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寒風在山林的枯樹中盤旋,一不留神,它就會從人的衣衫領口袖子竄進去,用冰冷的手撫摸人類溫暖的皮膚,而被它撫摸到的人,無一例外地渾身一抖,生起一層雞皮疙瘩。
石柱雖然位于四川盆地這個得天獨厚的寶地,但寒冷的冬天仍然讓窮人們困苦不堪。
但是向蘭索一點都沒有被冷風吹到,廠子里給所有的職工發了綿衣,就連試用工也有份,溫暖的綿衣發下來的當天,職工們哭得稀里嘩啦的,東家為人也太好了。
向蘭索穿新發放的綿衣,全身暖暖和和地坐在食堂里,她的旁邊坐著三個男人,彭巴沖、譚宏、王小滿,正在興高采烈地聊著天。
“東家真是好人!”譚宏領到了和彭巴沖一樣的“高級職工”木牌,現在每天都有酒有肉,但他不愿意獨享,便每天都拉著自己的義兄王小滿一起吃飯,王小滿只拿到了“正式工”的牌子,食盒里雖然有肉餅,但卻沒有燒雞和酒,譚宏就將自己的燒雞分給王小滿一半,再拉著王小滿一起喝酒。兩人敬佩彭巴沖的身手,便也經常拉了彭巴沖一起吃飯喝酒,于是把向蘭索也弄到了一桌來。
有了飽飯吃之后,譚宏的身子壯健了起來,臉上開始出現健康的紅色,王小滿單薄的身軀也日漸結實。
向蘭索的家里捎了個信兒來,說紅薯已經收了,向大壯從那小小的兩畝田里,刨出了三千多斤紅薯,最初還不敢吃,但等咬了第一口之后,向大壯立即就喜歡上了這種新糧食。這原本是個小小的插曲,但當這個插曲傳進向蘭索的心里之后,她初開的情竇又被擾成一團亂麻,那個漢家公子的身影,天天都在她的心里晃來晃去,一刻也不得安寧。
“阿妹!”彭巴沖喜滋滋地道:“東家最近在建一個織綿作坊,說是馬上就要大批雇請女工,主要工作是織西蘭卡普,你這下可以拿到正式牌子了。”
“真的?”向蘭索大喜,她雖然對于二十文的工錢也很滿足了,但如果能變成正式工,每頓飯多一個肉餅,每天變成五十文工錢,那當然是再好不過。
“當然是真的,東家都已經在建廠房了,就在對面的空地上,你沒看到?”王小滿從旁打趣道。
向蘭索天天都在廠子里打掃衛生,還真是一步都沒出去過,聽王小滿一說,趕緊一溜煙兒跑了出去,轉眼又跑了回來,笑道:“果然正在建廠房,門口還立了個牌子,上面寫了些字兒,可惜我不認識。”
“笨丫頭,那牌子上寫的是西蘭卡普織造廠!”王小滿笑道。
“去去去,少裝了,你也不識字,不知道從哪里問來的名字,別拿來唬我們土家阿妹。”彭巴沖笑罵道。
向蘭索心中高興,便笑道:“我的西蘭卡普織得可好了,十里八鄉的阿姐阿妹都知道,這次我一定可以當上正式工了。”
彭巴沖笑道:“那你還不快去找東家說說去。”
“東家是個大人物,我這么一個小姑娘去見他,你說他愿意見我嗎?”向蘭索有點害怕。
“東家很好說話的,你忘了你經常吃飯時都在說,東家是個好人啊。”譚宏也插嘴道。
“這倒也是。”向蘭索揣揣不安地回了屋子,但還是不敢一個人去見東家,便把這事兒給住在一個屋里的阿姐阿妹們都說了一通,幾個姑娘都有點坐不住了,試用工和正式工,差別還是挺大的,何況土家姑娘誰不會織西蘭卡普?
幾個姑娘互相壯了壯膽,便相約著一起向著鄭曉路的吊腳樓走了過來,向蘭索歲數最小,膽子也小,便低著頭,躲在隊伍最后面。到了樓前,卻見彭巴沖守在這里,幾個姑娘便笑道:“阿哥,我們要見大東家,麻煩你行個方便通報一下。”
彭巴沖笑道:“阿妹們的事情,阿哥自然上心。”便掀了簾子,進去把事情向鄭曉路說了一番。鄭曉路笑了一聲,便抬步走出屋來,他辦農業加工廠時搏了個好名聲,就是為了這后來跟著要做的生意,要知道古代畢竟思想很守舊,雖然土家族比起漢族來說民風開放得多,但要想把女人們弄到工廠里來工作,還是挺困難的。
解放婦女就是解放生產力,這是后世的祖國在建國之初出的妙計。宣揚一下男女平等,婦女能頂半邊天,就調動了國家一半的人口出來扛活兒做,這筆買賣確實非常合算。
鄭曉路雖然無法宣揚什么男女平等,但故意弄出試用工和正式工的分別,再招收了幾個膽子大的女孩在廠子里打掃,好吃好喝,工錢充足,這些招兒都是為了在土家族里搏個好名聲,有了好名聲,人家才能放心把女孩放在你廠子里干活。
現在一建廠子,就有土家阿妹主動要去新廠里干活,這可是有表率作用的事情,說什么也得出來見一見,給點鼓勵。
向蘭索躲在幾個阿姐阿妹后面,看著前面吊腳樓的門簾兒一掀,一個漢家公子走了出來,濃眉大臉,豐神俊朗,嘴角含笑,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鄭公子。“啊!”向蘭索趕緊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差一點兒驚呼出聲。
“東家原來就是鄭公子!”向蘭索低下頭,心如亂麻:“原來鄭公子是這么有本事的人,像我這種不起眼的土家小阿妹,只怕早就忘到九宵云外了。”她在心底里一陣子自怨自艾,越發的自苦了起來,一時間恐怕鄭公子認出了自己,一時間又怕鄭公子已經忘掉了自己,心中矛盾之極,便將頭上的頭帶向下用力拉了拉,蓋住了半邊臉。
鄭曉路走出吊腳樓,見樓前站了七八個土家姑娘,都穿著漂亮的土家裙子,頭上扎著鮮艷的頭帶,只有最后那小姑娘頭帶弄得歪歪的,擋著了半邊臉,看不清楚容貌。
鄭曉路大聲道:“阿妹們,你們是來找我做什么的呀?”他明知故問,有意調動一下情緒。
站最前面的姑娘便七嘴八舌的自我介紹了起來,說自己織得一手漂亮的西蘭卡普,織得又快又好,針線活拿手什么的,吱吱喳喳說了半天。鄭曉路也不打斷,等著女孩們說完,其實他也沒怎么聽懂,但裝成很懂的樣子大聲笑道:“阿妹們果然厲害啊,沒問題,你們全部轉成織造廠的正式工!”鄭曉路揮了揮手,房子里鉆出譚宏來,拿了七八個正式工的木牌子,一個一個發到姑娘們的手里。這群土家姑娘見東家這么好說話,齊齊歡呼了一聲,拿著牌子樂得呵呵直笑。
“今天晚上我可以吃到二號食盒了!”有個姑娘開心地道。
“明天就是五十文錢工錢了,我要存錢給阿媽買個漂亮的銀耳環。”另一個姑娘也笑得挺開心。
“阿爸的犁頭壞了,我可以買個新的!”
向蘭索征征地接過牌子,本來應該十分開心的她,卻渾然忘了周圍,只拿一雙眼睛癡癡地盯著鄭曉路,心里想:“公子真是好人,便只一轉眼的工夫就同意了大家轉成正式工。他又要多花許多錢來給我們發工錢了。”
鄭曉路也見到這群姑娘里站在最后的一個似乎不大開心,便向她問道:“這位阿妹,你怎么不高興啊?”
向蘭索被喊到,嚇了一跳,趕緊把頭帶又向下拉了拉,這一下幾乎把整個臉都擋在了頭帶后面,壓低聲音含含糊糊地道:“不是的,阿妹開心得忘了笑了。”
“那就好,那就好!”鄭曉路也沒在意,便又大聲道:“阿妹們,但是我這里只靠你們幾個不夠啊,麻煩大家幫忙十里八鄉傳個話,多找些阿姐阿妹們來我的廠子里,咱們一視同仁,都按正式工的待遇給工錢和包吃住。”
姑娘們歡喜地應了一聲,便各自散去十里八鄉找她們相熟的阿姐阿妹去了,見向蘭索征征地站著不動,一個阿姐拉了她的手道:“阿妹,走啦!歡喜得失了魂么?”向蘭索渾渾噩噩,被人一拉,就跟著去了。
鄭曉路的“西蘭卡普織造廠”很快就投入了生產,因為在招工這個最重要的環節上,幾乎沒有任何的障礙,整個石柱的鄉親只要聽說是鄭氏開的織造廠,都放心大膽的將家里的女孩子送了過來。這里好吃,好住,高工錢,還有白桿兵就在近處駐扎,不論是哪一方面,都讓土家族的女人們可以安安心心地在這里工作。
每一個女孩子的臉上,都洋溢著歡笑,當然,除了向蘭索之外。
過去也有一些商人偶爾來石柱收購少量的西蘭卡普拿出去販賣,但是西蘭卡普的織造工藝非常繁復,就算最心靈手巧的土家阿妹,織造一張西蘭卡普也需要十來天的時間,織造這東西又需要五彩線、生絲、棉布等等多種多樣的材料,因此土家姑娘們雖然人人都會織,但卻不常織這東西,每家每戶織上一兩張,便不再織了,家里那一兩張一旦用舊,也會失去價值,西蘭卡普雖然人見人愛,就因為這個原因一直沒能量產,沒有能夠真正走出石柱這個小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