆墨,在旁邊的桌子上鋪上宣紙。
葉昊天推托不過,只得起身接過筆來。抬頭看灞水之上幾點遠帆,近處岸邊卻有數葉青荷,一只仙鶴從空中飛過,提筆在紙上寫道:“白鳥朱荷引畫橈。”
眾人看了擊節贊嘆:“好啊,詩景相合,妙啊!”
葉昊天抬頭再看了看,接著一氣呵成:“垂楊影里見紅橋,欲尋往事已魂消。遙指終南山外路,斷鴻無數水迢迢,新愁分付灞陵潮。”
李知縣長嘆一聲:“才高八斗,學富五車,雖子建、屈原復出亦不遑多讓!此詞寫紅橋流水,抒發懷古幽思。白鳥朱荷,碧波蕩漾,畫舫悠游,光艷照人。放眼遠望,終南山外路漫漫,江潮洶涌水迢迢。無數失群孤雁,空中徘徊。通篇含蓄又有神韻。真乃千古絕唱啊!”略停一下,他接著道:“本縣已有多年無人得中進士,看來今次要破天荒了!”
葉昊天趕緊謙虛地道:“哪里,偶得靈感,實在不敢當!大人懷才不遇,久困于此,可見才華不是最重要的!”
一番話聽進耳內,李知縣連連嘆息。
回到家中,已是戌時,天色早已黑了。大概是張升回去稟告過,張家大院張燈結彩。兩人一進門,鞭炮便點了起來,“嘭嘭乓乓”足有千響,好久才靜下來。進入大廳,三張大桌上擺滿了美酒佳肴,親戚朋友都在等著,就等他們入席了。
此情此景,葉昊天心里十分溫暖,暗想:“憂傷和歡樂就像白晝與黑夜一樣。黑夜襯托了白天的光明,白天也帶來黑夜的寧靜。憂傷是一種說不出的美,有了憂傷才更加感到快樂的珍貴。縱然有著無盡的傷悲,面對燦爛星空,綠草鮮花,還有人世間最寶貴的愛時,也都可以慢慢撫平。”
鄉試在兩個月之后,張成已經在天天在溫習功課了。
好多天來,他一直很用功,搞得茶飯不思,人似乎也瘦了一圈,弄得家里人都很擔心。
葉昊天卻似乎神采一日好過一日,令人驚奇。
這不,張員外已經來請教秘法了。
葉昊天取出一粒自己煉制的補中益氣丹交給他,并沒有說明丹藥的功效。
張員外對他很信任,立即拿給兒子服下。
一個時辰以后,張成跑了過來,叫著:“大哥,這是什么丹啊,我服了以后渾身熱呼呼的,多少天的疲勞一下消失了,連腦子也清楚了很多!”
葉昊天笑道:“這就對了,溫書要勞逸結合,身體是根本,脾胃好才能中氣足,中氣足才能神氣旺,神氣旺才能智力增,學習起來方可事半功倍。”隨后他便在張府住了下來。
此后的一個多月,葉昊天一直閉門修煉煉神還虛的功夫。他從外空間接收了不少能量,已能一口氣御風行空上百里,進入真人界第十五層太黃翁重天的境界,只差三重就達能白日飛升的地步了!
然而他明白,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后來越是艱辛,一點也不能掉以輕心。
張成還是一直在書房里用功不輟,不過臉上再沒有一絲倦色,代之以一層淡淡的光澤,那是中氣充足的表現,看來服下靈丹之后果然管用了。
在一個春guang明媚、鳥語花香的上午,葉昊天一個人來到長安城東南的碑林。
那里的碑林很著名。唐朝開成年間,為了避免文人學士們傳抄經書時出現錯誤,朝廷將十二部經書刻在石碑上,作為范本,立于長安城國子監內,供人們校對,被稱為《開成石經,加上此前唐玄宗李隆基親自書寫的《石臺孝經合稱十三經。除了十三經以外,這里還陳列有漢代以來的各種碑石、墓志共一千多塊。碑石如林,故名碑林。
葉昊天對經書的內容非常熟悉,令他感興趣的是石碑上的書法。
碑林薈萃各代名家手筆,篆、隸、草、真、行等多種書體,琳瑯滿目,皆具風采。特別是唐代書法家歐陽詢、虞世南、顏真卿、柳公權、張旭、史維則等人的手筆刻石,尤為可貴。宋代的名家墨跡,如米芾、蔡京、蘇軾等人的作品也堪稱絕佳。
他一邊欣賞美妙的書法雕刻,一邊再讀一遍經書的內容。
《大學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修身必誠其意。”
讀到這里,他聯想自己正在修煉的煉神還虛,感覺隱隱然有相合之處。
繼續讀下去,見孟子說“常養浩然之氣”,使自己義正剛直,神氣盛旺,氣貫天地。葉昊天禁不住心中一動:“這難道不是修煉嗎?難道說孟子也是修真的高手?怪不得孔孟被尊為圣人!他們不但是儒家文化的先知,很可能還是儒學修真的先行者,由儒而仙,可以稱作儒仙了!”
葉昊天閉上雙目,回顧自己十余年來所讀過的儒家經典,心中感到豁然開朗:“原來文人在讀書,寫字,作畫的過程中,意念全部集中在書、字、畫、音樂上,可以進入一種練功的狀態,達到忘我的境界,就跟道家靜坐進入虛無狀態一樣!這種修煉不單增加藝術創造的能力,還可以攝生養氣,最終達到天人合一!”
經過進一步思考,他感到儒家修煉擁有自己的特色,以“煉心”為主旨,著重于道德的凈化與陶冶,把“修身”當作“治世”的基礎,強調在治世實踐當中修身,“修身”、“治學”和“用世”三者相統一,就能達到修煉的最高境界。
他知道,明白這一點很有價值!如此一來,他可以將修道和治學結合起來,既可以練功不輟,又可以讀圣賢書,既能報仇雪恨,又不辜負父母和外公的期盼,使蘇家的書香延續下去!
這樣想著,他走出了碑林,沐浴在溫柔的陽光里,感到渾身舒暢,不虛此行。
五月初七,張員外親自跟張成和葉昊天到長安應試,找了兩間上房住下來。此前李知縣早已將兩人的名字報了上去。兩個人只是看了看考場位置,一切安排妥當,只等考試開始。
次日,陜甘兩地的秀才聚集長安。葉昊天注意到其中有不少久困場屋的人,頭發胡子都花白了還不死心,可是考取的可能性卻越來越小。因為考官大多偏愛年輕的考生。尤其今次主考的是府臺吳小江大人。相傳吳大人督學湖北時力主提拔少年,于是成年人應試時都紛紛去掉頭巾,改梳兒童的垂髻發型,但額上戴頭巾的網痕卻一時去不掉。吳小江巡視考場感到十分好笑,便口占一絕云:“昔日峨冠已偉然,今朝卯角且從權。時人不識予心苦,將謂偷閑學少年。”
本次鄉試分兩場,第一場是“策問”。這是比帖經、墨義高一層次的考試方法,相當于論述題。簡單說來,策問的方法就是主考設題指事,由考生作文章,題目的范圍一般有方略策和時務策等。
葉昊天看看題目有三個,第一個是:“吏治清明,何以達之?”第二個是:“倭寇橫行,何以除之?”第三個是:“一縣之主,何以治之?”假如是只讀四書五經,這些題目并不好回答。葉昊天熟讀兵法韜略,自然應對自如。
第二場是八股文。就是以四書、五經中的文句作題目,叫應考者作文闡述其中的義理。應考者作文只能根據指定的注疏發揮,不能有自己的見解,并且文體不能違背八股的格式。
葉昊天博聞強記,對四書五經的注疏極為熟悉,所以只花了半個時辰便將一篇文章作得四平八穩。出來等了好久,才見張成和很多人一起出來。張成的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神色,看來發揮得不錯。
過了兩天,客店外有人叫道:“放榜了,放榜了!”張成忙跑過來拉葉昊天去看。
葉昊天笑道:“你去吧,幫我看看就行。”
張成和父親急匆匆地過去,老遠就看見放榜的地方被圍得人山人海。兩個人拼命往前擠。還有十丈張成就叫了起來:“大哥中了,在最上面,大哥中解元了!”張員外看了看果然是的,在榜文最高處,大大地寫著“李昊”的名字。
兩個人又花了半天工夫才擠到榜前,著急地在榜上尋找,還是張成首先叫了起來:“中了,我中了第九名!”
張員外喜極而泣,老淚也流了下來:“不容易啊!多年辛苦終于有了結果,以后兒子就等于走上了官路!”
很多人看了榜以后還圍著不散,中了的高談闊論,不中的垂頭喪氣,有的黯然失色,有的痛哭流涕。
兩人一路小跑來到客店,卻發現葉昊天正坐在桌旁喝茶,面帶微笑,神態自若,好像早已知道了結果一樣。張成跑過去搖著他的肩膀道:“大哥,你中解元了!我也中了,第九名!”
葉昊天連聲道:“好,好,你中了就好啊!不知道這次取了多少人?”
張員外笑得嘴也合不上:“管他呢,只要你們中了就成!”。
還是張成說道:“兩千人中只取四十個!不容易!真是多虧了大哥的靈丹,不然我哪有今日?”
葉昊天聽了,又遞了一顆先前煉制的補神丹過去,說道:“此丹能填精補髓,對記憶大有好處。”
張成食髓知味,二話不說就吞了下去。
晚上府臺吳大人宴請各位舉子,告訴大家名字已經上報禮部,可以參加今年的會試了。他看到本屆舉子大多是年輕人,尤其解元葉昊天只有二十一二歲,心里非常高興,吩咐下去:“每人賞銀百兩,作為進京趕考的盤纏!”然后命大家開懷暢飲,不醉不休。
晚宴結束的時候,張成喝得醉醺醺的,才走幾步就想躺下。
葉昊天將一只手扶在他的背上,暗運內力將他的酒氣化去。
不一會兒張成清醒過來,看了看周圍,道:“大哥,不好意思,我太高興,所以喝多了。”
葉昊天安慰他道:“中舉是大喜事,理該高興才對!”
張成已經把他認作神仙,真心的為自己有這個大哥歡喜。
十天以后,葉昊天和張成啟程赴京趕考。出門的時候,張員外千叮嚀萬囑咐,生怕兩人出什么事。
葉昊天安慰他道:“一切有我,敬請放心。”
從長安到金陵路途遙遠,如果是步行最少要兩個月。所以兩個人都騎馬趕路。由于服了補中益氣丹,張成的身體也輕盈了許多,乘馬也不是一件難事。大概是初次出遠門,他的臉上掩不住的興奮。
兩人走走停停,沿途欣賞路邊的美景。正是初夏時節,萬物生發,生機盎然。鳥兒在耳邊輕啼,野兔在馬前飛跑,一路行來,絲毫不覺寂寞。
一個月以后的一個下午,終于來到長江之濱,對面就是京城了。等待渡船的時候,葉昊天驚喜地發現,船上有一個熟人,非是旁人,竟然是岳麓書院的好友羅開山!
一年多不見,羅開山本已魁梧的身材更加結實了,眼睛里更多了幾分堅定的神采。
由于在書院的時候葉昊天是戴了面具的,所以如今遇見也不便貿然相認。
渡船終于來了。百來人一齊上船,船夫慢慢將船撐離岸邊向對岸劃去。
江水奔騰,夕陽斜照,浪花飛濺,飛沫遠逝。忽聞有人高聲吟唱:“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聲音高亢有力,回頭一看原來是羅開山,吟唱到此頓了一頓。
葉昊天長笑一聲,接著唱道:“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歌聲未停,羅開山已經走了過來,道:“兄弟,認識一下。我是羅開山,進京趕考的舉子。”葉昊天趕緊伸手過去道:“我是李昊,請多包涵。”“李昊,這名字跟我一個同窗一樣。”羅開山有些驚訝。
葉昊天心道:“不單名字一樣,人也是同一個!”嘴上卻道:“相見便是有緣。你就把我當他好了。”
此言一出,羅開山深有好感。
葉昊天把張成拉過來介紹:“這是我表弟。”
羅開山看到又是一個風采照人的少年,不禁惺惺相惜。三個人很快結為好友。
下船后,三人不一會兒就入了金陵。
金陵不愧是六朝古都,到處亭臺樓閣,雕梁畫棟,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絡繹不絕。
三個人在國子監附近找了個旅店住下。
這時已是六月底,天氣很熱,不過晚風吹來還有些涼意。幾個人閑來無事,羅開山提議:“秦淮河天下聞名,不如去看看。”張成首先說道:“不妥,考前去那里怕有麻煩。”葉昊天卻道:“走吧,去看看也無妨。”
秦淮河位于金陵城南,河上畫舫凌波,彩燈懸掛,兩岸富賈云集,青樓林立,金粉樓臺,鱗次櫛比,加上槳聲燈影構成了一幅如夢如幻的圖畫。
三個人沒有登臨畫舫,只是租了一只小船隨水飄流。耳邊不時傳來媚俗的歌聲:“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河水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味,似乎來自畫船上姑娘們洗脫的胭脂。
不知為何,葉昊天忽然想起西湖邂逅的那位佳人。摸摸懷里的玉笛,溫溫的仍在,他的眼前不禁浮現出那天離開畫船時佳人眼中的凄迷。他將玉笛湊到唇邊,不覺之間吹出一曲《浪淘沙:“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漸漸地心中慘淡,笛聲也由悠揚轉為嗚咽。四周靜悄悄的,似乎整個秦淮河都沉浸在悲涼的笛音里。
忽然,靜靜的河面上傳來若有若無的琴聲!
張成仔細辨認,聽出隱隱然是一曲《玉樓春:“別后不知君遠近,觸目凄涼多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他還是頭一遭聽到這等婉約動人的琴聲,婉轉中帶著悲涼,不禁完全迷失了。醒過來時,眼見身邊的羅開山抬頭望天,臉上表情肅穆,似乎正竭力抗拒這等琴聲。葉昊天卻已經不見了影子!
琴聲初響,葉昊天就醒悟彈琴之人必是那天西湖相會的女子。他忍不住悄然下舟,踏波而去。
對岸深長的水草叢中停泊著一條小舟,船艙的窗子打開,里面坐著一個全身白衣白裙的姑娘,手撫琴弦,香肩起伏。影子在河中上下蕩漾,河水是墨綠色的,襯著姑娘一襲白衫,仿佛仙境中人一般。
葉昊天凌波微步,踏上船頭。
女子抬頭看見,只是微微一笑,面上并沒有太多的驚訝,點頭示意他入內就坐,雙手依舊不停地撥動琴鉉。
葉昊天悄悄坐在她的對面,靜靜看她扶琴的倩影。
女子神色迷離,表情凄苦,目光停在葉昊天臉上時卻又那么的歡快,雙目相交,傳出無盡的溫柔和愛意。不久琴聲漸歇,那女子仍然靜靜地坐著,似乎在等他開口。
葉昊天心中感動,緩緩說道:“西湖一別,匆匆三月,數度尋覓,今日得見,好生高興。”
女子聽了,展顏一笑道:“賤妾亦未曾想千里之外得見故人,天不負我!”稍微一頓又道:“上次是賤妾撫琴而公子和之,今番是公子鳴笛而賤妾續之。公子奏的是歐陽修的浪淘沙,我和的是他的《玉樓春,曲意相近啊。”說著如玉般的臉上掠過一絲嬌羞,目光溫柔,正如秦淮河水綿綿不絕。
兩人漸說漸遠,娓娓敘來,一室如春。
天色漸晚,葉昊天感覺應該離去了,心中留戀,于是道:“上次匆匆而別,心中一直遺憾,未知小姐仙鄉何處,異日有閑,或可登堂拜望。”
聞聽此言,女子的臉上的笑容漸漸凝住了,慢慢轉為憂怨,卻沒有立即回話。
葉昊天正色道:“不知小姐有何難言之隱,但有所命,我當竭力相助。”
那女子看他面有焦急之色,稍加遲疑,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遞過去,遞到中途忽又停住,看著葉昊天的眼睛道:“賤妾有個請求,請公子務必答應。”
葉昊天鄭重地點點頭:“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盡力做到。”
女子將錦囊遞在葉昊天手里,輕聲道:“不到時間萬勿打開,若是看了,你我再無相見之日。”隨即又無限惋惜地道:“七月十五日,公子將錦囊打開,就能見到我了。”聲音越來越凄涼。
葉昊天收起錦囊,起身告別。女子送至舟頭,依依難舍。
回到旅店,張成和羅開山還沒睡,都在燈前翻開經書溫習,同時也在等他。看見他回來,張成倒沒有奇怪,因為心里早認定他是神仙。羅開山卻打量了他幾眼道:“兄弟。你能登萍渡水,端的是功夫不凡啊。”葉昊天只是笑了笑,反問道:“羅兄,我看你氣宇軒昂,大概也練過功夫吧?”
羅開山沒有否認,沉默片刻道:“我是大宋名將羅延慶的后人,當年先祖跟隨楊再興戰死小商河,此后我輩就棄武從文,但家傳的功夫不敢或忘,男子必須習武數年,到一套羅家槍法掌握后才準出門。”
葉昊天道:“羅兄文武全才,正是國家棟梁。近年沿海各省倭寇橫行,等兄臺金榜題名之后最好能外放東南一帶,那樣你就有用武之地了。”
“是啊,我也這樣想。”說到這里,羅開山的眼睛里放出一縷神光。
離會試大考還有十多天,葉昊天跟兩人說要出去轉轉,一定準時回來,參加考試,勿需擔心。
他騎馬出了城,向東南方向而去。
離城八十里有一座道家名山──茅山。
茅山之名起自三茅真君,道教尊奉的三位仙人——茅盈、茅固、茅衷。茅盈之名,始見于漢代緯書,說他十八歲入恒山學道,積二十年,道成而歸,到了江南的句曲山,免除了水旱疾癘螟蝗之災,使遠近之人都受到恩惠,時人因而將此山改叫茅山。茅贏的兩個弟弟茅固和茅衷,曾經在漢朝為官,位至二千石。后來七八十歲的時候棄官棄家,過江尋兄。茅贏給他們服了一粒四扇散,返老還童,在山下洞中修煉四十余年,后來也得道成仙。
對于這樣的仙家圣地,葉昊天不能不重視。
他走過一個又一個山巒,看到茅山風景優美,獨特秀麗,九峰、十九泉、二十六洞、二十八池,峰巒疊嶂,云霧繚繞。走著走著,他忽然覺得眼前的景象有點熟悉,似乎曾經在何處見過一般。他取出龜鏡運功察看,首先看到的是一個老人的背影。老人正在蒲團上跌坐練功,身影出現在龜鏡鐘時微微晃動了一下。轉到前面看,終于認出來,那竟然是他一直想找的算卦老人!正是由于老人的靈符,他才逃過蘇家大劫!
葉昊天心里一陣激動,急忙快步前行,不久來到一座小小的道觀前。老人仿佛知道他要來,竟然預先在門口等著。葉昊天走向前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口中說道:“謝仙師救命大恩。”
老人把他扶起來,手捋胡須笑道:“剛才我元神在外,忽然心中一動,正感莫名其妙,出門查看之時,你就來了!不要謝我,那是你命不該絕,非我之功!咦?你也修煉了道家功夫?”一面說一面上下打量葉昊天,不久便驚呼起來:“好家伙,才短短的兩三年,你的修行竟然到了如此地步!該是到了真人界中期了吧?”然后請他進去就座。
葉昊天不說自己還差三重就到仙人界,只是再三表示感謝,然后敘述別后經過,說自己已經拜在青城山,見過幾個九陰教的妖人,只是不知道為首者是什么人。
老人靜靜聽著,最后點點頭,說道:“當日我也曾仔細推算過,行兇之人功力之強,勢力之大不可估量。你可要小心呢!”
葉昊天取出一顆龜髓丹遞過去:“仙師,無以為敬,請收下此丹。”
老人接過來看了看,驚問道:“這是什么?難道……是龜髓丹?”
葉昊天笑著點頭。
老人持丹的手禁不住顫抖了幾下,口中喃喃道:“你竟有這種寶物!好,我就不客氣了!有此神丹,可省我六十年清修,早證大道有望矣!”他心里激動,人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想找點什么東西送給葉昊天。看了半天沒能找到滿意的東西,于是忽然停下道:“青城符法雖然不俗,我們茅山符箓更有獨到之處,這樣吧,我把自己百年來的一點體會傳給你,也算你我有緣!”
葉昊天心中大喜,再次跪倒:“多謝仙師!”
老人讓他坐下聽講,緩緩說道:“茅山派自祖師三茅真君開派,歷代以來人才輩出,第一代太師為南岳上真司命高元神照紫虛至道元君魏華存,第二代玄師為至德真君楊羲,第三代真為為至仁真君許穆……第十三代宗師李舍光是唐朝國師……第四十五代宗師劉大彬……”說著說著,老人深深地嘆了口氣:“近年來,茅山來了一批妖邪之輩,仗法欺人,致使大家誤會茅山一派是邪派。名聲一落千丈,實在令人痛心疾首。”
葉昊天插言道:“不知是些什么人?”
老人面色嚴峻,擺了擺手道:“此話等會兒再說,先傳道法。”接著傳了他茅山于吉百解靈符,可以消災除邪;茅山太乙火符,可以清除疾患;茅山三茅君真符,可以謀事順利;最后是茅山華陽生死符,可以溝通冥屆。足足講了兩個時辰,老人才停下來。
葉昊天反復記憶,閉目思索,感覺自己對符咒的了解大大增加了,跟以前相比不啻兩重天。他十分感激,對老人拜了三拜,道:“我隱約猜到茅山妖人的來歷了!下次來時我必將其連根拔起,還茅山一個清白,以謝師傅傳法之恩!”
老人點點頭:“我也要下山覓地潛修,你若能蕩滌茅山,但請燒靈符一張,我即知也。”
葉昊天躬身作別。
回到金陵,離大考還有五天。張成和羅開山還在看書,葉昊天讓他們出去玩玩,他們怎么也不肯,說是沒心思。
于是葉昊天也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仔細揣摩老人傳授的各種符法,在腦海里畫出一道又一道靈符,感覺極其靈驗。尤其是最后的茅山華陽生死符,引起他極大的興趣,他練了一遍又一遍,感到收獲非淺。
七月初六日,早晨天氣就很熱,沒有一點風,每個人都熱得汗流浹背。
葉昊天三人來到應天府會試考場。
考場大門邊站了幾個兵丁,正在核對身份,檢查有沒有攜帶作弊的物品。他們檢查得很細,有時甚至讓舉子脫下鞋子看看。大門內有幾十排長長的房子,被分隔成一個一個的小閣,每個閣子大約五尺見方,只能坐一個人。
三人經過檢查后魚貫而入,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走了進去。
葉昊天看看小閣,感覺還比較干凈,門邊有個書桌,已經放好了筆墨紙硯,后面有一把椅子。他在椅中坐下,攤開紙張,磨勻硯臺,一切妥當,靜等開始。會試分三場,每天一場,今天只是頭場。
沒多久但聞一通鑼響,有人過來發下試卷。葉昊天打開一看,發現是書藝三篇,每篇限五百五十字,最多不超過八百字,最少三百五十字。不滿三百字者下科不得再考。身為儒生,每個人對《尚書都不陌生。葉昊天博聞強記,不單能倒背《尚書,還非常清楚歷代各家對此書的疏注。他平心靜氣,運筆圓潤,一字一劃地寫了三篇。完了一數,竟然每篇都是五百五十字,一個不多一個不少,真是奇跡。此時日剛偏西,大約是未時光景,離結束還有兩個時辰。他坐了一會兒,待墨跡略干,交卷走了出去。
出了考場天還大早,他不知不覺又來到秦淮河畔,似乎想找到那個千般清麗,萬般嫵媚,兩度相逢,夢魂牽繞的女子。他在河邊踱來踱去,眼前始終呈現出女子露出的凄婉面容。
過了好久,他才醒過神來。看看周圍,白天的秦淮河跟夜晚又有不同,湖面靜悄悄的,熱鬧的是附近夫子廟一帶。夫子廟就是孔廟,是供奉和祭祀孔子的地方。金陵的夫子廟始建于宋,位于秦淮河北岸的貢院街旁。
他邁步來到夫子廟,進去看了聚星亭、思樂亭、尊經閣等,很快轉身出來。不遠處就是著名的風味小吃店晚晴樓。這里最迷人的就是秦淮小吃了。
門口的伙計一見他舉子打扮趕緊招呼,領他來到樓上,請他在一個靠窗的雅座坐下來,問道:“先生,您要點什么?”
“不知道有什么特色的小吃?”葉昊天問道。
堂官趕緊介紹:“最有名的是‘秦淮八絕’。做工精細、造型美觀、選料考究、風味獨特。除此之外還有無錫的小籠包、三鮮餛飩、網燒卿魚,鎮江的蟹黃包、肴肉,盱眙的龍蝦,天目湖的砂鍋魚頭、地皮菜、菜干燜肉等。”各種小吃名字從他口中涌出,源源不絕。
葉昊天但覺有趣:“不知何謂秦淮八絕?”
堂官接著說:“一絕雨花茶;二絕蟹殼黃燒餅;三絕鴨油酥燒餅;四絕豆腐澇;五絕什錦雞絲面;六絕牛肉鍋;七絕紅湯爆魚面;八絕桂花夾心小元宵。不知先生想要哪幾絕?”
“每樣都來點,難得來一次,好好品嘗一下。”葉昊天吩咐道。
“好!您請坐,一會就上來!”堂官跑了下去。
葉昊天從窗口望出去,對面秦淮河南岸就是著名的烏衣巷,那里原是東晉名相王導、謝安的住所,如今古巷仍在,人已仙去,令他心生感慨,禁不住低吟道:“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話音剛落,忽然有人接口:“白云蒼狗,滄海桑田,徒喚奈何!”聲音蒼老而有力。
回頭一看是個五旬老者,儒生打扮,一縷長髯,面白如玉,神情暗淡,眉頭帶著威嚴。
葉昊天拱手為禮:“學生一時感慨,打擾先生了!”
那人上下打量他幾眼,面色不愉地道:“看你衣著該是應試的舉子,今日不去會試,為何在此留連?”
葉昊天看對方衣著不俗,知道不是等閑人物,于是恭敬回復:“學生是頭場結束后方來的。”
老人看看天色,有點疑惑地道:“從沒見過結束這么早的,莫非是中途退場不成?年輕人,中途退場者下科不準再試,你未免太魯莽了!”
葉昊天趕緊回答:“我已答完書藝三篇,不多不少,每篇五百五十字。”
老人暗淡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眼里的憂慮換成了調侃,道:“牛皮不是這么吹的!每篇剛好五百五十字,只怕神仙也難為啊!”
葉昊天未再爭辯,只是道:“待金榜放出后自見分曉。”這時,堂官陸續將菜端上來。回頭看看,老人的桌上竟然也是同樣的“秦淮八絕”,只是看來他已經用過了,雖然每樣只吃了一點點。
老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點點頭道:“看來是同道之人。如此說來,只怕你所說不假,金榜出來時,我會留意的。”
葉昊天欲待請教名諱,老人卻已經下樓而去。
回到客店,張成和羅開山還沒回來。又等了一會兒,兩人才結伴而歸。羅開山神態依舊。張成卻面色嚴峻得很,一邊走還一邊搖頭:“難,難,不太妙!”
葉昊天上前安慰:“好壞且待三場結束再說!”
第二天考的是策問。題目只有一個:“治大國若烹小鮮”。葉昊天又是早早結束,等到天黑才見兩人回來。這次張成面色更差,不住嘟囔:“什么玩意!‘治大國若烹小鮮’,哪有這樣的題目?男子漢大丈夫,不去認真治國,怎能玩弄百姓?治國就是治國,哪能跟炒菜相比?”
第三天考詩詞歌賦。要求每人作一首詩詞,不論體裁,但必須有花、草、山、水、春、雨、樓、香八字。不知怎的,葉昊天看見這八個字就有無盡的憂愁,眼前浮現出岳麓讀書,蘇家大劫,華山尋寶,青城修道的一幕幕景象,接著是西湖蘭舟、秦淮夜話,最后定格在那女子可愛可憐又令人心碎的面容,坐在那里遲遲不能下筆。眼見日已西斜,時候不早了,只好提筆寫了首《阮郎歸:“杏花疏雨灑香堤,高樓簾幕垂。遠山映水夕陽低,春愁壓翠眉。芳草句,碧云辭,低徊閑自思。流鶯枝上不曾啼,知君腸斷時。”
回到客店,那兩人早就到了,這次他出來的竟是最遲!
羅開山道:“三場已畢,聽天由命。今晚去文樞閣開懷暢飲,不醉不休!”
三天以后是放榜時間。據說準確時間是下午未時,可是上午就有人早早聚集在禮部門前。午時過后,葉昊天也被張成和羅開山拉了去。大家望眼欲穿,焦急地等待著。直到未時,終于有人從大門里走出來。前面兩個兵丁開道,后面一個官員手里捧著一卷紅紙。人群“呼拉”一聲圍了上去,開道的兵丁讓大家讓開,然后幫著將紅紙張貼上去。
數百名舉子和圍觀人群齊齊將目光聚集在榜上。榜上約有一百多人,排名不分先后。榜剛剛貼出,葉昊天眼中神光一閃就看見了自己的名字,所以只是站在人群外面等著。張成和羅開山向前擠了半天,終于發現自己的名字也在里面。
張成興奮地手舞足蹈,高聲叫道:“中了,中了!大哥,我們三人都中了!”
羅開山走出人群抹了把汗,感慨地道:“十年寒窗,總算沒有白費!”
葉昊天卻沒感覺到困難。或許上天給了他滅門的災難,想給他一些補償,于是給了他功名和修道的順利吧。
這時候周圍已有人痛哭起來。更多的人一句話不說,面色灰黯地離去。
會試考中者,稱為貢士。成了貢士才能參加殿試,殿試錄取率很高,所以可以說一只腳已經踏進朝廷的大門。
殿試定于七月十二日。那天天公作美,早上下了一場雨,使炎熱的天氣一下變得涼爽。每個人都變得神采奕奕,尤其是將要參加殿試的“貢士”們,全都穿上最滿意的服裝來到皇城文華殿。文華殿在金鑾殿的東面,殿內大紅的地毯,墻上掛滿了字畫,門楣屋梁上都雕刻了精美的花紋。
巳時不到,禮部尚書和內閣大學士先來了。過了一會兒,有人高聲宣道:“皇上駕到!”剎時間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眾卿平身,請各安己座。”葉昊天抬頭看時,眼前是一個近過六旬的老人,皇冠龍服,目光渾濁,顯得老態龍鐘。見此情景,他不由得心中嘆息:“原來皇上這么老了,怪不得昏潰得很,為何還不退位?”
眾人坐下后,只聽皇上道:“朕年老力衰,不耐久坐,所以本次殿試的安排也不同尋常,朕選了二十個對聯,請諸位卿家對出下聯,時間以一炷香為準,對得多且工整者優勝。”說著令內閣大學士發下試卷,同時命太監點上一炷香。
葉昊天接過試卷,展開一看果然是二十個上聯。第一個“天邊將滿一輪月”,他順手寫上“世上還鐘百歲人”;第二個“一明分日月”,他答道:“五岳各丘山”;第三個“行而不舍若驥千里”,他答:“納無所窮如海百川”……第十八“上旬上,中旬中,朔日望日”,這個有點難度,葉昊天略思一刻,答道:“五月五,九月九,端陽重陽。”答到這里,他停了下來,閉上雙目,將元神放出,看了看別的考生,發現張成已經答了十四個,羅開山竟然答了十九個,其余人等大多答了十個八個,好的有十四五個,大家全在那里冥思苦想,看來每個人都感到后面的極其困難了。一炷香還剩不到五分之一,他看看最后兩個,一個是“山山水水,處處明明秀秀”,另一個是“風風雨雨,暖暖寒寒,處處尋尋覓覓”,心中已有答案,手上卻未再下筆。他心里明白,狀元、榜眼名雖好卻非他所需,因為中了狀元往往進入翰林院,只怕將來要關在書房里修書一輩子,對他的修道和尋仇十分不利。能中三四名是最好的。
很快一炷香燃完,考試結束,皇上吩咐眾人散去。
回去的路上,羅開山神態自若,看來答得不錯。張成卻有點懊惱:“唉,還差四個,時間太短,實在來不及了!”葉昊天卻道:“十六個夠了,應該在進士二甲。”張成對他的話一向深信不疑,所以也就不再說什么。
第二天吃過早飯,三人正在客店里閑聊,忽然外面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一個聲音高叫著:“羅開山羅老爺高中了,一甲第一名狀元!”一伙人圍了上來,客店的許多人都涌出來看,想知道新科狀元生得什么樣。還沒來得及打賞,又有人高叫著涌進來:“張成張老爺中了,二甲第七名進士!”這下整個客店都轟動了,眾人議論紛紛,都說這家客店風水好,一年出了兩個進士,老板笑的眼睛成了一條縫。葉昊天幫著打賞了報喜的差人,向他們恭喜祝賀。好久人群慢慢散去。
張成怕他落寞,趕緊過來安慰:“大哥,再等等,你的也該來了。”葉昊天并不緊張,他心里有數,自己的成績并不突出,用的又是假名,應該不會受到打壓。
一個時辰以后,鑼鼓聲再度傳來:“李昊李老爺高中了,一甲第三名探花!”人群忽又聚攏來:“探花!快看,今科狀元、探花!有眼福啊!活了這么多年第一次見!”
客店老板跑了進來,口中叫著:“三位老爺,你們的房錢免了,但求能得到一點墨寶,將來掛在店里,保我生意興隆!”
三個人笑了笑,每人給他題了幾個字,老板如獲至寶,再三感謝而去。
七月十四日,所有進士到吏部報到。結果羅開山入翰林院,張成授陜西布政使參議,葉昊天授溫州府樂清知縣,限一月內赴任。
出了吏部,羅開山悶悶不樂,想想將來整天要給皇上編書、起草詔書就覺得心煩。
葉昊天也有點納悶,按說探花一般應該留在京師,那樣有利于查清蘇家滅門的原由,然而現在卻要到千里之外為官,難道是天命如此,時辰不到真的無法報仇?當年外公曾說:“十年以后回來!”難道真的要等十年才會峰回路轉?轉念一想:“或許是自己功力不夠,老天讓我再修煉一段時間吧。”這樣想的時候,他心里略微平息了一些。
最開心的是張成,能回到自己的家鄉做官,端的是夢想不到的美差。
三人當天作別。葉昊天對張成反復叮囑,又在他身上畫了一道茅山三茅真君符,保他一路平安,這才回頭安慰羅開山:“老兄才華橫溢,文武雙全,將來不會久困翰林院,一定有大展才華的時機。”
羅開山想了半天也想開了,再說想不開又能怎樣?
兩人離開后,葉昊天取出秦淮夜話時女子送他的錦囊,心中焦慮不安。雖說不用打開他也能看清里面的東西,但他并沒有那么做,覺得如果做了就違背了自己的諾言。反正只有一天了,不,只有幾個時辰,過了今夜子時就算七月十五,到時就可以打開了。
時間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過去,他百無聊賴只好繼續揣摩茅山符法。夕陽西下,夜幕降臨。仿佛又等了一萬年,終于聽見外面打更的聲音。三更了!他將錦囊拿在手中,小心地解開兩個心形的結,忐忑不安地探手進去,摸出一個兩分厚掌心大小白色的玉佩,還有一條金絲連在上面,似乎是掛在脖子上的。玉的背面刻了一行字“玄武湖北,唯此一家”。
至此,他不安的心終于平靜下來,因為那顯然是佳人所在的地方。既然知道了方位,明日天明登門拜訪就是。如此小事,不知她為何弄此玄虛。
天剛蒙蒙亮,他就起來沐浴更衣,眼看太陽慢慢升起,慢得像烏龜一樣。按捺許久,他終于出發了。可是十余里的距離只花了一會兒工夫,看看太陽,天還是太早。初次登門,時間太早只怕惹人討厭。所以他只好在玄武湖邊走來走去。
玄武湖三面環山,一面緊靠金陵城桓。湖水清澈如鏡,碧波蕩漾,湖面上分布著五塊綠洲,洲上遍植垂柳,微風拂來,宛如煙云繚繞。湖的北面有一個很大的府邸,只怕是王公貴族住的地方。
又等了一會兒,他邁步向那片府邸走去。府邸大門足有兩丈寬,依然緊緊地閉著,似乎里面的人們還沒醒來。門前蹲著兩個巨大的石獅子。
葉昊天毅然上前扣響門環。許久大門才開了一條縫,有人從門縫中探出頭來,用疑惑的目光盯著他。他從懷中取出那塊白玉,伸手遞了過去,同時說道:“玉佩主人請我來的。”那人接玉在手,看了一眼便急匆匆跑了進去。
不一會兒,大門洞開,有人請他進去。葉昊天跟著對方一直往里走,最后來到一間書房前。推門進去,一位老人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面容憔悴,雙目無神,竟然是前幾日在夫子廟見過的儒者!看見葉昊天進來,老人只是擺擺手讓其坐下,又揮手讓領路的人出去。
老人暗淡的目光靜靜地看著葉昊天,半晌之后才開口說了一句話:“你來晚了!”說著淚水從眼角不住滑落。
葉昊天愣了一下,不知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老人用顫抖的手撫mo著玉佩,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這是十年前小女生日時我送她的禮物,她珍惜如命,一直帶在身邊。如今將玉送給你,足見對你非同一般。可是,可是……”說到這里老人哽咽停下,良久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她已然亡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