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頂山!
向蘭索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裙子,手里提著一個竹籃,剛剛從山上采了野菜回來。這尖頂山整個兒是一塊大石頭,泥土層非常薄,因此連山上的野菜,都長得稀稀拉拉,營養不良。向蘭索花了許多時間,才采了一小籃子的野菜。
每年夏秋交季的這幾個月,便是向家最困難的日子,也就是俗稱的青黃不接之時,山上的野菜都會被附近的居民們荼毒一番,好在野菜這東西雖然不好吃,卻有著極強的生命力,幾千年來貧苦百姓對野菜采取了殘忍的燒殺搶掠政策,但它從來沒有認輸過,每一年都照樣長滿山頭,等待著接濟吃不起飯的窮人們。
向蘭索剛剛從山上下來,就看到向大壯樂呵呵地站在玉米地旁邊,一張老實的臉上猶如開了花般的燦爛。
“爹,怎么了?看你樂成什么樣子了,有啥事好樂的?”向蘭索遠遠地招呼道。
“呵,丫頭,你記得上個月鄭公子經過咱們家時,對這玉米地做了啥不?”向大壯樂呵呵地道。
“記得啊,他拿了一袋白粉兒出來,化在水里,然后拿了個噴壺,把這田里澆了個遍,還說什么來著,哦,我想起來了,他說他施了個法術,可以讓今年的玉米多收入兩成。凈是瞎說,哪有澆澆水就能多收兩成玉米的道理。”向蘭索嘟了嘟嘴道:“爺爺說得對,城里來的公子就喜歡瞎說。”
“笨丫頭,你看不出這玉米地有些變化么?”向大壯氣道:“還敢說人家公子胡說。”
向蘭索湊過來仔細看,她雖然是個女孩,但農家的女孩都懂些農活,看莊稼的眼光也是有的,不仔細看還不知道,仔細一看,向蘭索忍不住啊了一聲道:“不對啊,今年這玉米怎么了?一顆顆長得壯壯實實的,而且葉片兒也不發黃了,桿子也硬了。”
向大壯摸了摸最近的一根玉米桿兒,道:“爹爹我種了幾十年的地,在尖頂山這塊兒薄田上,還是第一次看到長得這么好的玉米啊。鄭公子說,這塊兒地今年的收成能增加兩成,真不是胡說的,我看肯定能成。”
向蘭索咋了咋舌頭道:“莫非真的使了什么法術?”
“笨丫頭!什么法術不法術的,人家那是肥料。”向大壯畢竟有些歲數,人雖然老實但腦袋并不笨:“鄭公子是幫我們的玉米地追了肥,但是那肥料太厲害了,爹爹從沒見過這么好的肥,哎呀,只怕這十里八鄉,從來沒有人見過這么好的肥啊。”
向蘭索又道:“鄭公子不是還幫我們翻了一片田,種了叫什么紅薯的東西在里面嗎?我看他神神秘秘的,結果那東西就長了幾片葉子出來,也不見拔高,也沒見結果,冬天一到,不就全死了么?”
“傻丫頭,你就只知道胡說,那東西埋在地底下呢,地面上的葉子是不能吃的。也不知道紅薯在地底下長成啥樣了,鄭公子說不到時候不能挖出來,也不能亂澆水肥,就讓它自個兒長。”向大壯苦著臉說道:“我原本不信,但是看了這片玉米田之后,我就覺得那紅薯一定成。”
“得,成就成吧,也得到了十一二月才有結果呢。神神秘秘的,什么怪莊稼,哪有不照顧,不施肥就能自己長好的莊稼。”向蘭索笑了笑,提著竹籃進屋去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田里的玉米越長越好。向大壯看在眼里,樂在心里。
這段時間里,向大壯看到不少的農戶經過尖頂山,去萬壽寨。向大壯忍不住攔下一個同鄉,打聽了幾句。那同鄉笑著告訴他,萬壽寨里來了位神通廣大的先生,是馬祥云將軍親自去成都府里請來的,正在開農學院教這十里八鄉的鄉親們種田呢。
“啥?農學院?我只聽說過書院,哪有聽過農學院的。這不是騙人吧?”向大壯忍不住道。
那同鄉笑了笑,扛起包裹就走了,走之前還扔下一句:“向大壯,你也趕緊去學著點吧。”
“我學?我怎么去學啊?我家里就我一個男丁,我要去學了,誰來照顧家里這地啊。得得,你自個兒學去。”向大壯滿不在乎。
路過尖頂山的人每日里都在增多,有些住得近的,早上去萬壽寨,白天學了東西,晚上又路過尖頂山回家休息。結果把這平時里沒什么人影的小村子弄得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這一年秋收的時候,向家的玉米地金黃金黃的,就像是在田地里撒了一片碎金子。最后收割下來的玉米,真的比往年多了兩成,交了秋賦之后,向家在吊腳樓的屋檐下掛了許許多的玉米棒子,它們被扎成一扎,倒吊在檐下,讓秋日的陽光將它們曬干,這樣才能存貯得久一些,保證來年向家人有東西可吃。
向蘭索很開心,她不喜歡吃野菜,她喜歡吃甜美可口的包谷飯(四川話,就是玉米飯的意思),而今年多的兩成玉米,可以讓她們一家人少吃許多天的野菜。因此在這個秋收的季節,每當看到金黃色的玉米棒子,她的心里就會想起那個拿著噴壺,從玉米地里走過的漢家公子。
她現在知道了,那個公子并不是在胡說,因此她開始仔細地回想,回想那個漢家公子說過的每一句話,這成為了一種習慣,早上起床時,會看到屋檐下掛著的玉米棒子印著陽光發出金燦燦的光,于是她就想起了那位公子。晚上回家時,落日的斜光將玉米棒子的影子投射在吊腳樓上,光光影影,全是思念……
這天早上,向蘭索在自家的樓前吹著舒爽的秋風,陽光破開云層照下來,整個人暖洋洋的,山道上有一個年輕人快步經過。
“彭巴沖阿哥,你這是要去干嘛啊?”向蘭索對著路過的年輕人大聲笑道。
彭巴沖是一個健壯的土家阿哥,二十來歲,皮膚黝黑,身材高大,長得有如鐵塔一般。他看到向蘭索,便笑道:“是向家的阿妹啊,阿哥這是去萬壽寨呢。”
“你也要去學種田么?我記得前些天你父親已經去學過了啊。”向蘭索笑道。
彭巴沖甩了甩手,笑著說:“阿哥不是去學種田的,家里秋收完了,現在是農閑時節啦。聽說成都來的那位先生開了個作坊,正在請零工,管吃管住,還有工錢,阿哥力氣大,去作坊里賺幾個工錢,補貼一下家用。”
向蘭索笑道:“阿哥,你可是名字里有沖字的人哦,這身本事用來打零工,會不會太浪費啦。”土家族語里,沖字又有好漢的意思,這個年輕人以前叫彭巴,后來因為力氣大,膽子大,人又仗義,七里八鄉的人就給他的名字后面添了一個沖字,慢慢的就變成彭巴沖了。
彭巴沖哈哈一笑:“阿哥力氣大,吃得也多啊,如果不多干點活,家里都要吃窮啦。”
土家族的男女分工并不像漢族那么嚴密,女人也有很多做工做活的,向蘭索便笑問道:“這位先生的作坊招不招女工啊?若是招女工,阿哥就把我也帶去吧。”向蘭索心里悄悄地想:“說不定去了萬壽寨,就能見到會種田的鄭公子了。”
“做工是要下力氣的,阿哥聽說這個作坊里的工作主要是磨粉,還有打理草料,扛麻袋什么的事情,都是力氣活呢,阿妹你能行不?”彭巴沖看著向蘭索嬌小的身軀,不禁有點遲疑。
向蘭索拍了拍她嬌小玲瓏的肩膀,道:“阿妹是農家的女兒,有的是力氣。”
“好吧好吧,若是向家阿叔同意你去,阿哥就帶你去。”彭巴沖雖然是個好漢,但是好漢都是怕小姑娘的。
向大壯聽了,倒是沒什么意見,向家的玉米地收了之后,家里的日子倒也好過,不需要向蘭索天天去采野菜了,尖頂山距離萬壽寨也不遠,又有彭巴沖護送,再加上彭巴沖說那作坊管吃管住,還有工錢,向大壯就更是動了心,若不是家里還有一片紅薯田過陣子也要收了,他都想去扛這個活兒。便好好囑咐了兩個年輕人幾句,放了向蘭索離家。
向蘭索好好地打扮了一番,將她最漂亮的水藍裙子穿了出來,扎上一根五彩斑斕的頭帶,將一些日常用品包了一大包,背在背上,跟著彭巴沖向著萬壽寨行來。
距離萬壽寨越近,路上的人就越多,七里八鄉的阿哥阿妹們,還有一些家里的田已經收了的壯男和婦女,都在向著萬壽寨趕去。
向蘭索看這架勢,就有些怯了,拉了拉彭巴沖的衣角道:“阿哥,這么多人要去做工啊,想來那成都先生也不可能都雇了,只怕有許多人選不上,你說我們兩個選得上不?”
彭巴沖頗為自信,哈哈笑道:“你忘了阿哥名字里有個沖字?就我這身段,哪個掌柜會看不上?不管是磨粉,翻草,扛石頭,阿哥都做得來。倒是阿妹你,那就有點麻煩了。”
兩人說說笑笑,來到了萬壽寨門口,這萬壽寨是個軍營,卻不可能放這許多人進去,那成都先生的作坊,也不可能建在軍營里,便在萬壽寨門旁邊的石頭地上,搭建了好大一片房子。不光有廠房,還有一排廂房,想來是給零工們住宿用的。
廠房的門口,放著一張平板桌,桌后坐著一個白桿兵,面前鋪開好大一個帳本,拿了只毛筆,趕來扛活兒的土家人排著隊站在這個桌子前面,正在一個一個的登記。
“小的姓冉,爹娘沒給取名字,因為排行老六,人家都叫我冉六,以前家里是磨石腐的,后來家產敗光了,就到處扛點零活兒做。小的推磨可厲害了,一天磨上幾百斤豆子手都不軟。”一個中年漢子正在桌子前面叨叨著,他長得很瘦弱,但一雙眼睛倒是挺靈活,說話也說得很清楚。
那白桿兵眉頭一皺道:“既然你磨得一手好豆腐,怎么又把家產敗光了?怕是騙人的吧。”
“小的沒騙人,小的真的磨得一手好豆腐,若是軍爺不信,小的立即磨給你看。”冉六一聽那白桿兵的話,只怕人家不雇他,趕緊說道。
“得了得了,誰要看你磨豆腐,爺沒那時間,你沒看見后面排隊有多長嗎?”那白桿兵從桌下拿出一個木牌扔給冉六,木牌上寫著“試用工”三個字。“試用三天,如果掌柜覺得你磨得好,就留你下來,若是做得不好,就叫你滾蛋。”那白桿兵提起筆,在帳本上寫下:“試用工冉六,工種——磨粉,管吃住,試用工錢二十文一天。”
冉六大喜,趕緊像收寶貝一樣把木牌子收好,一邊說:“謝謝軍爺”,一邊勾著腰,繞到后面去了。
“二十文一天,還只是試用工啊。”向蘭索和彭巴沖排在后面不遠的地方,把這一段看得清清楚楚,禁不住嘆道:“要是正式雇工,得給多少工錢?”
彭巴沖笑道:“阿哥也不知道,只要管吃管住,就不錯了。若是阿哥也能扛上個試用工,一天能得二十文,睡著了也要笑醒。”
“瞧你那出息,才二十文就樂成這樣,你看,前面那個阿哥,人家得了個運貨工正式的木牌,哇,五十文一天。一個月可以得一兩半的工錢呢。”向蘭索感覺口水有點止不住,但是女孩子家口水流出來就不好看了,她趕緊把流到嘴邊的口水吞了回去。
好一會兒,前面排的人終于都散了,有的人拿到了正式工的木牌,得意的笑。有的人拿了個試用工的木牌,心里暗暗在發誓三天試用完了一定要轉正式。還有人啥牌子也沒撈到,就被白桿兵趕到一邊,這種多半是平時里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混混。
彭巴沖終于站到了平板桌前,他身材高大,倒似一個鐵塔一般,那拿帳本的白桿兵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才笑道:“我說誰這么大個兒嚇我一跳,原來是彭巴沖。怎么,你也來扛活兒做?”
彭巴沖憨厚地笑道:“秋收了,家里沒活兒了,我來賺幾個小錢補貼家用。”
“你居然把這么高的工錢說成小錢,行啊你,彭巴沖,你說話真長臉子。”那白桿兵顯然和彭巴沖挺熟,一邊笑著打趣,一邊拿起帳本,也沒問彭巴沖什么,直接就在帳本上寫道:“特種工彭巴沖,工種——貼身護衛,管吃住,一錢銀子一天。”寫完了也不拿木牌出來,便道:“彭巴沖,你自去廠子后面的樓里找先生,就說是來給他當護衛的。”
“護衛,一錢銀子一天,那不是一個月有三兩銀子嗎?”彭巴沖一時傻了,憨憨地笑道:“我還以為有個試用工就成了。覃大,你不是哄著我玩兒吧?也沒個牌子,誰知道你是不是坑我的。”
覃大假裝怒道:“我哪有時間來和你鬧著玩,你看后面排隊都多長了,我忙著呢,快去后面去,別在這里煩我。你以為你名字里那個沖字白叫的啊,別說普通人,就算是最好的白桿兵,等閑五六個也近不了你的身,你這塊頭兒,不去多掙點銀子太浪費了,天天在家里刨地,能刨出啥出息來?”
彭巴沖聽說一錢銀子一天工錢,心里欣喜,便轉身對著向蘭索道:“阿妹,阿哥扛了個好活兒,工錢高著呢,阿哥先去報個到,回頭再找你。”
向蘭索見彭巴沖被選上了,先是替他高興,但是見他跑遠了,心里又有點沒底兒,一步一步挪到平板桌前,小聲道:“我叫向蘭索,家里是種田的,我很能干的,什么活都能干。”
那個叫覃大的白桿兵看了她一眼,馬上道:“你這女孩也太嬌小了些,你說你什么活兒都能干,怕是胡說的吧,我看你頂多只背得動二十斤草。”
向蘭索一聽要遭,趕緊辯解道:“不會不會,我力氣很大的,以前天天上山摘野菜,腳力也好,我還會織綿,我織的西蘭卡普,人人都說好看。”
覃大仔細看了她幾眼,覺得她真沒啥力氣,但小姑娘長得倒也乖巧,這模樣兒就讓覃大心里軟了幾分,于是拿出個試用牌子遞給向蘭索道:“咱們的農業加工廠經常要洗涮,你就權當個打掃院子的吧,先說明了,這活兒只有試用的,永遠拿不到正式工的牌子。”
向蘭索大喜道:“那也成,有包吃住就不錯了,能有二十文一天我睡著了也笑醒!”這丫頭一轉眼就忘了剛才她還取笑彭巴沖的話。
向蘭索拿了牌子,轉到桌后,便有一個粗手大腳的仆婦來接著她,領她穿過了一排廠房,這些廠房里放了許多石磨,老大的石輾子,都是用來把材料壓成粉做飼料的,但是這些與向蘭索無關。她被帶到后院一個小廂房里,這里已經有幾個土家姑娘住著,都是拿的試用牌子,向蘭索仔細看了看,覺得她們個個都比自己漂亮,禁不住有點自漸形穢。幾個女人也不生份,都是七里八鄉的阿妹,便隨口聊上幾句。
“這成都來的東家好大的手筆啊,一開就這么大的作坊。”
“是啊,請了好多工人,給的工錢又高,你們說,他這樣搞虧本不虧?”
“虧本?你也太小看東家了,寨子里都說這東家會神通的,隨便說句話,你田里的莊稼收成就翻一倍。”一個看上去有點年紀的女人道:“知道今年石柱為什么到處都是賣魚的不?去年秦將軍從東家那里討回來的神通,拿把符紙對著田里一吹,那鯉魚一條就能產下幾十萬魚苗。”
“這么厲害?”向蘭索聽得一愣一愣的,這還是人嗎?怕要趕上點石成金了。
“嘿,當然厲害,阿妹啊,你們尖頂山那塊兒沒幾戶人家,消息就不靈通,我們那村兒大,當然就知道得多點。”那女人見自己知道的事多,就得意了起來。
向蘭索聽得半信半疑,禁不住想:“這成都來的先生如果真這么厲害,不知道鄭公子比不比得上他。鄭公子澆了澆水,玉米地的收入就多了兩成,可這位先生拿把符紙一吹就能變出幾十萬魚苗,看來還是這位先生要厲害點。”
閑聊了一陣,天色晚了,便有一個仆婦來叫大家去吃飯,原來廠子里還專門開了個食堂,向蘭索隨著去了,只見食堂里人來人往,只怕有上百號人。走到派飯的柜臺前,便有一個火頭師傅伸出一只手,討要她的牌子看了一眼,“試用工,三號食盒”,那師傅念叨道,遞出來一個食盒,白花花的米飯,冒著熱煙兒,飯上面有兩顆青菜,還蓋著一條小魚。
向蘭索看傻了眼,問道:“這真是給我吃的?”火頭師傅笑道:“沒錯,傻丫頭,第一天來的吧?第一天來的看到這食盒都是你這么一問。別管了,快吃吧,人家正式工的二號食盒里還多加了一個肉餅呢,你這個算啥。”
向蘭索趕緊扒了一口飯,她一年到頭吃慣了稀粥,那湯水里都沒飄過幾粒米,便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到白生生的干米飯,這第一口吃下去,差點兒眼淚就蹦了出來。
只見周圍不少人捧著食盒,便似化成了石頭一般不敢動筷子,白天見過的冉六也在不遠的地方,正捧著食盒嚎啕大哭。
東家是個好人……向蘭索心里都忍不住這樣想。